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入口
我們坐了一站的公交車,最終在會心公園停下來。
站在公園湖畔的柳樹下的時候,老太太被一隻蝴蝶吸引住了目光。她朝著蝴蝶追了過去,腳步笨拙,但是神情卻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盈。
“喂,喂……”謝小樅大聲地喊。
“喂,喂,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史萊克做了一個鬼臉。
“好啦好啦。”我隻好又站在了中間,當起了滅火員。
史萊克找了一座假山躲太陽。
正午的陽光強烈而又毒辣。我們的身上好像被撒了芥末、辣椒醬,一碰到陽光就火辣辣地痛。
史萊克擋著眼睛:“所以那隻該死的胖貓呢?”
或許我們應該去找一個陰涼幹燥的洞穴大睡一覺,等到太陽下山再來尋找胖貓。當我們開始尋找的時候,就會繞著公園到處亂跑,大聲喊著:哈利、哈利。這像是一個遊戲,而不像是一次“尋貓啟事”。
我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我想說,我們真的能相信一個重度健忘症患者嗎?”史萊克不滿地說。
謝小樅推了一下史萊克。按道理來說,史萊克的體重是謝小樅的兩倍,他們的力量懸殊極大,不至於謝小樅輕輕一推,就能把史萊克推倒在地,還翻了幾個滾。可是史萊克恰好站得不穩,被謝小樅一推居然摔倒了(這裏應該有一個捂臉的表情)。所以當史萊克滾入了假山縫隙,又從假山的一道縫隙處探出頭來時,我和謝小樅都走了過去。
“你還好嗎?”我問。
“你這個大笨蛋!”謝小樅說。
事實上我們倆的文字使用雖然並不相同,意思卻是一樣的,隻不過謝小樅是委婉地表達了她的關心。
“一個洞穴。”史萊克在石頭縫隙後站起來。
我和謝小樅擠進了這道縫隙,瞪著一個黑乎乎的洞穴入口發呆。
“這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入口嗎?”謝小樅呆呆地說。
“你這想象力爆棚的小神經。”史萊克冷冷地說。
“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我向前跨了一小步。史萊克被我一擠,身體已經緊貼著洞穴了。
“喵、喵、喵。”
貓咪的叫聲出現得很不是時候。我被嚇得心跳漏了幾拍。
“有可能是一萬元嗎?”史萊克說。
“沒那麽恰巧吧。”
話是這麽說,但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總相信自己那百分之一百錯誤率的直覺。不僅是我,史萊克和謝小樅都覺得假山這個奇怪的洞穴裏藏著的是Harry。
“我先進去,如果那是一條掉入地心的通道,記得拽住我。”我開玩笑說。
不過史萊克狠狠地瞪著我:“這裏誰最強壯?”
“你。”
“誰最勇敢?”
“我。”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謝小樅撲哧一聲笑了。
史萊克不說話了,他一個側身,從洞穴入口鑽了進去。謝小樅又緊張了起來,她的腮部線條繃得緊緊的,就像我第一次和她一起穿過三年級教學樓前時一樣。
“放鬆你們的肩胛骨。”史萊克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這不是一個原始人洞穴,也沒有熊在冬眠。你們可以進來了。”
我確定史萊克是讓我們進去,可是當我和謝小樅擠進了這個洞穴之後,我們三個人讓這個空間陡然變得極其狹窄,狹窄到可以用“磕頭碰腦”來形容。
在我們的右側,有一道天然的縫隙,從那裏透進了僅僅可以讓我們勉強看清這個地方的光線。
這個洞穴幹幹淨淨的,一床被子被捆得正正方方地靠在石頭邊,石頭上釘著小鐵鉤,掛著毛巾、牙刷、漱口杯,還有一件灰黑色的西裝上衣。
“我想我踩到了一個碗。”謝小樅的聲音悶悶的。
我們想低頭看,但是誰的身體也無法移動出這樣“大”的幅度。
“這是一個狗窩嗎?”史萊克說。
“這明顯是一個‘人’窩。”
“那隻貓咪。”
在這樣狹窄的空間裏,一疊書籍和報紙的旁邊卻有一個不小的鐵籠子,一隻耳朵尖而直立、眼睛為海洋藍的暹羅貓被囚禁在鐵籠子裏。
“這隻貓咪沒有金色的項圈。”謝小樅說。
“可是這隻貓咪好可憐,所有的貓咪、鳥兒、熊、猴子都不應該被囚禁在籠子裏。”
“沒錯,這也是我從不喜歡動物園的原因。”史萊克大聲地說。
我們三個人依次退出了洞穴。不管怎麽說,這是別人的地盤,我們是趁主人不在溜進來的非法入侵者,這是不禮貌的行為。
我們走出假山外,老太太仍然在追趕著蝴蝶,她摘了好幾朵花,拿在手上當扇子。正午的公園雖然林蔭片片,但是越來越悶熱了。
“我們帶老太太去吃午飯吧。”我說,“我帶了錢。”
“公園門口有一家小麵館。”謝小樅點了點頭,“而且我們還得打電話給姐姐,告訴她奶奶在這兒。”
“你知道姐姐的電話號碼?”史萊克問。
“那個黃手環——”謝小樅指著老太太的左手腕,那兒有一個我和史萊克之前都沒注意過的黃手環,像一個手表的形狀,謝小樅接著說,“那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特別標識,十字形狀的一側有信息存放口,裏邊有姓名、家庭住址、緊急聯係人的手機號碼。”
我們追上了老太太。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發著光,她快樂極了,大聲地說:“孩子們,你們好啊,我很快樂,你們快樂嗎?”
