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真故事假故事

公交車又經過了幾個站口,在不同的站台,陸續有人上車,也有人下車。一個年輕女孩走上來時,大家都偷偷地讚美了一聲:真是可愛又漂亮的姑娘。她慢慢地走到了老太太的身後,坐了下來。

捧著花、穿著粉紅色裙子的老太太和獨角仙謝小樅迎來了一波又一波探究的目光。

“大家應該都以為我們四個人是一起的吧。”史萊克有點自暴自棄。

連我也被看得不自在了。

在橋頭站台的時候,謝小樅和老太太同時站了起來。她們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了車。

不可避免地,幾乎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會從謝小樅頭上的那根“攪屎棍”,移到老太太的裙子、贅肉和越來越大的衣服口子上。

我和史萊克走在她們的後邊,躲避這些周圍的目光比打水仗時躲避水珠還要難得多。

和我們一起在橋頭站台下車的還有那個年輕女孩,她柔順的頭發垂至肩膀,她的微笑很軟很溫和,聲音糯糯的。

“奶奶。”

“我叫溫珊。”老太太打斷了年輕女孩的話。

“哦。”

“叫我溫珊,我沒比你老那麽多吧。”老太太眼角的皺紋誇張地動了起來。

“好的,溫……珊。”年輕女孩輕聲說,“你的裙子裂開了。”

“啊。裂開了,那是不可能的。”老太太嚷了起來,“你是在暗示我裙子被撐開了嗎?我沒那麽胖!”

史萊克雙手抱在胸前:“我敢打賭,這位漂亮的小姐姐在老太太的聊天體係裏撐不過三秒鍾。”

“我和你同一陣營。”我和史萊克觀點一致。

謝小樅的眼睛閃閃發亮:“你們不明白女人的心思,特別是漂亮的女人。”

“你算女人嗎?”史萊克說,“謝小樅你不算女人吧。”

謝小樅的反應是跳起來打了一下史萊克的後腦勺。

我們果然都不明白女人。年輕女孩從她的皮包裏拿出了一條橘紅色的、又寬又大的絲巾,走到了老太太的麵前。她半蹲下身子,將絲巾圍在了老太太的腰間,垂下來的絲巾蓋住了被撕裂的口子。

“粉紅和橘紅不配。”老太太別別扭扭地轉動了身子,但是她沒有扯掉絲巾。

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打在了腰側,就像一隻橘色的變色龍盤在老太太的腰間。

我現在覺得老太太看上去順眼多了,雖然橘紅色和粉紅色的搭配就像是蕾絲裙穿在皮草裏一樣令人不解。

老太太昂首闊步地走在最前邊。

很不幸的是,謝小樅和她走同一個方向。讓我們覺得安慰的是,年輕女孩也和我們一起。

“姐姐,”謝小樅咬著手指頭,“我長大了能跟你一樣漂亮嗎?”

“漂亮沒有那麽重要。”年輕女孩溫柔地笑了,“不過你長大了也會是一隻可愛的獨角仙。”

“小姐姐這話說得真委婉。”史萊克聳了聳肩,“謝小樅,就連小姐姐也不想騙你。”

“你這小壞蛋。”年輕女孩說著,手擰了一下史萊克的耳朵。

史萊克連耳根都紅了。

“姐姐,我可以牽你的手嗎?”謝小樅又說。

“好啊,你的手一定很軟。”年輕女孩牽起了謝小樅的手。

我們從大路邊拐進了一條小道。小道兩邊樹木蓊鬱,綠意染遍了山。透過樹葉看到的天空和在城市的樓房縫隙裏看到的天空是不一樣的,那有點像你看到了香草冰激淩和炒青椒的區別。

老太太穿著一雙笨重的鞋子,她走起路來的聲響像是一群野牛從你的耳邊跑過。她一邊走一邊說:“我可以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大人理所當然地覺得小孩子們都喜歡聽故事,但是事實上有些時候我們說“想聽一個故事”隻是被禮貌驅使著說出來的客氣話——原諒我這句話寫得這麽冗長。

“一個什麽樣的故事呢?”我發誓,我真的不是出於好奇,而是出於教養才這樣附和的。

“這個故事別人講可能會很囉唆,但是是我來講的話,就會很簡單。這是一個關於墨鏡的故事。”老太太大聲地嚷嚷著。她大踏步地走著,咒罵一棵樹垂下來的樹枝擋到了她的視線,一塊石頭差點讓她跌倒。

我們豎起了耳朵好一會兒,但是老太太卻沒有再說什麽。

“那麽這個墨鏡接下來怎麽了?”史萊克忍不住問。

老太太依然扯著她的嗓子,說:“死亡的人生就沒有‘接下來’,同理可證,講完了的故事怎麽有‘接下來’呢?”

