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愛哭鼻子的男子漢

以前我說過,小茉莉是一個非常有警惕心的媽媽,如果她去做心理學測試,一定會被鑒定為“被害妄想症”。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她就購買了一堆小孩子要怎麽防止被拐賣之類的書籍。

印象中非常深刻的一次是,南風鎮正月十六有“踏青”的習俗。在這一天,南風鎮的人們都會去登山。去哪一座山呢?

那也是約定俗成的。我們這兒有一座山,因山上有一座山神廟而出名。

漸漸地,正月十六不僅南風鎮的人來山神山踏青,就連相隔十幾二十公裏外的人們也來山神廟祭拜。這一天,鎮子的街道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汽車,山路上人們摩肩接踵,媽媽緊緊地牽著我的手,每走幾步就會說一句:牽緊了,被別人牽走了就見不著外婆和媽媽了。

我問媽媽:“哪一個人會是人販子呢?”

媽媽拿眼往周圍一打量,悄聲說:“人販子最險惡,他們裝得和普通的踏青遊客一樣,最狡猾的人莫過於人販子了。”

外婆在旁邊捂住嘴笑。

媽媽一跺腳:“媽你笑什麽笑,嚴肅點。”又低頭教育我,“別像外婆一樣掉以輕心,這種人多嘈雜的地方最可怕了,萬一你被別人牽了去,三分鍾就湮滅在人海,媽媽和外婆都不知道該往哪一個方向去找你。”

“既然這樣,”外婆慢悠悠地說,“那小茉莉你就不應該帶樂樂出來踏青。最保險的做法難道不是弄條鐵鏈把樂樂鎖在家裏嗎?”

“你不要總和我唱對台戲。”媽媽氣得牙癢癢。

“可是要怎麽分辨出一個陌生人是好人還是壞人?要怎麽分辨出一個陌生人遞過來的糖是善意還是惡意呢?”我問。

“問得好。”外婆鼓了一下掌。

媽媽有一些尷尬,她有些賭氣地說:“人類又不像是植物,一朵玫瑰花就是一朵玫瑰花,一顆櫻桃就是一顆櫻桃,一朵百合就是一朵百合。你不會把玫瑰花認成是櫻桃,但是單看人類的外表,沒有辦法揣摩他的內在。”

“既然不能像分辨植物一樣辨別人類的善惡,那怎麽防患於未然呢?”我又問。

“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媽媽脫口而出。

這一次外婆難得地沒有反駁,她慢慢地說:“從前你外公喜歡種花,他常常去人跡罕至的高山找一些蘭花苗子。有一天他很晚才回來,那一天他特別興奮,在籮筐裏拿出一株葉片細長的蘭花苗子。他精心地培育著這株苗子,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時間,可是直到他去世,這一株蘭花苗子從來都不曾開過花。他向我感慨過,在你抬起腳跟看到之前,你永遠不知道你踩到的是一朵給予你溫暖的紫羅蘭還是一片汙穢的朽木。植物也有可能表裏不一致,更何況擁有複雜而龐大的智慧大腦的人類呢?”

——永遠不要用外在去衡量一個人的本質。

這是外婆告訴我的最樸素的真理。這讓我受益一生。

我不會把桐當成無趣女孩,這是我的原則。

轉眼又是早上的足球集訓,口香糖女孩桐仍像一隻怯生生的兔子,而卷發女孩,笑嘻嘻地,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足球。

後來她幹脆跑到太陽棚下去躺著了。

杜小靈恨鐵不成鋼: “ 你為什麽不完成教練布置的任務?”

卷發女孩說:“太陽好大,曬得人頭暈。”

“你不想踢好足球嗎?”

“無所謂啦。”

杜小靈跺腳:“被真理小學那些混蛋取笑也無所謂嗎?”

卷發女孩懶洋洋地說:“嘿,得失榮辱心太重會活得很累的。”

被猝不及防教訓了的杜小靈一臉黑線,她跺了跺腳,試探著說:“訓練營裏隻有我們三個女孩,要不我們組一個女孩加油團隊怎麽樣?”

“無所謂,都可以啦。”果然,卷發女孩也沒有什麽異議。

“那我們現在就去訓練!”

杜小靈拽起了卷發女孩的胳膊,把她拉回了訓練場。

史萊克的放鬆法對於杜小靈她們益處極大,等到射門的時候,卷發女孩居然三次射球有兩次進入了球門。

教練用猛烈的火力表揚了女孩加油團隊。

已經自任為隊長的杜小靈壓不住臉上的得意,偏偏還跟隊友們假模假式地強調“戒驕戒躁”。球場上爆出了一陣善意的笑聲,當然,這指的是我們崇德小學陣營。

真理小學那一片陰霾密布。

不過今天我實在沒什麽時間去關注女孩加油團隊,今天訓練營來了一名新學員——我們崇德小學足球隊的小涯。

小涯瘦瘦的,高高的,肩部線條纖細而有點微塌,這讓他的脖子顯出一種孤傲清冷的味道。他的皮膚很白,頭發有點長,大概到後背蝴蝶骨那兒。他把頭發紮起來。我們問過班主任,“為什麽大家都要剪短短的寸頭,可是小涯就可以留長頭發呢!”班主任說:“小涯和小涯的媽媽聯手給學校寫了一份情真意切的申請書。如果我們想要留長頭發也可以,寫一份家長和孩子聯名的申請書就可以了。”邁斯問過班主任申請書怎麽寫,班主任說完之後,邁斯直呼:“一萬字的申請書,那不是要把頭寫禿了。”

小涯是我們崇德小學足球隊的“明星隊員”——一個從來沒有上過正式比賽的守門員。有一些類型的人不是藝術家就是瘋子。小涯不是藝術家也不是瘋子,他隻是常常在守門的時候出神,任由足球彈到球門框上,從球門上飛過去,或者骨碌碌地停在他的腳邊,或者進球!但是!小涯之所以成為“明星”

並不因為他的走神,而是因為他的眼淚。

“愛哭鼻子的男子漢”——不知道是誰用這一句話概括了小涯。隻要我們看到小涯,就立刻會想起眼淚從他的眼睛裏大顆大顆滾出來的模樣。

什麽事情能令小涯掉眼淚呢?

