九 腦袋長稻草的家夥
才會炫耀一身肌肉
梅粉是屬於廚房的,也是屬於記憶的。
蔦蘿花是屬於圍牆的,也是屬於大地的。
外婆是屬於我們的,也是屬於故鄉的。
我幾乎沒聽外婆提起過那個她長大的小村莊,在生活裏,外婆也從來沒提到過她的爸爸或者媽媽。
遇到老男人之前,外婆的少女時代是一座懸空的寺廟,在高高的懸崖邊上縹緲而虛浮。
沒有人能逃離童年。
我想問一問媽媽,那些關於外婆的事情。
媽媽最近接了一個大案子,我見到她洗掉妝容,頭發蓬亂地伏在她書房的那張大書桌上,她從厚厚的案卷裏抬起頭,聲音疲倦:“寶貝,怎麽了?”
媽媽的眼睛下一層烏青烏青的黑眼圈讓我深吸了一口氣,我突然什麽也不想問了。
我慢慢地走到媽媽身邊,踮起腳尖,在媽媽的臉頰上印上一個淺淺的吻。
媽媽有一瞬間恍神了一下。
我跑出了書房,小心地掩上了房門。
那麽現在隻剩下老男人這一個選擇了。
星期三的早上,第二次足球訓練開始了。
史萊克昨天晚上在我家住,他睡在我的海盜船上,講著他的超市倉庫小管理員趣事。
今天早上我邀請他和我一起去參加足球訓練。
這小子撓了撓頭:“還是不要了,我現在可以幫媽媽做很多的事情。”
我知道的,昨晚史萊克就一臉驕傲地展示了他胳膊上的瘀青——那是他連續幫媽媽搬兩個小時的貨物留下的戰績。他還小心翼翼地穿了中袖的T恤,以免讓媽媽看到。
“你知道媽媽這種生物有多麻煩,她自己額頭磕了一個大包,吸幾口氣就過去了,但是小孩要是摔倒了她就心疼得像是被一隻三百斤的犀牛撞到了一樣。”
我表示理解。
倉庫管理員裏麵其實還有一個男性搬運工,可是這個史萊克口中“超老實隻幹活不講話”的搬運工伯伯最近生病了,請假沒來上班。
史萊克媽媽之前隻搬運一些比較輕的貨物,現在所有的貨物搬運都落在了她頭上。
“我知道你心疼媽媽啦。”
“才沒有呢。”史萊克害羞地說,“我才不管那個嘮叨的老太婆累不累呢。”
話是這麽說,第二天一大早史萊克吃了外婆做的雞湯番茄麵,兩個香菇豬肉包子,一大塊百香果果凍,心滿意足地走了。
“真好吃。”史萊克說。
小孩子的甜言蜜語是最有效果的快樂劑。
外婆綻開了笑容,比晨光更美。
我連忙說:“真好吃,真好吃,真好吃。”
史萊克媽媽的超市距離真理小學一條街道。
我和史萊克下了電梯,沿著小區的圍牆走了一大段,就轉入了一條名叫紅琴橋的街道。為什麽叫紅琴橋呢?有人說這是一條民國時期的老街道,後期城市規劃的時候保留了街道的原貌,隻是拓寬了十多倍。還有另一種說法是用無人機從空中俯拍,這條街道的形狀像極了一架古琴,又像是一段橋道。
行人在紅琴橋走著會感到極為舒適,因為一側有一條水渠,夏天早晨水汽氤氳。水渠的石欄有些還是久遠的建築。謝小樅說這些欄杆叫作禪杖欄杆。我和史萊克雖然不服氣,但不得不承認這些欄杆的確像是禪杖。
過了紅琴橋,有一座小小的紅簷廟。這是一座大將軍廟。
當年城市拆遷拆到了這兒,這個村的村民聚集了千人圍著廟牆,晚上也有人打了地鋪睡在廟邊。政府最終和村民達成協議,街道到了這兒就拐了個彎,繞過大將軍廟,從那之後,這座大將軍廟更是香火鼎盛,門前的燒香鼎被熏成烏漆漆的黑,都看不見鼎上雲紋了。
我和史萊克從廟前跑過去,一棵巨大的槐樹立在廟旁,一聲蟬叫讓我們抬頭去望。
再低下頭時,就看到老男人了。
他雙手插在褲兜裏,走起路來漫不經心,自在得像是在荒野散步。疾馳的汽車,水泥森林統統都被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
老男人一見到我,眼睛一亮,但是瞧不到外婆,神色就有些訕訕的。
杜賈克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攬住了我的肩,嗬嗬一笑:“培源五點多就起了床,單是梳頭發就梳了大半個小時,沒想到外婆居然不送你來上培訓。”
我看了看周圍。杜小靈果然沒來。
心底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漫上來——杜小靈被……打敗了嗎?
我給史萊克和杜賈克作了互相介紹後,說:“走吧。”
老男人怏怏的,像一棵失了根的植物靠在廟牆,一動也不動。
杜賈克搖了搖頭:“等一下。”
“嗯?”
