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誰都不是真正的無趣
下半場訓練,我方代表在足球場上意氣風發,誌得意滿,橫衝直撞。
遇到了猿,就高高興興地跟他打招呼。
杜賈克遇到猿, 就裝模作樣地發出了擬聲詞:“砰——嘣。”
砰是指猿的手被杜小靈壓下撞到椅麵的聲音。
嘣是指猿氣到爆炸的聲音。
這是杜賈克跟我們解釋的。
杜小靈用看弱智的目光看著杜賈克,相信猿一定猜不到“砰”和“嘣”的意思,但這不妨礙猿從這兩個擬聲詞中感受到滿滿的嘲諷。
杜賈克樂此不疲地玩遇到猿就大喊“砰——嘣”的遊戲,以至於足球訓練場許多人都以為猿的名字叫作“砰嘣”。
這對猿來說真是無妄之災,他頂著一張烏雲密布的臉度過了這一個上午。
下半場的訓練,杜小靈捕捉到了足球,但是她動作遲鈍笨拙得像隻闖入獾群覓食的烏龜。
每一次杜小靈的球從腳尖遊走,猿就會逮到機會大聲地取笑一番。
我和杜賈克提前完成訓練任務,坐在足球場邊休息。
口香糖女孩就怯生生地站在我們的右側,她看著足球就像是看著一艘外星人飛船或者是一條巨蟒,這些比喻未必貼切,可是她的表情呈現出來的對足球的恐懼,令我和杜賈克都不忍直視。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來表演一場恐怖劇的。”杜賈克歎氣。
我沒有異議。
我們聊了一會兒最新的球場賽事,一個球滾到了杜賈克腳邊,杜賈克一個側踢,球往口香糖女孩飛了過去。
口香糖女孩的反應讓我們咋舌——她居然抱住了頭躲開了足球。
“這是什麽神操作?”杜賈克嚷嚷了起來。
我也被口香糖女孩逗笑了。
杜賈克又說:“女孩就不應該來踢足球。”
“喂喂,杜賈克,請注意你的言辭。”大汗淋漓的杜小靈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為什麽女孩就不應該來踢足球?”
“你這個女權主義者。”
“你知道什麽是女權嗎?”杜小靈反駁著說,她不滿地瞪了我們一眼,朝著口香糖女孩跑去。
杜賈克聳了聳肩。
史萊克坐到了我們身邊,他望著杜小靈輕盈的背影,輕聲說:“她真可愛。”
杜賈克被嚇到了:“你說誰?杜小靈和可愛一點關係都沒有,蠻橫、霸道、牙尖嘴利、逞強、不給人麵子……她的缺點罄竹難書。”
史萊克怔怔地問:“罄竹難書什麽意思?”
“就是罪狀講一年講一個世紀也講不完!”
我戳了戳杜賈克:“有一個問題我很好奇欸。”
“什麽?”
“猿說‘男人的事情女孩別摻和’的時候你也非常生氣,是吧?”
“那當然了,猿那是在侮辱杜小靈!杜小靈能不能摻和什麽事猿說了不算數!”
“可是你剛才說‘女孩就不應該來踢足球’。”
“這……兩句話有什麽關係?”
“如果有人說‘杜小靈就不應該來踢足球呢’?”
“誰敢這麽說!”杜賈克大怒,而後又平靜了下來,他困惑地看著我。
“因為杜小靈是你的妹妹,你給她的身份標簽首先不是女孩,而是‘我的妹妹’,所以潛意識裏你說‘女孩就不應該來踢足球’裏的女孩是指杜小靈之外的一切女孩。”我慢吞吞地說,“可是對於杜小靈來說,她是你的妹妹,同時也是一個女孩,所以‘女孩就不應該來踢足球’這句話冒犯到她了。”
杜賈克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是故意的。”
“你們在聊什麽?”史萊克一頭霧水地插話。
在我們的不遠處,杜小靈和口香糖女孩都脫掉了鞋子和襪子,她們赤著腳踩在足球上。
“大大地張開腳趾,讓每一個腳趾都有力而堅實地感受到大地、感受到足球。放鬆你的肩膀,放鬆你的小腿,放鬆你的腳腕,放鬆你的每一寸肌膚。”
“又在搞邪教活動。”杜賈克小聲嘀咕。
不過史萊克一臉真誠地說:“這不是邪教活動,阿城教練說,每一個想踢足球的人都必須先和足球建立一種聯係,這樣足球才會聽話。”
的確,史萊克就是這樣成了崇德小學優秀的後衛。
或許這對杜小靈、口香糖女孩是一種正確的訓練方式。
訓練結束了。
我們一起離開足球場,隊伍裏多了一個口香糖女孩。
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卷口香糖,逐個問我們吃不吃。
“你喜歡足球嗎?”我問她。
口香糖女孩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後來我才知道隻要有人和口香糖女孩搭話,她就會露出一副小兔子似的怯生生的樣子。
“足球場上的球員長得都一樣,我都認不出來。”口香糖女孩搖了搖頭。
“那為什麽還要來訓練營?”杜賈克覺得奇怪極了。
“我媽媽說我不能總在家裏待著。”
