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犯了錯的人不能一點代價都不付

我們走在墓區間的小路上,路麵上的磚有些老舊了,一些新修補上去的水泥磚明顯和其他的磚塊顏色不一樣。誰都會瞧得出這不是藝術的修補,而是考慮實用性的修補。

史萊克心事重重,他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你連爸爸也沒有?”

“我從小和外婆、媽媽一起生活。”

“那你沒找過爸爸嗎?”

“當然找過。”怎麽可能有小孩不找爸爸的?四歲的我在幼兒園學會了爸爸這個詞。有一雙鬆鼠眼睛的老師讓我們畫主題是“一家人“的圖畫。我把外婆畫得很高很大,像一棵甜橙樹,媽媽和我靠在樹下。

“這是爸爸嗎?”鬆鼠老師指著大樹問我。

“這是外婆。”我回答老師,“可是爸爸是什麽?”

“爸爸就是爸爸。”

“爸爸有大胡子。”

“爸爸每天都要去上班。”

“爸爸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

“爸爸帶我去大海遊泳。”

“爸爸是大灰狼,老嚇唬我。”

小朋友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表情,像是我吃到了街角老林家的棉花糖,舌尖舔到軟綿綿的糖塊的那一瞬間的滿足。

那種表情或許還可以形容為“爸爸=擁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這讓我很困惑。“b-a-ba”——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詞匯,能有那樣巨大的力量嗎?

鬆鼠老師摟住了我,說:“可憐的小親親。”

小親親是指我,但是沒有爸爸就等同於可憐嗎?

下午放學外婆來接我的時候,我站在幼兒園門口的七裏香邊。濃鬱的花香襲人,我揉了揉鼻子。大概有一個手掌數字的孩子是“爸爸”來接他們的。跟穿著高跟鞋和鮮豔裙子的媽媽們不一樣,爸爸們頭發短短的,臉上的棱角也更堅毅,看上去嚴肅而不好說話。

外婆和媽媽都是女性,爸爸和我一樣都是男性,那麽我可以成為我們這個家庭的“爸爸”。我是這樣想的。

晚餐的時候,媽媽說:“小寶貝,吃魚肉嗎?”

我認真地說:“不要叫我小寶貝。”

“那叫你什麽?”媽媽好奇地問。

“叫我爸爸。”我高高興興地回答。

媽媽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凝固,之後她慌慌張張地離開了餐桌,她跟外婆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解釋。”

我從來都不想得到一個關於爸爸的解釋。

任何需要解釋的事情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傷害,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為之。

外婆拿出了一本相集,裏邊還沒有我,但有年輕的外婆。

她穿著一件胸口打了蝴蝶結的棗紅色連衣裙,坐在一隻木椅子上。一個小女嬰被外婆抱在手裏,外公站著,手搭在外婆的肩上。

“這個小女嬰就是媽媽小時候。”外婆摸著照片,非常煩惱地說,“你媽媽小時候真是很厲害的小孩,夜裏總是哭,鬧著我起床抱她,我常常眯了一會兒眼天就亮了。”

“媽媽不乖。”我搖了搖頭。

“這就是你的外公,也就是你媽媽的……爸爸。”外婆指著外公說。

“那外公也是我的爸爸嗎?”

“外公是外公,爸爸是爸爸,人類的每一個稱呼都有著不同的含義,就像大麗花是大麗花,小茉莉是小茉莉,你就是你一樣。”

“那我不能是爸爸嗎?”

“能,以後有一天你會成為爸爸的,到時候你會有你的小孩,你就是你的小孩的爸爸。”

“所以爸爸隻是屬於小孩子的。”我困惑地問。

“不,大人們也有爸爸。”外婆撫了一下額頭。

“真複雜。”我皺著眉說。

“也沒有那麽複雜。你還記得阿布嗎?”外婆說。

那當然記得。阿布是一隻純黑色的、綠色眼睛的貓。外婆給它做了一個花園小屋,拿逗貓棒一揮,它就會跳起來,鍥而不舍地碰頂端的小絨球。阿布很招人喜歡,沒有人會不喜歡它。一隻流浪的野貓也喜歡阿布。野貓在牆頭走著,也不四處張望,最後就坐在開著淩霄花的牆角,看著阿布“喵喵喵”地叫了幾聲。

