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個更古怪的老太太

周六的早上,我留了一張紙條在餐台上,沒錯,我撒了謊,我寫的是:

外婆,媽媽,我到圖書館查閱資料。我想買一套《世界地理》,所以我在媽媽的錢包裏拿了一些錢。

我胡亂地塞了幾張錢幣在衣兜裏,我還背了一個小背包,裏邊有巧克力、餅幹和藍莓蛋糕。在看到超人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把超人也放進去了。

圖書館離我們家隻有五百米的距離,周六日我常常一個人去,這一點倒不會讓媽媽“大驚小怪”。我走過了圖書館的大門,圖書館一側的三角梅開著火一樣燦爛的花。

我繼續往前走,在公交車候車處看到了謝小樅。她穿著一件稀奇古怪的衣服,是那些愚蠢的角色扮演晚會上才會穿的衣服。她頭上還戴著一頂帽子,一頂咖啡色,還有一個豎起的角的帽子。我聽到自己歎了一口氣。

“謝小樅,你在扮演獨角仙嗎?”

這句滿含著嫌棄的話不是我說的,是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的史萊克說的。

“叫我表姐。”謝小樅說。

“稱呼隻是無意義的字詞組合。”史萊克一臉傲嬌地說。

“那你叫外婆什麽?”

“當然是外婆了。”

“外婆兩個字是不是具有特別的意義?”

“算是吧。”史萊克含糊地說,“謝小樅,你不要轉移話題,你穿成一個瘋子,誰想跟你一起走?”

“我可沒求著你跟我一起去。”謝小樅翻了一個白眼,望向了我,“我和蘇樂樂一起去就行了。”

史萊克沉下了臉。

我聳了聳肩,一點都不擔心這兩個幼稚的家夥。世上家人之間的爭執大多都一樣,像外婆和媽媽的針鋒相對,像謝小樅和史萊克的互相嘲諷,其實裏邊都是稠密的愛。

一隻獨角仙、我還有史萊克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獨角仙,哦不,謝小樅,神神秘秘地朝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其實這不是一輛普通的公共汽車。”

“這明明是一輛普通的公共汽車。”史萊克不滿地說,“謝小樅你不要老說一些奇怪的話好嗎?”

“我的話才不奇怪,明明是因為你是一個怪人。”謝小樅輕聲說。她坐在公交車綠色座椅上,雙腳懸空著晃**,眼睛盯著前方,大聲地說:“這是一輛可以到達夢幻國度的公共汽車。”

“你這樣會吵到開車的司機大叔的。”史萊克賭氣地轉過了頭。

“你不是比我更大聲。”

早晨的公共汽車上除了我們沒有別的乘客。不知道那個我們剛上車的時候跟我們打了招呼的司機大叔現在心裏在想什麽。

我望著窗外,專注地看著飛馳而過的樓房、電線杆、天空。

“你在看什麽?”謝小樅好奇地說。

從公共汽車的窗邊望出去,天空就像是大地的倒影,虛妄而又美麗。

“我在看這個城市。”我回答說。

“城市有什麽好看的?”史萊克像吃了火藥,每一句話似乎都在和別人對著來。

“我也不覺得城市好看。”我輕輕地說。史萊克講的“好看”和我說的“好看”是不一樣意思的話語。

隨著公交車漸漸地遠離城市,稻田、樹木,被染過了的綠意逐漸出現在視線裏。在城市中人類頻繁活動的痕跡就像一張密密的蜘蛛網,縱橫交錯,與之相反的是,當公交車駛離城市,一切景色似乎就變得安靜得近乎荒蕪。一股濃稠的歎息的煙霧似乎籠罩著村莊的上空。

公交車行經的路程我熟悉了起來,這是通往南風鎮的公路。我有些疑惑,這一個奇怪的早上,我和打扮成獨角仙的飛翔女孩和大塊頭男生一起坐著一輛空****的公交車,準備去往南風鎮。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去找我爸爸呀。”謝小樅抱著一個她從上車的時候就一直抱著的布偶。我沒有辦法誇獎這個布偶——拙劣的縫製手工,歪歪斜斜的眼睛,一個絨球做成的鼻子讓這張布偶的臉更加慘不忍睹。

“你的爸爸在一個夢幻國度?”我發誓,這句話我是用調侃語氣說出來的。

但是謝小樅鄭重地點了點頭,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說“我家的貓咪今天早上說話了”一樣,帶著荒謬的認真。

這一次史萊克居然破天荒地沒有反駁謝小樅。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麽緣故,我戳了戳謝小樅手裏的那個布偶,布偶穿著一套製服模樣的衣服:“這個布偶是一個男人?”

“這是我爸爸。”謝小樅興高采烈地說。

“你有幾個爸爸?”

“兩個。”謝小樅回答得很自然,“一個在夢幻國度,一個在這兒。”

史萊克捅了捅我的胳膊:“你覺不覺得謝小樅就是一個怪胎?”

