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太陽每天都會升起
老太太睡得正酣,她的眼皮耷拉下垂,像一塊厚重的抹布。她的整個臉,身體的所有皮膚都在和地心引力的對抗中敗下陣來。她的雙手隨意地擺放著,這天地就是她的天地。
我把目光從眼前這一切上移開。不遠處有一個小山坡,或許山上曾經有過一些小樹木,但是現在這個小山坡到處都是人工的痕跡——樹木被砍光了,綿延的早熟禾草坪鋪蓋了小山坡。
一個小黑點在山坡上移動。那是史萊克!
我跳了起來,飛快地往著小山坡跑去。在小山坡下,我見到了一雙運動鞋,我也脫下了鞋子。赤腳踩上草坪的感覺有一些奇怪,它們太柔軟了,你忍不住想要走得輕一些,再輕一些。
史萊克垂著頭,他走得很慢。現在他不是山坡上的小黑點了,他的頭發被風吹卷著飄在他的眼前,他顯得很沮喪。
他在山坡最上邊停了下來,那裏有一塊巨石。建造墓園的人鏟掉了所有的樹木,但是留下了這塊黝黑的石頭。
“嗨。”我走到岩石邊,在史萊克的身邊坐下來。
史萊克沒有回答我,我們背靠著岩石。
岩石遮出一片清涼,太陽這時候還沒有越過山巒,光線明亮但不刺眼。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太陽,一到黃昏,看著它在天邊一點一點隱沒,就會吵鬧起來。外婆每一次都告訴我:如果你乖乖吃飯、乖乖睡覺,第二天它就會再來。”我把手枕在後腦勺上,眺望著遠處,“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我怕因為我不乖,太陽就不會再來。但是第二天早上它還是如期而至。”
“你講這麽多廢話做什麽?”史萊克冷冷地說。
“和你聊天啊。”
“你話真多。”史萊克閉上了眼睛。
暖風微醺,一切都很安靜。
我也閉上了眼睛。
時間平緩得像幾乎沒流動的河流。遠處的天邊有幾抹玫瑰色的雲霞,這種場景讓人誤以為是在夢境中。
在一片恍惚中,我和史萊克似乎睡著了。直到我被一股外來的力氣搖晃著,我睜開了眼睛,是穿著粉紅色裙子的老太太。她俯下身子,使勁地晃著史萊克的肩膀,就像是搖著一棵結滿果實的柿子樹一樣用力。
“快醒來!快醒來!”
“醒來要幹什麽?”我困惑地說。
“大好時光怎麽可以用來睡覺呢?”老太太雙手叉著腰。
史萊克摸了摸他發疼的肩膀。
我得慶幸,我睡得淺一些,所以我的肩膀沒遭多大的罪。
“來,來,你們兩個小鬼。”老太太一把拽住了我,另一隻手拽住了史萊克。她的力氣大得嚇人。
史萊克臉漲得通紅,他用了全身的力氣和老太太對抗:“不管你想去哪裏,我都不去。”
“倔小鬼。”老太太滿不在乎地說。她看到了史萊克的赤腳,突然像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一樣,踢掉了自己的鞋子:“現在我也是赤腳一族了,我們是同一個陣營了,你可以和我一起了嗎?”
