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多愁善感是不是神經質
“有人說多愁善感是一種創造性氣質,你認同嗎?”
“誰說的?”
“斯科特·菲茨傑拉德。”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寫了一本書,叫作《了不起的蓋茨比》,不過我沒看書,大姨丈給我看過這部電影。”
我摸了摸鼻尖,有些尷尬地想要走開——我和米奇他們又想去看樹上的鳥巢,但是我在教室外被大塊頭男生攔住了,他對我說了這一番莫名其妙的話。
“我沒看過這本書,也沒看過這部電影。很抱歉,我要走了。”
大塊頭男生看著我從他的身邊走過。他的眼神非常古怪。
我敢發誓他還想跟我說點什麽。
米奇朝我揮了揮手。
米奇的一個小跟班問我:“‘史萊克’找你幹什麽?”
史萊克是一部叫作《怪物史萊克》的繪本的主角,大多數人都看過同名動畫電影。電影裏那個一身綠、牙齒裏塞著菜葉子食物殘渣的闊臉隆鼻怪物史萊克令人印象深刻。
電影裏史萊克小喇叭一樣的耳朵和率真的性格都很討人喜歡,不過大塊頭男生被叫作“史萊克”可不是因為大家喜歡他。
“沒什麽,他說了一本書……電影。”
米奇淡淡地說:“走吧,別問這些有的沒的。”
米奇幫我解了圍,我們拋下了史萊克,朝著高年級教學樓後走去,這有些像是一場冒險。我們得避開那些閑得無聊隻想找樂子的高年級男生。仗著身高優勢的高年級男生們一直在找機會,展示一下他們自以為是的力量。
那三個高年級男生出現得有些突然。他們蹲在一叢七裏香小灌木後邊,以至於我們並沒有注意到。
一個頭發亂蓬蓬的男生站了起來,他的手上有一支煙和一個打火機。當他看清楚我們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換上了一張惡狠狠的麵孔。
“一年級的小屁孩,你們想挨揍嗎?”
三個高年級男生從灌木叢中跨了出來。除了那個頭發亂蓬蓬的男生,還有一個皮膚很髒、齜牙露齒的男生。最後走出來的那個男生身形精瘦,四肢呈現出不協調的纖細,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是卻讓人感到一陣冷意。他一走出來,另外兩個男生自動地為他讓了道。
這是一個危險人物。
我感覺到衣袖被拉了一下,我望向了米奇。米奇對我做了一個唇語,我不確定那是“衝”還是“跑”。這兩個字的發音過程大相徑庭,但是我緊張得腿都在發抖,大腦沒有辦法正常運轉。
霞光落在大地上,站在最前麵的我和毒蛇男生隻隔著幾個霞光的距離。毒蛇男生的右腿繃正,腳後跟抬起,膝蓋屈成一個弧度——這是“走”的一個標準準備動作。他朝著我們走過來了。
“嘩”,我聽到了身邊的聲音,是鳥兒四散飛走的聲音。
米奇和另外兩個男生朝著後邊分開跑了。一個往教學樓後跑,另兩個從小樹林繞道往操場方向跑。米奇跑得最快,他的百米衝刺和慢跑都是訓練過的。
除了“毒蛇”,兩個高年級男生明顯就是一根筋走死胡同的家夥,他們啐了一口,從不同方向追了過去。
“毒蛇”一動不動地瞧著我,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傲慢專斷,他將我視作螻蟻,而他正準備一腳踩死這隻螻蟻。他的表情、動作都有一種冷血的滑黏感。麵對他,我分不清是厭惡還是害怕。
他離我越來越近,他的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玻璃瓶。我和外婆一起看過一部恐怖電影,講述一個變態殺手喜歡用一切手邊的東西,剪子、石頭、一雙高跟鞋——作為凶器。
這個變態殺手用這些凶器敲碎人的天靈蓋。(不好意思,媽媽知道這件事後很生氣,她告訴外婆這是一部限製級電影,未滿十八歲的孩子不能觀看。)
“毒蛇”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想到了這部恐怖電影,我的天靈蓋一陣發涼。
“跑”——米奇的唇語又一次在我麵前浮現,但是我的小腿沉重得像被一輛載著滿滿貨物的馬車拴住一樣,一動也不能動。那個玻璃瓶就像一顆流星一樣朝我飛了過來。
慘了。我沮喪極了。
一隻手拉開了我。這隻手的力氣是那樣凶猛,速度是那樣疾快。玻璃瓶從我的身畔擦過。一個身影擋在了我的麵前。
史萊克雙腳踏在大地上,他顯得穩健而又堅毅。他沒開口說話,和“毒蛇”對峙著。他並不比“毒蛇”矮,手臂和胸膛比“毒蛇”壯實得多。
“毒蛇”是靠氣勢和狠勁取勝,一旦真的遇上拚命三郎,他絕對討不了好。一條聰明的“毒蛇”懂得審時度勢。
“現在我們有兩個人。”史萊克的聲音很輕,但很自在,就像在吟誦一首詩一樣。
“毒蛇”一言不發地走了。
史萊克轉過身看我。陽光變得鼓噪而明亮,大地上充盈著各種聲音。史萊克在這些聲音裏就像是一塊安全的磐石。
“謝謝。”我真心誠意地說。
“有人說多愁善感是一種創造性氣質,你怎麽看?”史萊克又問出了剛才那個問題。
“你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吧?”我小心翼翼地反問。
“謝小樅是。”
“謝小樅的確是。”
“你讚同這句話嗎?”史萊克深吸了一口氣,換了一種語調,“你覺得謝小樅具有創造性氣質嗎?”