“那你可以去畫畫、拉小提琴,或者幹點你感興趣的事情啊!”杜小靈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抽簽決定暑假要幹什麽。”口香糖女孩又猶豫了一下,“其實我沒有什麽感興趣的事情。”
“無趣女孩嗎?”杜賈克笑嘻嘻地說。
口香糖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要哭出來了。
杜小靈剜了杜賈克一眼,牽住口香糖女孩的手跑到前麵去。
我試著想象了一下口香糖女孩在暑假的某一天,找了一個類似於茶葉罐或者鐵盒子一樣的密封物體,她用纖細的筆寫下了足球、畫畫、芭蕾形體、小主持人這樣的紙條,一個個地折疊起來。
陽光散落在寫字桌上的洋娃娃金色的頭發上,就像是一種香軟可口的慕斯蛋糕。
口香糖女孩漫不經心地把紙條放進盒子裏,拿起來敷衍地搖了又搖。
她搖晃得夠久,久到媽媽都不耐煩了,終於停下來,打開蓋子,手指伸進去觸碰到了盒子底部,她的食指觸到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和別的紙條一樣大小。
“好了,就是它了。”
口香糖女孩用手指拈起來,打開一看:足球。
媽媽點了點頭,看著女兒麻雀腿兒一樣的胳膊滿意地吐了一口氣——運動健身,提高免疫力。
做媽媽的總是會把各種美好的幻想投射在孩子身上,反之亦然。
一刷題就能上“211”,一運動就能百病不侵,一喝可樂就會骨質疏鬆,一玩遊戲就是網癮少年,真不知道大人們的思想為什麽會這樣簡單。
杜賈克拉了拉我,我回過神,慢慢地往前走。
和大家在路口分別後,我穿過一座小公園,在一個小池旁的小亭子坐了下來,大概是臨水的關係,一絲清涼在夏天的燥熱裏顯得特別珍貴。
我突發奇想,想學狗狗吐舌頭散熱氣。
撲哧的笑聲從我的右側傳來。
我側過頭,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咬著冰激淩,一臉好奇地瞧著我。
小女孩頂多隻有五六歲,臉蛋圓圓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對世界的戒備。
“哥哥你在做什麽?”
我尷尬地聳了聳肩:“我在和自己玩。”
“和自己的舌頭玩嗎?”小女孩笑嘻嘻地說,“我姐姐也是欸,她還會用舌頭卷出花朵。我問她在做什麽,她說是在發射尋找外星人的信號。”
“哦。”我摸了摸鼻子。
一滴冰激淩沾到了小女孩的酒窩上,煞是可愛。
“哥哥,有外星人嗎?他們長什麽樣呢?”小女孩一邊舔冰激淩一邊含糊地說。
“我沒見到過外星人。”我隻好這麽說。
“我姐姐說她見過,可是外星人把她送回來後就讓她失去了關於外星人的記憶。”
我聳了聳肩:“這樣邏輯不通啊,既然失去了記憶也不應該記得外星人。”
“你說得對。”小女孩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其實這是我姐姐正在寫的一本小說的情節,我是她的第一聽眾,她即使隻寫一百個字也會讀給我聽。”
一個有著奇思妙想的寫小說的女孩。
我的頭腦裏閃過這樣的一個形象。
“你怎麽一個人呢?”
“媽媽去接姐姐,我沒有乖乖站在原地等。”小女孩說。
走失兒童?我拍了拍額頭:“你還記得媽媽讓你在哪裏等嗎?”
“記得。”小女孩又說,“有一條大大的馬路……”
“還有別的嗎?”
“有一些樹,綠綠的高高的樹。”
我耐心地問:“還有別的嗎?什麽樣的樹?”
“一棵很高很高的樹,媽媽說那是一棵木棉樹,會開火一樣的花。哦,還有一輛黃色的自行車靠在馬路邊上。”
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描述的是城市裏最常見的馬路風景,我想了又想,問:“媽媽為什麽帶你來接姐姐?”
“ 姐姐去踢足球了。” 小女孩側過頭, “ 我們來接姐姐。”
“踢足球的姐姐叫什麽名字呢?”
“tong。”小女孩又說,“姐姐是tong,我是寶兒。”
“寶兒!寶兒!”
和寶兒的喚聲同時而至的是口香糖女孩,和一個圓臉的女人。
寶兒蝴蝶般地撲過去,手上的冰激淩糊在口香糖女孩的衣裳上。
口香糖女孩氣急敗壞地捏寶兒的臉:“你又亂跑!又!
亂!跑!”
寶兒笑嘻嘻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賴皮模樣。
圓臉女人朝我微微點頭,禮貌地示意。
她們一行人漸走漸遠,隻餘下背影。
我摸了摸頭發,口香糖女孩不是“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無趣女孩,她有一個愛好——寫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