“當你覺得別人是個怪胎的時候,指不定別人也覺得你是一個怪胎。”我回答了史萊克,“這是我外婆說的。”

“我一定要認識你的外婆,她真酷。”謝小樅盯著我,她的眼睛閃亮得像住進了一群發光的螢火蟲。

我試著想象了可能出現的一幕:

“外婆,我幫你收了一個粉絲。”

“粉絲不可以用一個來形容,可以用一包或者一束來作為數量詞形容。”外婆一定會這麽回答。

所以,“一包”謝小樅出現在了外婆的麵前,外婆一定會大吃一驚:粉絲什麽時候不是食物的一種,而變成了人類的一個分類?

為了避免看書的新新人類不太了解粉絲的原義,我在這兒奉上百度百科:粉絲是一種用綠豆、紅薯澱粉等做成的絲狀食物,是中國常見的食品之一。

公交車在這時候靠站了,終於來了一個除了我們之外的第四個乘客。一個滿臉都是皺紋、穿了一件粉紅色裙子的老太太顫悠悠地走了上來。

那件粉紅色裙子太小了,不過老太太把自己的贅肉都塞了進去。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件裙子都遭殃了,除了領口的蝴蝶結,沒有一個地方的布料不被撐成各種各樣奇怪的褶皺。

老太太的手上還捧著一束潔白的桔梗花。當她走過我們身邊時,她朝我們中氣十足地大喊:“二十三歲時穿過的漂亮裙子,六十八歲就不能穿了嗎?你們瞪著蚊子翅膀大的眼睛看什麽看?”

“你看她了嗎?”史萊克呆呆地問。

“我看了。”

“我也看了。”

老太太非常憤怒,她單手拿著桔梗花,另一隻手指著我們,唾液都噴射到我們臉上:“沒見過這麽可愛的老太太是嗎?盯著別人看,特別是盯著一個長輩看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事情,你們這些沒教養的小子們。”

老太太坐在了一個座位上,但是她的裙子被座椅後的一個小凸角勾住了。

如果是一個體型沒有那麽臃腫、脾氣沒那麽暴躁的老太太,她隻需要微微地側身,用手輕輕扯一下就可以把勾住的裙角扯出來。

謝小樅撲哧一聲笑了。

我和史萊克不約而同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假裝看不見別人的尷尬是一種禮節。

“看,那一朵雲。”

“像是一頭白色的鬈發。”

事實上,除了謝小樅的那一笑,我們真的是挺有教養的孩子。

老太太直板板地坐著,她把桔梗花抱在胸前。有一兩分鍾她一動不動,或許她想要就這樣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你們就不想來幫一下忙嗎?”老太太用眼角的餘光斜睨著我們,“你這個肌肉發達腦子像一片沙漠的家夥,還有你這個表麵上謙卑溫和其實一肚子壞水的小子,還有你——”老太太大聲地說,“把自己打扮得怪裏怪氣的小女孩,你頭上頂著的是一根攪屎棍嗎?”

“我是一肚子壞水的boy,我沒把您的桔梗花、粉紅裙子都偷走就已經很仁慈了。”我反擊道。

史萊克看了看我,笑了:“我是腦子像一片沙漠的家夥,想不出幫助您的辦法。”

獨角仙謝小樅卻突然站了起來,噔噔噔地跑到老太太的身邊。她的手指纖細,將老太太的裙子從座椅處拉扯出來,就像是從鯽魚裏挑出細而小的魚刺一樣,笨拙而又吃力。

當她把老太太的裙子拉扯出來的時候,一條小小的口子像魚嘴巴一樣張開了。“嘶嘶”,那是被贅肉緊緊繃住的衣服的哀號。

一塊從撕開的小口子衝出來的贅肉,鬆弛地朝著地麵垂下來。

“我猜那是一塊鬆了一口氣的肉。”史萊克悄聲說,“我真同情它。”

我問謝小樅:“你是故意的吧?”

謝小樅點了點頭。

“你們這幾個壞小子在說什麽難聽的話,可不要背著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輩說。”老太太坐到了我們這一邊的座位上。和她垂垂老朽、臉上皺紋橫生而產生的溝壑比起來,這束潔白色的桔梗還真是美得十分嬌嫩。

老太太把桔梗花捧在胸前,每一次汽車顛簸的時候她都會朝著司機大喊:“你這該死的破車,不能有一刻消停嗎?可憐了我的桔梗花。”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花可以永遠不凋謝嗎?”我說。

“當然不可能,即使是掛在枝頭上的花也不可能永遠不凋謝。”老太太脫口而出。

“所以你手裏的這束花指不定從下午就開始枯萎了。”

老太太怔了一下,她盛氣淩人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崩塌,然後她的聲音變得更尖利了:“一肚子壞水的boy,我用不著你來教我。”

不管怎麽說,和這個討人厭的老太太一起,我和謝小樅兩個回合都贏了。

她隻會虛張聲勢,色厲內荏,而我們早就看透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