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矛和盾的較量

外婆從來不給人忠告,但我在和外婆的相處中獲得了許多。

下麵是我記錄的《外婆的忠告》——假如有一天我能為外婆寫一本書,我一定會把這些忠告寫下去。

外婆的忠告清單:

1.人生總會有無數的彎道,不要懷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2.如果發現自己走錯了路,不要拒不承認。

3.“虛榮心”是一件華而不實的衣裳。

4.和一個性情不相近的人聊天的時間不如花在閱讀一本書上。

5.善意是用心能夠感受得出來的,惡意亦然。

6.像欣賞花瓣上的露珠一樣欣賞朋友的缺點。

7.爭吵的兩個人中,總得有一個人先說“對不起”。

8.做錯事的時候,說一聲“對不起”,並不會比“我愛你”更難。

9.蛋殼難剝是因為新鮮,麵具難剝是因為人心腐朽。

10.識字,而後把閱讀當成終身興趣。

11.永遠不要混淆“熱愛”和“為別人去做”的區別。

12.多聽聽一些刺耳的話,但可以適當地忽略那些刺心的話。

13.把每一次“失敗”當成一個全新的起點。

……

不要誤會,外婆講不出這些大道理,她隻是用行動一次一次地為我示範。

我曾經把外婆的忠告清單給謝小樅看,她沉吟片刻,說:“蘇樂樂,你這份清單太官方了,一點也不接地氣,外婆不是活在清單裏的人,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婆婆而已。”

“啊?”

“而且她也隻是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婆婆而已。”

難道我還沒有謝小樅了解外婆?我拒絕承認這一點——外婆的人生不單不曾轟轟烈烈,甚至還可以說是乏善可陳。

她隻是千千萬萬個外婆中的一個。

外婆的標簽是什麽呢?

還記得杜賈克的爺爺嗎?他用無比懷念的悵然語氣提起外婆年幼時的“男人婆”綽號。

這真讓人好奇——從我有記憶開始,見到的便是一個身軀瘦小,被不再新鮮的皮相包裹著溫和力量的老太太。她大多數時候是一座平和的、沒有任何新鮮感的島嶼,偶爾露出的智慧或者狡黠,或者說處世方式就像是突然出現的波浪。

有時候,當波浪在外婆的臉上鱗波**漾的時候,我會忘記外婆的現在,而看到一丁點兒外婆的過往。

作為一個幼小的,還沒有多少生活經曆的孩子,就不能對外婆的童年、少女時代有興趣嗎?我在問自己,也在問所有看書的人。

好了,這個話題暫時打住,同樣地,我對媽媽也產生了一種追尋的念頭。

關於媽媽的一切,有一些來自外婆的講述,有一些來自我的眼睛。

一個人在哪兒生活得久了,多少會留下一些或濃墨重彩,或輕描淡寫的痕跡,這就是家的煙火味。

沒有人的房子隻能是一座磚、瓦、鋼筋的結構而已。

南風鎮的中心街道,四十年前還是一片農田,田壟分明,稻穗飄香,沒有人預想過人類的活動痕跡會在這兒攻城略地。

小鎮要說沒有規劃其實是冤枉的。當時的中心街道的每一處公共設施、便民設施至今仍在鎮文史辦留下了一摞規劃圖紙。

然而,時代變遷的巨輪輾過小鎮和村莊,人們湧向了城市,小鎮和村莊漸漸空了,乏了,像一棵仍在生長卻不再開花的樹。

外公是小鎮小學的教務主任。然而,外公逝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所以,我對外公的幻想停留在一個帶著煙草味的懷抱中。

我不喜歡吸煙的男人,煙草味讓我的鼻咽腔總感覺到癢,想要打噴嚏。和外公之間很難提到“祖孫感情”,更多的是家庭血緣羈絆。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情人,對於媽媽和外公來說,他們的關係更像是矛和盾,一生都互相挑釁、抗爭。

外公在南風鎮中心街道建了這座三層小樓之後,他的人生已然滿足。日常他喜歡坐在院子花園裏,麵前是一隻油漆斑駁的四方桌子。四方桌子上邊擺著一隻炭火爐,一隻被炭燒得底都黑了的陶土壺,一隻紫砂茶壺,兩隻圓口深肚茶杯。

四方小桌上還有一個陶土的寬口瓶,蓄些清水,四時在小院裏剪花插著——這個小細節展示了外公身上的文藝氣息。

我想外婆被媽媽吐槽的某些浪漫主義情懷是不是來源於外公,又或許是他們有著相同的性格才互相吸引相伴一生?

外公喝茶,必等炭火爐裏的炭慢慢地燒起來,火花從一團漆黑的炭裏逐漸地透出亮來,這個過程令人著迷。

陶土壺裏的水也熱得慢,但水泡一滾起來那水就燙得能讓茶脫了皮。

外公鬆弛地用手掌握住陶土壺的長柄,將水澆到紫砂茶壺裏。

這個茶壺不算頂好的紫砂,卻陪伴了外公的後半生。

外公脾性溫和,而媽媽……從小跳脫。

她是一隻待不住的小獸,外公和外婆決定用嫻靜的花的名字來壓一壓她的性子,由此可證明外公、外婆對媽媽的無能為力。

媽媽上小學的時候,還被外公拘在四方小桌邊寫作業。等上了初中,她打一個嗬欠,跟外公說要進去吃個點心,跟外公說要去上廁所,然後便一個周日下午都沒了蹤影,空餘攤開的作業孤零零。

外公發狠,備好了點心餅幹,上廁所也讓外婆跟著。

外婆在門外,倚著門欄,隔一會兒問:“好了嗎?”