“根本不是這個問題。”我和史萊克都喊了起來。
但是已經太慢了,老太太咧開嘴,扯出了一個古怪的微笑,她說:“記住哦,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蜷縮起來,像一個球一樣滾起來。”
她的話剛說完,大手一揮,我和史萊克幾乎同時被她推下了小山坡。
“像……一個球……一樣。”老太太歡快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從小山坡上滾下去,像一個球,像一顆石頭。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地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蜷縮起來。這是身體防止傷害機製在啟動。
我的臉被一些柔軟的草葉拂過,那種觸感就像是——有千百雙手親熱地撫摸了一下你的臉。
小山坡不陡,其實隻是一個土包,這種被親熱撫摸的感覺剛一到來就宣告結束。
老太太自己也滾了下來,她就像一顆大南瓜。
我們橫七豎八地躺在了小山坡下的方磚路上。
“從草地上滾下來的感覺真不錯吧。”老太太說。
“這是一種瘋子行徑。”史萊克恨恨地說。
“想不想再來一次?”老太太從地上爬了起來。
坦白說,史萊克和我都得用上全身的力氣才能壓製下“好啊”的瘋狂念頭。
“你們這兩個無趣的小鬼。”老太太嘟囔著。
我的鞋子、史萊克的鞋子都在小山坡下,不過老太太的鞋子被她踢到了岩石附近。
“你等著,我們去幫你拿鞋子。”史萊克的臉是硬邦邦的,但是他的語氣顯然沒有那麽不近人情。
我和史萊克跑上小山坡,找到了老太太的鞋子——像一艘航行了很久的小船。
當我們跑下小山坡的時候,老太太已經不在方磚路上了。
就像她突然出現一樣,她又突然消失了。
“我知道她在哪裏。”我朝著墓地的方向跑,史萊克猶豫了一下,跟在了我身後。
我回到了剛開始遇到老太太的墓碑前,那束桔梗溫柔地依偎在墓碑上,卻沒有老太太的身影,但是我們聽到了老太太的聲音——從後一排的墓碑處傳來了老太太的聲音。
我記得你,即使我不記得別的什麽人或者什麽事了。我知道有一種怪物,叫作遺忘。我已經退到懸崖邊了,它已經快要打敗我了。或許我真的會忘記你,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的心情應該會非常平靜吧。因為我已經忘記你,不記得那些發生在我們生命中閃著幽微的燭火,但卻燃燒了我們的事情。
那一天我坐在玫瑰花園裏。我很喜歡玫瑰,這你是知道的,不過那一個夏季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連綿小雨,雨停了,天氣悶得像裹了一層保鮮膜。玫瑰的葉子突然都黃了,一隻隻的紅蜘蛛在葉片和枝丫之間結了無數的網。我很猶豫,因為要去除蟲害,先要把黃葉和即使沒有黃葉但是已經被紅蜘蛛侵占的枝條剪掉。“它們太多了,多到讓人絕望。”我告訴你。你推開了我,讓我去喝下午茶。等我再出來的時候,你已經大刀闊斧地把幾乎所有的玫瑰枝葉剪掉。好的不好的,你統統剪掉了。你雙手一推,無辜地說:解決問題就是要果斷,別婆婆媽媽。我們調配了殺蟲劑,用噴壺噴淋,每一片葉子的正麵和反麵都要噴到,沒剩下多少葉子,所以這項工作變得容易多了。
大概也因為這樣,本來很容易反複的紅蜘蛛蟲害居然一次噴藥就解決了。
“為什麽我們要和別人一樣去處理?為什麽我們要聽別人所謂的經驗。你自己應該有判斷力,麵對問題的時候任何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處理方式,隻要能解決問題,你又何必在乎和別人用的是不是同樣的方法。”
你一直這樣豁達而灑脫。是你告訴我,做自己就好了,想穿裙子去登山的時候就穿裙子去登山,想在宴會上吃冰激淩和草莓布丁也不用假裝淑女。沒有人懂你也不要緊。成為別人或者社會眼中那個完美角色和做自己,從來都不是單選題。
