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桔梗花搖動一個世界
沿著幽深的林間小路走了一大段路,我們可以看見老太太的粉紅色裙子在樹葉縫中一閃而過。
我一邊走一邊梳理了一下思路。這一個莫名其妙的早晨,我隱瞞了外婆和媽媽,和我剛認識一個星期的同學,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來到了橋口站。而讓我最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們——老太太、年輕女孩、史萊克、獨角仙、我都站在了一個地方。
“這是一個墓園?”我揉了揉眼睛。
“是,一個埋死人的地方。”史萊克雙手交叉在胸前,毫不留情地說。
老太太站在墓園鐵門前,她大聲地“嗬嗬嗬”地叫著,像一隻剛結束冬眠的母熊。
從大門邊的管理處走出來一個男人,大概五十多歲,身形極瘦,又很高,像一根電線杆一樣走路直挺挺的。他戴著一頂鵝黃色的毛線帽子,帽尖綴著一個毛茸茸的線球。這讓他瞧上去非常的滑稽,一個在夏天戴毛線帽子的男人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沒有那麽好。
他用電子卡“嘀”的一聲打開了小側門,語氣又幹又硬,像是風幹了的棗子:“請到這邊來登記。”
老太太搶先進去,我們魚貫進入了大門邊的看門人小屋。
這是一間兩進的小屋,一張靠著窗的辦公桌、一套沙發,台幾上擺著兩個搪瓷杯子。如果說有什麽讓人覺得驚訝的,那應該是那些綿軟的小櫻桃圖案的窗簾、一束插在一個玻璃瓶中的白色野花,還有沙發上的蕾絲枕頭,這些和看門人的冷漠格格不入。
“你這一張僵屍臉真讓人討厭呢。”老太太聲音洪亮地嚷嚷起來,“墓園早就應該解雇你,讓你去哪個山上曬太陽,讓你沒事做!”
看門人仿佛並沒有聽到一般,他枯瘦的臉上一絲波瀾也不起。
“是老師來了嗎?”一個簾子後有聲音傳了出來。這聲音軟綿綿的,非常好聽!
看門人揭了簾子走進去,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哢嗒哢嚓”的聲音。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被看門人推了出來,坐輪椅的女人皮膚像梔子花一樣潔白,眼睛又大又明亮,眼神也非常的平靜。
“老師您來了。”
“你認識我嗎?”老太太一臉警惕地說,“我可是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你該不會是推銷什麽平底鍋茶籽油過濾器的人吧?”
“我是您的學生啦。”坐輪椅的女人無奈地笑了一笑。
年輕女孩走上前一步,不好意思地說:“小林阿姨。”
“今天是你陪著溫老師嗎?”坐輪椅的女人溫柔地點了點頭。
“奶奶早上在家裏翻櫃子,弄出了很大的動靜,然後她找出了這條裙子穿上,就到了樓下。我發現時奶奶已經走到一樓了,趕緊跟上去。我看見奶奶從花店拿了一束花。花店主人追出來,我付了錢後看見奶奶坐上了公交車。”年輕女孩輕輕地說,“趕不上公交車的我隻好坐上出租車提前在下一個站口等著上車。”
“辛苦你了。”坐輪椅的女人頷了頷首。
“你們倆在說什麽?”老太太晃著腦袋,“我要進去了,才不管你們這些傻瓜在講什麽!”從年輕女孩身邊走過時,老太太惡狠狠地放話,“我再說一遍,別叫我奶奶,我看上去比你大不了多少!”
“奶奶已經不記得回家的路,也不記得爸爸媽媽和我,她隻記得桔梗花和墓園。”年輕女孩無奈地說。
坐輪椅的女人理解地點了點頭。
史萊克奇怪地挑起眉毛,小聲地說:“所以這老太太是小姐姐的奶奶!”
“所以她知道那個故事哪個版本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謝小樅喃喃地說。
“你還在糾結這個嗎?”史萊克清了清嗓子,“人糾結一件事太久會變成怪物的。”
“那你還不是一樣!”謝小樅反唇相譏,“你爸爸和別的女人走了,你早就變成不相信任何人的怪物了!”