外婆敞開門讓野貓過來。“反正養一隻貓是養,兩隻貓也是養。”但是野貓傲嬌得很。有一天阿布和野貓一起不見了。

幾個月後阿布帶著三隻小貓咪回來了。小小的、軟綿綿的三隻小貓咪太可愛了。我把自己的珊瑚絨睡衣做成貓窩墊,每天都去看它們。不過阿布和小貓咪隻回來了一個星期,有一天晚上一隻公貓在我們家牆上叫了大半夜,在我生日的早上,它們又消失了。

我終於相信昨晚聽到的貓叫是來自於那隻野貓。

“阿布是小貓咪的媽媽,那隻野公貓是小貓咪的爸爸。”

外婆告訴我。

“小貓咪的爸爸?”

“阿布媽媽、公貓爸爸、小貓咪,它們就是一個家。”外婆試圖讓我理解,“但不是沒有爸爸就不是一個家。外婆、媽媽、你,我們也是一個家。”

就是這樣,我模糊地理解了“爸爸”的含義。

我把這些事告訴了史萊克。

史萊克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你從來沒見過你的爸爸嗎?”

“要講見到他的故事可更長呢。”

一直走在前邊的老太太停下了腳步,她大聲地說:“好故事從來不會讓人聽得耳朵生繭子。”她坐在了路邊的墓碑前,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於是,我隻好把媽媽小茉莉愛上了她的老師的故事講了一遍,又把周雅南來找我的故事講了一遍,最後我講了我和男人的旅程。

“你哭了嗎?”老太太戳了戳我的手臂。

“我沒有。”我搖了搖頭,“是你老花眼看錯了。”

“不,你真的哭了。”史萊克大概很擅長雪上加霜。

好吧,我承認,講到男人躲在酒店廁所吃藥的時候,我的心裏突然冒出了一股酸澀的氣泡。

“那個男人生病了嗎?”

“是。”

“生了什麽病呢?”

“他的肝不太好,我外婆偷偷告訴我的。”

“會死嗎?”史萊克又問。

“廢話。”老太太伸手拍了一下史萊克的腦袋,“誰都會死,沒人能跑得過死神。”

事實上,是老太太幫我解了圍。

男人會死嗎?他死了我就和謝小樅一樣是一個“爸爸去世了”的小孩。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史萊克的問題。

“我們應該去揍那個男人一頓,現在就去!”老太太說。

“為什麽?”

“那個男人讓你變成一個有爸爸和沒爸爸沒有區別的孩子。”老太太認真地說。

“打人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我搖了搖頭。

“沒有你那麽聖人!如果我見到……他,一定會狠狠揍他一頓。”史萊克咬牙切齒地說,“別誤會,我說的是和別的女人私奔的爸爸。”

“就是嘛,總不能讓犯了錯的人一點代價都不付出。”老太太拍拍屁股站了起來,走在了前麵。

史萊克拉住了我的手,跟了上去。

“喂!喂——”謝小樅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她從一塊墓碑後跳了出來。

史萊克看了謝小樅一眼,謝小樅哼了一聲,頭側向了一邊。史萊克也哼了一聲,頭掃向了另一邊。

可憐的我站在他們中間。

“你們要去哪裏?”謝小樅問我。

“去哪裏也不帶上你。”史萊克冷笑著說。

“誰跟你說話了?”謝小樅憤怒地盯著我——右側的史萊克。

“我又沒跟你說話。”史萊克朝著我——左側的謝小樅大吼。

我真想從這兩個幼稚的小鬼身邊走開。

“好啦好啦,你們聽。”老太太從一棵樹上摘下了一片樹葉,將樹葉放在了嘴邊,“我教你們吹葉子吧。”一片樹葉一片歌,像鳥兒鳴叫般的聲音——“啾啾”“啾啾”,從老太太嘴邊的樹葉闖**了出來。