有時候我一直在祈禱:如果你能一直在我身邊那該有多好,這樣你就可以看到退休的那一年,我把校長辦公桌上的地球儀朝他臉上扔了過去;可以看到六十二歲的時候我去上了一個古箏班;六十三歲的時候,我還和我以前的老同學,一個矮小而風趣的老男人約會。不過之後他再來找我,我沒理他,我隻是想知道,和一個不是你的男人約會是什麽感覺。坦白說,還挺有趣的,那個老同學像是一個會講段子的經濟學家,他後來批評我對這段約會的態度是:理性胡鬧。經濟學裏邊“理性胡鬧”指的是:反正不用負責任的事情,先答應下來也無所謂。他用這個理論影射我對他的不負責任。這個人真的挺有趣,你和他或許可以成為搭肩膀一起衝茶的兄弟。他有些像你的包容、平和。但是他不是你。
六十四歲的時候,我把你對我說過的話整理成一個本子。
我一直記得一件事。那天你在做晚餐,我在陪兒子。你突然跑過來,手上沾著魚鱗,一身腥味地抱住了我。你說一隻小鳥剛剛從廚房窗外的樹上掉了下去,你跑到後陽台去看的時候,一隻摩托車的車輪恰好從小鳥身上碾過。你突然覺得很害怕,你怕失去我。你說: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什麽地方都不要去,請到我心裏來吧。
後來我沒走,你先走了,不過你就走到了我心裏。好吧,我得承認,那些我們吵架、冷戰、生氣的事情我統統都不記得了。我現在想起你,依然覺得就像是一個孩子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糖。
和我不一樣,你不喜歡玫瑰。你總是說玫瑰上的刺會令人受傷害。你送桔梗給我,每一年的生日,我都會收到你的桔梗花——那不能忘記的愛。
在婚姻中,很多男人愛的是這一個大家庭中身為妻子的你、身為母親的你,甚至是身為兒媳的你、身為一個大家庭中一分子的你,但愛的不是身為你自己的你。
我很幸運,你愛的是我,一個像“我”、是“我”的我。
在你生命的倒數第二天,我坐在你的病床前。醫院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地方。去了醫院,躺在病**,就相當於有人告訴你,你惹上了一個大麻煩。有些人運氣好一些,把這個麻煩扔在了醫院的垃圾桶裏,有些人把這個麻煩帶給了死神。那一天,你托著我的下巴,命令我:不許哭。你說了一句很美很有詩意的話:星辰燃燒,餘下的灰燼也是一種美好的表達。是的,就是這樣,你燃燒了自己,而我還抱著你美好的灰燼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也想要忘記這一切,忘記你啊……一陣電流的刺刺聲打斷了這動情的敘述。我和史萊克探過頭去看,老太太困惑地坐在一座墓碑前,她的手上有一支錄音筆,而這正在播放中的錄音筆顯然遭遇了電池沒電的危機,正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響。
老太太撓了撓頭:“很顯然,這個說話的女人就是我,但是‘我’說的這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你真的忘記了?”史萊克問。
老太太有些尷尬,但她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忘記了,我記得我的男人葬在這裏,他喜歡送我桔梗花,但是——別的事情都忘記了。”
“你當時自己錄音的時候就是為了預防這一天的到來嗎?”
“或許是吧。”老太太說,“有人說我得了遺忘症,不過我覺得我隻是比普通人健忘一些而已。”
史萊克皺了皺眉:“你怎麽得這種遺忘症的?我不是嘲笑你,恰恰相反,我想知道啟動這種病症的開關在哪裏?”
“你想忘記些什麽?”我看著史萊克。
“一些不高興的事。”史萊克不耐煩地衝著我大喊,“我想忘記我那該死的渾蛋老爸,可以嗎?”
“可是她不僅忘了自己的愛人,她還忘了所有的人。”我聳了聳肩。
史萊克憤怒地瞪著我,他的手攥成了一個拳頭,似乎隨時都會給我一頓結實的揍打。
我沒有認輸,繼續說:“我不想忘記我的媽媽、外婆,不論發生什麽糟糕的事情。”
“你又沒有一個該死的渾蛋爸爸和別的女人私奔了!”史萊克朝我大吼。
“我沒有爸爸。”我說。
遠處的山風吹著口哨而來,一切突然安靜下來,我們隻聽到了彼此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