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有些愛是隱性的
媽媽和外婆其實長得蠻像的。
她們不僅笑起來皮紋的褶皺都極為類似,就連一些隱蔽的細節也幾乎是基因的複製。
就例如,媽媽和外婆的毛囊都相當強大,她們都有一頭濃密的頭發,媽媽還時常抱怨手臂上的汗毛像是一座熱帶雨林。
可是即使在外貌、血緣上她們是如此親近,世界觀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兩端。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這種區別。
媽媽訂購了飛機票,把我和外婆帶到了一個遠離城市的小島。
外婆有些發怔,對於她來說,海島上的山巒和金邊溪的犀牛山沒什麽不同,海島上的植物和她年幼時生活的南方村莊的植物一模一樣,就連那潮濕的海風,也和她呼吸了六十多年的海風一樣熟悉。
“你說的放鬆就是從一個南風鎮到達另一個南風鎮?”外婆疑惑不解。
媽媽穿著睡衣,愜意地在白色的躺椅上舒展著四肢。
對她來說,這座海島的陽光分外地明媚,空氣分外地清新,水果和冷飲分外地美味。
外婆在轟隆隆的飛機噪聲中不可忍受地度過了一個多小時,再坐旅行大巴一個多小時,就是為了到達另一個南風鎮,這讓素日克製的她都想破口大罵。
從此她拒絕了媽媽的每一次“度假之旅”。
除此之外,媽媽和外婆的世界觀迥異,在生活的小細節裏也可以一一挑揀出來。
外婆牙疼,一個性格溫厚的中年醫生給外婆的牙齒敷藥,他一手拿著藥,另一隻用鑷子的手指粗厚卻又出奇地靈巧。
後來外婆不得不拔掉了壞掉的牙齒,鑲了一個永遠都不會變黃的烤瓷牙。
這個新的牙齒雖然是外侵物種,但很快就成為外婆身體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咀嚼食物,隱藏在外婆的其他牙齒裏,一點也沒什麽不同。
這讓我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對醫生、醫術,都有。
我開始看有關醫學領域的繪本。
所以媽媽在我五歲生日時送給了我一副仿真人體骨骼。
我拆那個巨型禮盒時,誤以為裏邊會是一架戰艦。當那些白色的堅硬的骨頭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告訴自己不要被嚇到哭出來。
媽媽堅持把這一副仿真人體骨骼擺在我的臥室書櫃旁邊。
而外婆在某一天,偷偷地把它帶走了。
或許是外婆看到了我心中的恐懼。
我和外婆之間有一種默契——絕口不提這一副人體骨骼。
媽媽對此有些憤怒,她譴責外婆:“你或許將一個偉大的外科醫生扼殺於萌芽狀態中。”
外婆不置可否,她用不屑的眼神回擊了媽媽對我未來的職業抱有的幻想。
後來醫生發現我暈血,這才讓媽媽不得不罷手。
畢竟沒有一個偉大的醫生會暈血。
其實,在這一個生日的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我對著生日蠟燭許下了自己的生日願望:我想要去風之穀。
那一段時間我偶然看到了宮崎駿的《天空之城》,之後一發不可收拾地觀看了他所有的電影。我最喜歡的莫過於《懸崖上的金魚姬》和《風之穀》。
“風之穀是什麽地方?”媽媽譴責地望向外婆,“你都給樂樂看了些什麽?”
外婆咂了咂嘴:“難道你沒看過《美人魚》《賣火柴的小女孩》?不過現在的小孩更喜歡看《天空之城》《借東西的小人》這一些。”
“別給樂樂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媽媽警告地說。
“童話怎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外婆反駁。
“現實世界不需要童話。”
外婆側過臉。
“寶貝,風之穀是去不了的,那隻是一個想象出來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虛幻的、毫無意義的一個世界而已。”媽媽說。
外婆搖了搖頭:“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風箏可以飛過太平洋,飛毯會出現在零點。”
這一天晚上,直到我們吃完了生日蛋糕,外婆和媽媽都對彼此黑著臉。
你要問我相信誰?
我知道風之穀去不了,媽媽是對的,但是我喜歡外婆鼓勵和縱容我對一切夢的追求。
在人生觀上,我和外婆就像是機器上的兩個齒輪,更為契合。
媽媽有一次吐槽外婆:“你這個人辛辛苦苦地活了大半輩子,明明過得極其不如意,卻還一直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思想。”
如果一定要找一些事物來詮釋外婆和媽媽之間的錯綜複雜而又緊密的聯係,那麽可能是:
白雪飄飛的深夜裏,媽媽是踏踏實實地將風雪擋住的小木屋,而外婆是懸於簷下的一盞避風燈。
水流湍急的河道上,媽媽是一艘穿流的疾舟,而外婆則是在水流漩渦中打著轉的桃花瓣兒。這桃花瓣兒是不是一無是處呀?不,當你疲倦的時候,一低頭就能看到美。
曾經有一段時間,媽媽執著於我愛她的比重是多少。
有一天黃昏,媽媽收到了一大束從花農基地購買的鬱金香,當她拆掉快遞盒子時,懨懨的、失水的鬱金香垂頭喪氣地出現了。
“連花苞邊緣都枯萎了。”媽媽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手機拍照準備和售花者聯係。
外婆恰好過來,她發出了“哎呀哎呀”的聲音,走近了這一大束鬱金香。
“這是從哪兒來的花呀?真可憐,失水了呢!”