問到第三次,覺得不對,廁所門被從裏邊反鎖著。

二樓的窗戶開著,媽媽翻窗從二樓爬到小院子,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外公倒是聽到了種蓮花的水缸上一聲響,但是以為是什麽鳥兒或是水蛙撲騰出的聲響,等到看見媽媽的發卡浮在水缸的蓮葉上,外公氣得直捂胸口。

外婆瞧得開一些,外公卻無比焦慮。

這樣粉雕玉琢的一個娃娃居然這麽野,那以後還得了。

其實隻有外公才把媽媽看得嬌弱,媽媽相貌肖似外公,但外公儒雅,而媽媽的眼睛總含著一股子不服輸的英氣。

外公很擔憂:“這丫頭性子太野,將來要吃大虧。”

外婆那時候很不以為然。

媽媽翻牆去幹嗎呢?

不外乎和幾個叛逆的少男少女躲在小巷裏輪流好奇地抽一支煙,在烏煙瘴氣的酒吧裏興奮地玩三個小時遊戲。

在外公眼中,不學習就是重罪。

外公修築防線,築起高牆。

媽媽擅於破壞,把小聰明用在如何擊破防線的最脆弱部分。媽媽覺得這是在和外公鬥智鬥勇,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南風鎮的小院子裏,外公的四方桌子會被搬入儲藏室,小火爐再也沒人為它添炭。

紫砂茶壺摔破的那一天,天氣特別好,是在春季,一切都欣欣向榮。外公搭的葡萄架已然初見規模,他冬天剪去枝莖,“藏冬”的葡萄藤也被妥善地漚肥,黑烏的藤枝上星星點點的芽兒像一隻隻小繭子,就要抽出綠意來。

沒有人想到,一貫作息規律、身體健康的人也會發生意外。外公要將茶壺裏的殘茶倒入一個甕發酵二十天,好埋進土壤裏做花肥。他忽然倒在角落的甕前,額頭磕破了一個血洞,汩汩地流出了血,流入了土壤裏。

茶壺蓋摔碎了,茶壺把手缺了一角。

這份殘缺從此埋在了外婆和媽媽的生命裏。

媽媽再不用冒險從二樓廁所窗戶爬下,窗下的蓮花來年也不開了,枯荷殘雨聽得人心碎。

突發腦溢血的外公走得如同一首鋼琴曲裏的變奏。

媽媽安靜了下來,她的野性子其實並沒有消失,而是被收在了一個塵封的抽屜裏。

她刷數學題,房間燈火徹夜未滅,第二天淩晨眼睛裏都是紅血絲,直接去上學。

夏天的時候她把頭發用繩綁在梁上,一打瞌睡差點頭發都扯出來。

這種自虐式的學習讓外婆害怕。

外婆已經失去了一個摯愛的人,不能再麵對“失去”。

她就在那時候把悲傷夾進了歲月,悲傷成了一枚不再拿出來的書簽。外婆偽裝出來的淡然生出了爬山虎一樣的腳,牢牢地撐住了這個家的四壁。

媽媽的高三順利地度過,漸漸地,寧靜重歸這座破碎的小樓。

“大學畢業了我養你呀,等我。”

媽媽離開南風鎮去上大學。

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再次反鎖了廁所門,打開二樓窗戶,爬下窗去,那隻種荷的水缸太久沒人關注,邊沿長了黏糊的青苔。媽媽一腳踩滑了,跌入小缸。繼而濕漉漉地從水缸裏抬腳跨出來,髒水沿著衣裳淌下。她打開了儲藏室,搬出了四方桌子、小火爐,翻騰了許久,連收在一個木盒子裏的破茶壺也找了出來。

那天晚上的月光亮、暖、白。

媽媽在小院子裏擺好四方桌子,也不擦拭,坐在了滿是塵垢的小凳子上。這隻小凳子偏矮一些,可是和四方桌子真是絕配呀,把腿伸進四方桌下的空隙,就仿佛聽到了一聲四方桌子的呢喃。

先用紙屑木片填在小火爐裏燒起來,再把細炭放進去,拿扇子慢慢地扇,一直扇到木炭紅起來,火爐就熱了。

煮水的土壺在跳躍著:快把我放上去呀。

缺了把手一角和壺蓋的紫砂茶壺還可以注水、泡茶,倒茶出來的時候注意一些,把握傾倒的角度,還是可以衝出茶來。

月光真輕,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一切都太美好了。

有缺陷,但仍是非常完美的深夜茶。

這是適合用一生來妥善收藏的珍貴時光。

媽媽一邊流淚一邊輕輕地說:“喫茶a呀,爸爸。”

a 喫茶:地方方言,喝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