汗水從她的額頭淌下,她粉紅色的裙子上沾滿了泥土、草屑、花瓣、碎葉,她的快樂像蜜汁一樣從眼睛裏流淌出來。
“你猜老太太是不是忘記了墓園、桔梗花、墨鏡,還有我們了。”史萊克咂了咂嘴,“我發現遺忘是抵禦傷害最好的武器。無論發生了什麽,都可以大吼一聲讓我忘記吧,然後一切就通通忘記,那該有多好。”
“遺忘是逃避現實的消極方式。”謝小樅認真地說。
史萊克沒有回答。
謝小樅挽著老太太的手,走在了前邊。
我和史萊克走在了後邊。
“我們一開始是要去找一個男人,嗯,也就是你血緣關係上的父親。”史萊克說,“然後變成了找一隻貓。”
“不是,一開始我們是要去找謝小樅的爸爸。”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謝小樅的爸爸……”
史萊克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說:“謝小樅的爸爸,我的姨丈,是兩年前……去世的。他是一個公交車司機。”
“節哀順變。”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說了一句大家都覺得很符合禮節事實上非常渾蛋的一句話。
史萊克把頭側向了一邊,他嘀咕了一句什麽話我並沒有聽清楚,當他再轉過頭來時,他說:“人類的感情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迷宮,悲傷、心痛、恐懼、失去、痛不欲生是迷宮裏的一個個入口,一旦走了進去,即使能找到出口也必須花很長的時間。謝小樅走得很快,她很聰明,看上去很好,但是我知道她一點也不好。我知道——”史萊克按了一下心髒的位置,“她這裏一定還非常非常痛。”
“痛到她沒辦法做一個正常的小孩嗎?”
“或許是吧,但是正常的小孩是什麽樣的,又是誰來判定‘正常’的標準呢?”史萊克不屑地說。
“你說得對。”我真心誠意地致歉。
“大姨丈總是幹蠢事。我叫他蠢大王,他也樂嗬嗬地答應。他做過的蠢事太多了,讓人記都記不過來。有一次一隻小鳥停在他們家的屋頂,他看了一個多小時,非得說那隻鳥兒一動不動地停了那麽久,一定是受傷了。他架了梯子要爬到屋頂上去,但是梯子太矮了,他就在梯子下疊了桌子。別人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終於爬上了屋頂,他卻在屋頂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是一隻不知道被哪個小孩扔到屋頂上的仿真鳥兒,並不是一隻真的鳥兒。他高興極了,對圍觀的人說:‘太好了,沒有一隻鳥兒受傷!’到現在,我都搞不清楚他在高興什麽!還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了‘南瓜’。南瓜是一個傻子,他無時無刻不在說南瓜。南瓜的繼父是一個蔬菜批發商。他進了一大卡車南瓜,但是沒賣出去,他讓南瓜(那時候他還沒傻)把所有的南瓜賣出去,否則就不準回家。南瓜在一個月後瘋了,見了人隻會說兩個字:南瓜。南瓜變傻了以後總是亂跑,大姨丈在幾個街區外見到南瓜,就把他帶了回來。南瓜的繼父惡狠狠地叫姨丈不要多管閑事。後來南瓜不回家了,就待在姨丈家。姨丈也不趕他走,大家跟他開玩笑:你是南瓜的父親嗎?他就笑眯眯地逗南瓜叫一聲爸爸來聽。大家都叫他傻子南瓜的便宜老爸。”
我動了動嘴,其實我想說——
“你是不是想說他是一個好人?”史萊克突然說。
我點了點頭。謝小樅的公交車司機爸爸是一個好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媽媽也這麽說。她說姨丈心中沒有世俗,也不想要什麽好名聲,他就純粹地想要做他自己,追尋他想要的事物。這樣的人已經很少了。”史萊克深呼了一口氣,補充說,“可是他死了。”
“他是怎麽死的?”
“有一天早上,他自己撞到了一把刀子上,死了。”史萊克的眼睛裏慢慢地蓄滿了淚水,他用一種非常痛苦的聲音說,“是他自己去找那把刀的。上公交車打劫的人並不想殺他,打劫犯想殺的是一個不那麽聽話、不想交出錢包的少年。他衝上去,擋在了少年的前麵。”
我沒辦法再說出節哀順變的話,我走過去,抱住了史萊克。他在我的懷裏掙紮了一下,又很快地蜷縮在我的懷抱裏,像一個嬰兒。
他的眼淚像一道瀑布弄濕了我的衣服。
雖然天上掛著一輪燦爛的太陽,可是我和史萊克的心都濕漉漉的。
或許是因為天堂需要一個天使,所以上帝召喚了他——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媽媽從遙遠的城市寄給外婆的明信片上寫了這麽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