“哈,那個渾蛋隻是走了,但是你爸爸死了!”史萊克大聲地吼了起來,然後他一轉身跑了出去。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是出了問題。我搖了搖頭。故事發生得如此之快,信息太多,我一時都理不清。
史萊克有一個不道德的爸爸,和別的女人私奔了。
謝小樅呢,有一個死人爸爸。
老太太有關於墨鏡的悲傷或者溫馨結局的故事。
年輕女孩有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奶奶。
看門人有一個溫柔的,但隻能坐在輪椅上的妻子。
這個世界怎麽有那麽多令人難過的事情呀。
流著淚的謝小樅被年輕女孩擁入了懷裏。
透過窗戶,我看到史萊克往墓園的東南方向跑去,他跑得那麽快,手臂用力地、無規律地揮舞著。那種歇斯底裏與墓園的死亡和冷清呼應著,淒涼而讓人覺得窒息。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從看門人的小屋跑出去,沿著墓園東南方向追了過去。
史萊克把他脆弱的心裹在又強又壯的身軀裏,這讓人覺得難受極了。我突然想跟他說說話,隨便說什麽都可以。比如說一說天上的雲彩,山巒起伏,稻花被風卷起了,棒球男孩和一個離開了自己兒子的母親,頭發剪得比男孩子還短的周雅南,還有那個我不想喊他“爸爸”的男人a。
史萊克。史萊克。史萊克。
他去了哪裏?我從一個個的墓碑旁邊跑過去。每看到一個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我都想要停下來鞠個躬,說一聲“抱歉,打攪了”。我強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些照片。每一塊冷硬的墓碑下都有一個人。墓碑是通往異世界的身份證。無論死亡多麽痛苦,在墓碑上的照片卻無一例外都是意氣風發的,是開心的,擁有著全世界的愛與明亮一般。
墓園很大,有一排排的平民墓穴,也有獨占著好風水的豪華墓穴。平民墓穴擁擠而狹小,我聽到了隱約的聲響。不是植物被風吹過的聲音,也不是小動物窸窣跑過的聲音,而是人類的聲音——在一塊塊墓碑之間被切割、分裂的人類聲音。
鬼魂是沒有科學根據的存在,鬼魂還有辦法發出人類的聲音嗎?我有些害怕。
我問過外婆:“你想念外公嗎?”
“偶爾,但並不經常。”外婆說。
“為什麽?”
“他留給我的記憶,不管是美好的,還是不開心的……我曾經以為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記憶,事實上被時間漸漸帶走了,沒被帶走的那一部分也漸漸像風幹的花一樣淡了。”
“我們真的會漸漸把死去的人忘記嗎?”
“山川可以活上萬年,宇宙或許會永恒不變,但是人類隻是短暫的、渺小的存在。我們不會忘記死去的人,但會漸漸忘記為死去的人悲鳴的那種痛苦、悲傷。”
a 詳情參見《夏日之旅①爸爸不隻是一個詞語》。
“可不是有‘長情’兩個字嗎?如果那麽容易忘記,就不會有人創造出‘長情’這兩個字代表的含義了。”
外婆笑了一笑:“寶貝,沒有人能逃過死亡,也沒有人能避免死亡帶來的傷害。最重要的是,死亡的人沒有明天,而沒死的人還得過無數個明天。”
“外婆——”我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她,“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是嗎?你的永遠是什麽樣的永遠?”外婆托了一下我的鼻子,問我。
“就是我也死了,可是我的靈魂也永遠不會忘記外婆。”
我大聲地回答。
“人死後不會有靈魂存在的。”外婆說。
“才不是呢!”我號啕大哭了起來。
外婆的衣裳被我沾上了鼻涕和淚水,她拍著我的頭,說:“好啦,隻要你相信,靈魂就存在。”
如果外婆死了,我相信鬼魂,希望外婆的靈魂還陪伴著我。但是陌生人的鬼魂,那我還是趕緊躲開吧。我朝著發出聲音的那個地方的反方向跑,直到一塊橘色的絲巾在墓碑上飄了起來——是那個老太太。
“哈哈哈哈,我嚇到你了吧?”老太太皺紋橫出的臉從一塊墓碑後探出,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笑得既開懷又得意。
“你……”我捂住了胸口,卻鬆了一口氣。
“我什麽我?看見一個老太太累得坐在這兒,居然不過來給我揉揉小腿。”老太太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唉,我酸痛的小腿噢。”
我挪了過去,有些不情願。
老太太坐在墓碑一側,雙腳撐開,像一個要不到糖一樣的小孩子。她的小腿皮膚鬆弛,皮和肉似乎是分開的。我捏著這樣的小腿,卻感到意外的親切——所有老年人的皮膚都是這種觸感,像是白腹鯧魚的皮,硬韌卻有著老年人特有的溫度。我喜歡外婆手臂上的皮膚觸碰到我的感覺。
老太太原來還坐著,後來她幹脆躺在了水泥道上。
我還是想知道墨鏡故事的真假。可是我來不及問她,躺在地上的老太太發出了“呼呼呼呼”的鼾聲,像拉鋸發出的超級刺耳的聲音。
那束桔梗花被放在一個墓碑前。我輕輕地站起來,睡著了的老太太翻了一個身,嘟囔著:“不要偷懶,要一直按下去。”有一瞬間我以為她還醒著,正狡黠地監視著我,不過事實上她的眼睛緊緊閉著,鼾聲更大了。
我走到了墓碑前。墓碑正中央偏上的地方被切割出了一個凹槽,一個男人被“封印”在這個凹槽裏。
這個男人沒有花白的頭發,沒有老年斑,沒有任何一絲垂暮感,他也完全不虛弱,不病懨懨,他看上去充滿了生命力。
幾乎所有墓碑上的照片都是這樣的。這些照片和“死亡”
形成了多麽鮮明的反諷。
這個人就是老太太的丈夫嗎?就是墨鏡故事裏的主角嗎?
“我希望你是幸運版本故事裏的主角。”我對著墓碑上的男人認真地說。
如果人生是一場電影,小孩比大人還更希望一個“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