1.他找不到他的足球襪子了!

2 .一隻已經幹癟的蝴蝶屍體橫陳在教室的窗台上。

3.阿城教練看他被太陽曬得滿臉通紅讓他去休息區喝水,而別的隊員仍在烈日下大汗淋漓,感動讓他的眼眶酸澀。

4 .他抱著一隻流浪貓回家而媽媽堅決不讓他喂養。

5.媽媽趁他去上學把他藏在房間的流浪貓帶到公園。

6.他不知道公園裏哪一隻流浪貓是他抱回家的那一隻。

7.英語老師提問他單詞而他背不出來。

8.看言情劇。沒錯,小涯很喜歡看電視劇。

9.閱讀的時候,比如看《卜多力的一生》的時候,當讀到“卜多力已忘了自己是誰,該做什麽,隻能茫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這一段時,小涯流下了許多眼淚。

“就像花朵不盡相同,眼淚也有許多的類型。感動的,羞愧的,悲傷的,欣喜的,都是眼淚不同的狀態。”小涯曾經試圖跟我討論他的眼淚。

我聳聳肩表示我對這些沒什麽興趣。

雖然我和小涯不是性格相近的人,可是小涯把我當成了崇德小學裏最親近的朋友。

簡單來說,他有一點黏我。

我們課間休息的時候,來訓練場的時候,他總在我的兩米範圍之內。

史萊克問過小涯為什麽黏我。

小涯的回答是:“我流眼淚的時候隻有蘇樂樂給我遞紙巾,而不是取笑我。”

我完全沒印象自己給小涯遞過擦眼淚的紙巾,不過我從不拒絕任何一個靠近我的朋友。周六日的時候小涯也偶爾會來找我玩。

我記得有一個春天的下午,沿江路的櫻花開得一樹一樹。

運動器材那兒許多人聚集在一起。有幾個小孩在放風箏。

小涯邀請我去他家。

我們在他家裏玩了一個下午。在我們玩海盜遊戲的時候,躲在沙發後的小涯撞到了沙發粗粗的椅腳,小涯的額頭浮起了一個紅腫的饅頭。

小涯的眼眶裏瞬間凝結了大滴大滴的眼淚。

“啊,很痛吧?”我驚呼。在南風鎮的時候,有一次我從二樓樓梯滾下來,撞到樓梯角的膝蓋像被大象一腳踩碎了一樣痛,但我隻流了一會兒眼淚。

小涯哭得好凶,他的眼淚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嘩啦啦地流出來,他一邊用手抹去眼淚一邊說:“不痛啦。”

“你哭成這樣很沒說服力欸。”我擔心地說。

“我是愛哭鼻子的小涯嘛。”小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又說,“來來來,繼續玩。”

除了愛哭,小涯也沒什麽嬌氣的反應。我放心了,我們又追逐了起來。在我離開的時候,小涯忽然說:“你會不會因為我愛哭鼻子而瞧不起我?”

我已經站在玄關穿鞋子了,聽到小涯的問話,不假思索地說:“哭鼻子又不是殺人搶銀行偷竊,我為什麽要瞧不起你?”

“我也從來沒因為你和史萊克總是一身臭汗而瞧不起你們,”小涯有些傲嬌地說,“所以我不明白那些覺得哭鼻子就是娘娘腔的人在想什麽!”

我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我媽媽說我上輩子可能是海豚,身體裏有好多的水,所以比別人容易流眼淚。”小涯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眼淚是鹹的,那就是海水。”

“真的?”我羨慕地說。身體裏有海水,想想都覺得很神奇。

“真的。”

大家都知道我和外婆無話不談。我有一個身體裏有海水的朋友,當然要和外婆炫耀了。我講了很多小涯的事情,比如小涯長得特別漂亮、特別像女孩子,比如在足球隊一群總是在地上打滾的男孩裏,小涯總是顯得特別愛幹淨,比如哭鼻子,比如小涯喜歡踢足球但怕被太陽曬黑,比如留長頭發。

“留長頭發啊……”外婆慢悠悠地說,“留長頭發很麻煩,洗頭發好費時間,我就不喜歡留長頭發。”

“小涯剛轉學的時候,政教主任讓他遵照學校校規,剪短頭發。”

“後來呢?”

“後來小涯媽媽到學校來,她跟我們班主任聊了好久,班主任說服了政教主任,小涯就不用剪短頭發了。”

“班主任說什麽了?”

“好像是說小涯自己不想留長頭發的,他留著長頭發是反抗。”

“反抗?”外婆沉吟著,“是對那些‘長這麽漂亮是女孩子吧’的審視目光的反抗?”

“外婆,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意思。”

“嗯,就是你們要我怎麽樣我偏偏不怎麽樣。”外婆說。

不久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對小涯說:“剪短頭發吧,上次你被沙發椅腳撞到也是因為頭發絆到椅腳,太麻煩了!”

“或許有一天我會剪短頭發的,但不是現在。”小涯對我吐了吐舌頭,“這是我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