外婆從浴室裏拿出一隻水桶,注滿了八分水,恰恰把鬱金香自花苞下的莖都泡了進去。
“外婆這是做什麽?”
“叫醒花兒呢,它們在路上太累都睡著了。”外婆笑著說,她的花白頭發軟趴趴地伏在耳邊。
“花兒醒了就漂亮了嗎?”
“醒了就有活力了,隻有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才是漂亮的。”外婆說。
媽媽在一旁默默地放下手機。
“那花兒還要多久才能醒呢?”
“明天吧,我也不太確定。”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我揉著眼睛從二樓跑下來,連拖鞋也沒有穿。
那一大桶鬱金香靜靜地在窗台下,挨挨擠擠的,似乎已經說了一夜的話,開了一夜的舞會,很快樂很雀躍。生命力哦,我突然明白了!
即使有一些鬱金香花苞的邊緣仍是泛著不健康的黃、灰,可是它們無一例外地,都昂著花莖抬著花苞,讓人一見就滿心歡喜。
晨光灑在廚房裏,外婆在做早餐。
“花都醒了!”我高興地說。
“是哦是哦。”外婆端出了一杯溫熱的茶,啜了一口,眯細了眼睛,眼角的褶皺一層一層地浸在冬日的暖陽裏。
媽媽拆開了鬱金香外麵的紙包,修剪枝葉,剝去邊緣枯黃的花瓣,注水,插花入瓶。
重重的花葉間,媽媽的聲音顯得有些縹緲:“寶貝,你喜歡外婆嗎?”
“當然了。”
“那你崇拜外婆嗎?”
“當然了!”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媽媽抿抿嘴,想說什麽,聲音卻湮沒在嬌豔的鬱金香裏。
直到那天晚上,我鑽進了被窩,媽媽坐在我的床邊,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捋著我的小熊被子,期期艾艾地說:“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寶貝。”
媽媽講了一個關於鮭魚的故事:
有一條年輕的鮭魚,它身強力壯,擁有光澤鮮亮的鰭和翅。它對自己尾下沿的白色條紋尤為滿意。
“這多像一支漂亮的弓箭呀。”年輕的鮭魚高高興興地說。
有一天,鮭魚遊到了一處陌生的海域,它怡然自得地搖動著尾鰭,一叢小小的珊瑚闖入了它的眼簾。
這叢珊瑚呈奶白色,在水流中舒展著枝莖。
“啊!它多麽可愛,像一塊奶酪。”
鮭魚知道自己喜歡上這叢珊瑚了。
小珊瑚的身邊還有一叢大珊瑚,之後還有整片珊瑚礁。
對於鮭魚來說,小珊瑚是它特別的存在。
可是對於小珊瑚來說,鮭魚隻是千千萬萬尾鮭魚中的一條,隻是從小珊瑚身邊遊過的一條普普通通的鮭魚嗎?
鮭魚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
媽媽講到這裏,停了下來,問我:“寶貝,你願意給這個故事想一個結尾嗎?”
“可以呀。”我饒有興致地編了起來:鮭魚一天天地在小珊瑚身邊遊弋著,它有時候帶來一截漂亮的小草,有時候在小珊瑚附近跳一段自編的探戈,有時候它隻是默默地注視著小珊瑚。
終於有一天,鮭魚聽到了小珊瑚的聲音。
“嗨,你好呀,鮭魚。”
鮭魚怔怔的,它幾乎要流下淚來,連忙說:“小珊瑚,你好呀。”
“鮭魚,我們可以一起聊天嗎?”小珊瑚說。
鮭魚這才發現,這麽久以來,它一直在小珊瑚身邊,卻從來沒有主動卸下防禦,連和小珊瑚打一聲招呼都沒有呢!
沒有了解,又怎麽會有愛呢?
媽媽呼了一口氣,她臉上的表情將哭未哭,和發怔的鮭魚一樣。她和我道了晚安,走出了我的臥室。
我和外婆為什麽如此契合,因為我們彼此了解。
媽媽愛我,我也愛媽媽,但是這種愛是隱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