“你這是在……狡辯。”謝小樅忍不住大聲地反駁。

“好吧。”老太太說,“從前有一個墨鏡,戴在一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眼睛上。這個小夥子很聰明,不過有一些自以為是,他喜歡開著摩托車到處去閑逛。他常說那些開轎車的人都是一群樂於安逸的傻瓜。他覺得風吹過他的頭發時,他就能像乘著風飛起來一樣。後來他娶了妻子,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他已經很久沒騎摩托車了。那時候他的肩上有了責任,所以他暫時忘記了飛翔。有一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在路上買了一束桔梗花,這是他妻子最喜歡的花。那一天他把轎車停在車庫裏,然後他看到了那輛摩托車,他很久沒開了,可是他一直記得換機油、保養車子。摩托車舊了,就像他的夢想一樣舊了。他突然衝動起來,把桔梗花放在轎車上,戴上墨鏡,開著摩托車上路了。他開得越來越快,風一開始和他並驅齊行,後來風就在追他了,等他發現風在追他的時候——”

老太太的眼神非常地哀傷,她使勁地眨著眼睛,似乎是要把淚水眨回心裏去:“他摔下了懸崖,他的墨鏡因此而悲傷地破碎了。”

“他和墨鏡都死了嗎?”

“是的。”老太太重重地點了點頭,她還**著鼻翼,發出很大的聲響。

“這真讓人難受,我不喜歡這個故事。”謝小樅流著眼淚說。

“我也不喜歡這個故事。”老太太馬上接下去,“所以墨鏡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

“我們要聽!我們要聽!”

我和史萊克、謝小樅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

老太太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不確定我還記得。”

“你要怎麽才能記得呢?”

“如果——如果——”

“如果什麽!快點說呀!”

“如果你們每個人都擁抱奶奶一下的話,她就會把這個故事講下去。”年輕女孩突然說。她的表情非常認真,認真到讓我們足以相信“外星人已經占領了地球”。

謝小樅走過去,老太太很胖很高。她昂著頭,像是在施舍一個擁抱。這姿態讓人很不舒服。不過謝小樅還是把手舉高了,環抱在了老太太的腰間。

“贅肉就是一條毛毛蟲。我無時無刻不想把自己身上的毛毛蟲去掉。”老太太被謝小樅擁抱著,她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的嬌縱、憤懣,可是她的身體卻有一種喜氣洋洋的感覺。

我、史萊克、年輕女孩都走過去,依次擁抱了老太太。

這有些滑稽,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我們坐上了公交車,逃離城市,在一條不知道通往哪裏的窄道上,擁抱一個剛剛認識的老太太。

如果說一開始我們是想要聽另一個版本的墨鏡故事,那麽這一個擁抱似乎隻是一個敷衍的任務。但不是,我抱著老太太的時候,她的身體裏有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小人也跑出來擁抱了我。當然我隻是做一個比喻,可是謝小樅說她也有這種感覺。

“就好像是電流不是通過電線,而是通過電線周圍的場運動的。”謝小樅說,“所以我們近距離接觸老太太,就能感覺到她竭力隱藏的感情也說不定。”

“你這句話太難理解了,而且太長了。”史萊克說。

我聳了聳肩:“大人們都會隱藏真實的感情。”

不是嗎,除了小孩子,大人會為得不到一顆糖果而在地上打滾痛哭流涕嗎?大人不會,不,是他們不敢。他們害怕表現出真實的情感。現在的半大小孩也漸漸地學會了這一種“技能”——但是大人們更願意用另一種說法:“這是性格逐漸成熟的表現。”

“那麽,我來講另一個版本的墨鏡故事。”老太太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是那個小夥子,他把桔梗花放在了汽車上。當推著摩托車出車庫的時候,他的妻子恰好接兒子從幼兒園回來。古靈精怪的兒子爬上了摩托車,戴上了爸爸的墨鏡。墨鏡太大了,兒子幹脆把墨鏡反著掛在了頭發上。爸爸讓兒子坐在摩托車上,讓兒子雙手抓住車把,推著摩托車在小區裏走了一小圈。陽光照在綠色的植物上,那天的天氣就和今天一樣晴朗。他們之後就回到了車庫,爸爸把桔梗花送給了妻子。他抱著兒子,妻子抱著桔梗花,走上了樓。這一幕現在想起來仍然讓人想哭。兒子長大後成了一個漫畫家,他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專屬簽名:一副摩托車形狀的墨鏡。小夥子活得很久很久,久到他為妻子建造了一個超級漂亮的花園才離開這個世界。”

“我們要相信第一個故事還是第二個故事呢?”我問。

“看你的心,你的心選擇相信哪一個故事,哪一個故事就是真的。”老太太昂高了頭,大踏步地往前走,把我們拋在了身後。她肥胖的身軀在樹林間移動,不一會兒就走得遠了。

“我不喜歡悲傷的故事。”謝小樅小聲地說。

“誰會喜歡悲傷的故事?”史萊克哼了一聲,他又用那種冷冷的眼神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兩個故事哪一個才是真的?”

年輕女孩微微一笑:“假的故事講得多了,也會被誤以為是真的。真的故事在心裏久了,也會被潤色塗抹,變成有些假的故事。”

我們仍然沒有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想我還是喜歡第二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