“我知道吹葉子的原理。葉片就像是簧片,口腔就是共鳴箱,這是模擬了口琴的吹奏。隻要你會吹口琴,吹葉子一點也不難。”謝小樅也摘了一片樹葉,湊到了嘴邊,她吸足了氣,小口一張,“噗噗噗——”

“你這是在放屁嗎?”史萊克捧腹誇張地笑了起來。

謝小樅漲紅了臉,她繼續朝著葉片吐氣、吹氣,把葉片吹得嘩嘩作響。除了噪音之外,她什麽悅耳的聲響都弄不出來。

史萊克嘲笑著,謝小樅突然隔著我,從我麵前伸出手戳了一下史萊克的腦門:“那你吹吹看啊!”

史萊克漲紅了臉,摘了一片葉子,有模有樣地將葉片含在嘴邊,“嘀——”他居然吹出了一個降G的音調,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可是沒等他得意起來,“噗噗噗——”這就是史萊克接下來吹的“屁”了。

“我比較有素質,不會像某些人一樣五十步笑百步。”謝小樅哼了一聲。

大家幹脆都不折騰葉子了,隻聽著老太太一路用葉片吹出各種各樣的小鳥叫聲。

我們走出了墓園,沿著墓園的出入道路一直往前走,坐上了公交車。謝小樅一拍腦袋,沮喪地說:“啊!我和姐姐一起去找你們,約好找到了你們就回墓園看門人屋子裏——”她轉向了史萊克,“都怪你。”

“嫁禍人的話你隨口就講出來了,真不得了。”史萊克氣咻咻地說,“是你自己沒腦子。”

“剛才我們從看門人那裏經過,屋裏沒人。”我說。

“那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謝小樅問。

“去找……一個男人。”我遲疑著回答。

“一個……誰?”謝小樅追問著。

“很難講清楚,總之就是一個男人。”

老太太早就把葉子扔掉了,她突然神秘兮兮地湊過頭來,她的手上有一張報紙。她幹枯的、雞爪一樣的手指點著一個大大的版麵。一隻短毛長腿的胖貓傲嬌蹲著的照片幾乎占據了整個版麵。那是一則尋貓啟事。

“我見過這隻貓。”

“這是暹羅貓。所有的暹羅貓都長這樣,你見到的可能是別的暹羅貓。”謝小樅理智地說。

“我記得的,是這個。”老太太點了點胖貓的項圈,“一個金色的項圈,上邊有‘Harry’的標誌。”

“Harry,是哈利·波特的哈利嘛,那它可能是一隻魔法貓。”我開玩笑說。

史萊克翻了一個白眼。

“你知道鄧布利多的戀人是誰嗎?”謝小樅拉住了我的衣袖。

“不知道。”

“格林德沃,一個被囚禁的黑巫師。”

“那他們豈不是勢不兩立?”

“是的。”謝小樅遺憾地說,“那你知道《神奇動物在哪裏》中的騶吾是什麽嗎?”

“騶吾?”我好奇地問。

“《山海經》裏記載的一種珍稀野獸,頭上長著鞭子似的犄角,尾巴極長,長著獠牙,爪子鋒利,身上有五種顏色,看上去很凶猛,其實是瑞獸。”

“你懂得真多。”我不由地說。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準備去參加《百科全書大挑戰》。”

“百科全書大挑戰又是什麽?”

史萊克接上了話:“一檔電視節目,讓一群書呆子互相展示自己的孔雀屁股。”

老太太打斷了我們的話:“不管你們在說什麽,總之我們出發!去尋找哈利,然後我們可以得到——”

“一萬塊的酬金。”謝小樅掃了一下報紙上的數字,接著說下去。

“沒錯。”老太太興高采烈地大喊,又把報紙卷起來塞在了橘紅色的絲巾裏,“我們應該買光今天的報紙,那樣就隻有我們知道這項任務。”

在下公交車時,史萊克拉住了我,皺著眉頭說:“你覺得我們能相信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的話嗎?”

我還沒回答,老太太就憤怒地用她的手拍打著史萊克的後背:“我隻是健忘了一點,沒有什麽老年癡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