“杜小靈在便利店裏。”
“哦。”
史萊克看了看他的手表,向我們道別:“那我先走了,我媽媽差不多就要到超市了。”
“哎,一起來訓練場嘛,阿姨都同意你今天請假。”我不死心地抓住了史萊克的手臂。
史萊克眉頭跳了一跳,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在這時,杜小靈從街邊的便利店出來。
她今天紮了一個丸子頭,光潔的額頭上有一些茸茸的碎發垂了下來。
陽光從天際漫了下來,傾瀉在杜小靈的核桃般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黑瞳仁大大的,像是那種涉世未深的嬰兒,薄薄的嘴唇在日光下泛著淡粉色,潤潤的。
大概是換了綠白相間的球衣,她的皮膚顯得白潤透亮。
“她怎麽那麽可愛。”史萊克喃喃地說。
我聽到了這一句話,側過臉看史萊克。
史萊克根本就沒瞧我,他傻傻地看著杜小靈跑近,又慌亂地低下了頭。
杜賈克介紹杜小靈的時候,史萊克慌亂得手足無措。
所以,當我們走向真理小學的時候,史萊克並沒有反向離開,而是走在了我的右側——我的左側是杜小靈。
史萊克偷偷地打量著杜小靈,但做得不是太隱蔽。
杜小靈很詫異,她覺得可能是自己的臉哪裏髒了,又或者是球衣哪裏破了。
氣氛非常地詭異。
幸好隻有一條街道就到了真理小學,老男人在門口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他先走了。
我們幾個人進了學校,很快到達足球場。
真理小學足球隊的隊員一看到杜小靈,“轟”的一聲發出了很大的躁響。
猿惡狠狠地瞪著杜小靈,然後不忘把一些眼光分給我和史萊克。
當杜小靈從真理小學足球隊隊員麵前走過時,他們發出了“噓……”的聲音。
史萊克奇怪地說:“你們要小便嗎?”
真理小學足球隊石化。
杜小靈感激地看了一下史萊克,不過史萊克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中拯救了杜小靈。
訓練開始了。
大馬教練讓大家分布均勻,可是大馬教練一轉過身,杜小靈就成了一座孤島。
杜賈克和我都是老足球隊員了,我是前鋒,杜賈克也是,我們倆一起交流心得。
當我們帶球一圈回來時,就見到詭異的一幕。
史萊克和杜小靈兩人都閉著眼睛,並排站在草坪上。
杜小靈的鞋子、襪子都脫掉,赤著腳站在足球上。
“這是什麽邪教儀式?”杜賈克目瞪口呆。
我和杜賈克走近,聽見史萊克說:“肩膀下沉,大大地張開腳趾,讓每一個腳趾都有力而堅實地感受到大地,感受到足球。”
“這兩個人瘋了吧?”杜賈克說。
我拉了拉杜賈克,偷偷地從這兩個“搞邪教儀式”的人身邊走開。
“不要打攪他們。”
史萊克一開始踢足球的時候,球就是一條頑皮的小狗,讓往東偏偏朝西。阿城教練把他的秘密武器教給了史萊克。我們都管阿城老師的秘密武器叫“精神催眠”,不過那對於史萊克來說效果真不錯。
或許杜小靈也能從中得到益處呢。
杜賈克有些擔心:“精神催眠不是隻對笨憨憨的人有用嗎?像杜小靈那麽精明的人——會不會有反噬作用呢?”
我一頭黑線:“你想太多了。”
訓練休息時間到了。
外婆給我煮了一壺奶茶,杜賈克舔了舔嘴,把他保溫壺的水喝一半,倒掉另一半走到我身邊,嬉皮笑臉。
我聞弦知雅意,把奶茶分給了大家。
在滿身熱汗後和好朋友一起喝一杯濃濃的外婆自製奶茶,不用說話,隻聽到吮吸聲,咕嚕咕嚕的奶茶灌入喉嚨的聲音,一切都那麽美好。
“咳咳。”
猿闖了進來,用他虛假的咳嗽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寧靜。
“幹嗎?”史萊克對真理小學足球隊的人沒什麽好臉色。
猿假笑:“我們一起來玩遊戲吧。”
“玩什麽?”杜賈克興致勃勃。
“掰手腕。”猿傲慢地說,“怎麽,不敢接受挑戰嗎?”
前麵我們已經說過,真理小學足球隊的家夥都膀厚臂寬,比我們崇德足球隊的隊員們體型都要大上三分之一。
我們隻有史萊克的壯實程度可以和他們媲美。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會蠢到用自己的雞蛋去撞他們的石頭嗎?
所以我聳了聳肩,慢吞吞地說:“不玩。”
“膽小鬼!”
“真正的強者從不在蠻力上見輸贏。”猿的激將法對我和邁斯來說從來都不管用。
杜小靈讚同:“腦袋長稻草的家夥才會炫耀一身肌肉。”
我和杜小靈配合默契,把猿氣得臉都漲成豬肝色,他朝杜小靈剜了一眼,憤憤地說:“女孩別摻和男人的事情。”
這句話卻成功地讓我們燃起了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