“我搞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外婆說,當你聽不明白別人要向你表達什麽意思的時候,最好誠實坦白,別用小聰明去理解,那有可能會變成歪解或者誤解。
史萊克又吸了一口氣,我猜他是在控製自己不要暴走。但是他還是耐心地跟我說:“我講直接一些好了。你覺得謝小樅是一個神經病嗎?斯科特·菲茨傑拉德也說過神經病人的特征就是創造性氣質。”
“這句話繞暈了我。”我按了一下額頭,回答,“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很清楚地回答你,不是所有特別的人都是神經病,他們也有可能是天才。”
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不是為了奉承誰或者敷衍而說的。前邊我講過一本非常棒的小說——《麥田裏的守望者》。那個讓所有人都厭惡、覺得無可救藥的男孩霍爾頓的靈魂比許多道貌岸然的人要幹淨很多。看任何一個人都不能隻用眼睛看,要用心靈去感應。這想法有些像雞湯,不過我覺得有些雞湯喝了對思想有莫大的裨益。
史萊克對我的回答或許滿意,又或許是質疑,他仿佛在對我說:你這能言善道的家夥,就用你的行動來證明吧。
“你和謝小樅是什麽關係?”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為什麽你突然來找我聊謝小樅?”
“我是來救你的。”史萊克酷酷地說。
“你說得……沒錯。”我摸了摸鼻子,“可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你看,你總有這麽多問題。”
史萊克向著教學樓的方向走,他不像我們,總是在思考著怎麽避開高年級學生。他走得坦**而自如,我跟在他的身後,步子要邁得很快才能趕上他。
“既然都來了,那就一起去看小鳥吧。”我拉住了史萊克。
我們一起爬上了枇杷樹,在離鳥巢一米外的另一枝粗壯的枝丫上。我們看著太陽的光線落在鳥巢的邊緣,溫柔地浸上了三隻小鳥的絨毛,像海水覆蓋住了一切。三隻小鳥兒以一種奇妙的姿勢存在於樹葉之間,渺小卻又飽含著生命的意義。
“小鳥。”史萊克說。
“是的,它們真可愛對吧?”我說。
“小鳥。”史萊克耐心地重複著說,“小鳥。”
我不明白史萊克的意思。
史萊克慢慢地說:“謝小樅的爸爸叫她‘我的小鳥’。”
又是謝小樅。我很好奇:“你和謝小樅到底是什麽關係?”
我以為史萊克不會回答,但是他慢吞吞地說:“謝小樅是我的表姐。她媽媽是我的大姨。”
難怪史萊克對謝小樅特別關注。
“可是開學已經好幾天了,你們兩個人就像陌生人一樣!”
“我們說好了,在學校假裝不認識。”史萊克說。
“呃?”
“你不會傷害謝小樅吧?”史萊克突然問,他的表情很古怪。
“你的傷害是指什麽?”我困惑地搖了搖頭。
“打個比方。”史萊克望向了那個鳥巢,“假設謝小樅是那隻小鳥,你會拔了她的絨毛,甚至把她從鳥巢上扔下去嗎?”
“謝小樅不是一隻小鳥,她也沒有絨毛。”我反擊回去。
史萊克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他似乎篤定了我會傷害謝小樅一樣。我的腦子裏突然靈光一現,我大聲地說:“你不是來救我!你是來監視我的!”
“噓,小聲點,你嚇到小鳥了。”史萊克不置可否地說。
回教室的路上,我賭氣落後了史萊克一米的距離。等回到教室,上課鈴響起,米奇在他的座位對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我一直擔心你。”他用唇語說。
米奇和另外一個男生都沒事。但是瘦小的邱誌傑就慘了,他被頭發亂蓬蓬的男生追到,肚子上挨了幾拳,還被勒令去喝廁所小水池的水。幸好一個值日老師經過,邱誌傑趁那個男生關注著老師,從廁所裏逃了出來。
“這種事不是應該報告老師嗎?”媽媽從她的案件卷宗裏抬起頭來,打斷了我和外婆的聊天。
這就是大人理所當然的想法。
“有什麽事告訴老師就好了”——大人們都這麽說。小孩卻更早地明白:告訴老師隻會讓問題複雜化。
不管怎麽說,從高年級男生的魔爪下逃出來,對於一年級新生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成長門檻。
我沒有提到謝小樅,但是外婆問了:“那個飛翔女孩呢?”
“挺好的。”我敷衍地回答,“外婆,你有沒有看過《了不起的蓋茨比》?”
“一聽到‘了不起’就提不起興趣去看。我對任何‘了不起’都不感興趣。”外婆不屑地說。
“這是偏見,外婆你不可以有偏見。”
外婆聳了聳肩:“我就是這樣有偏見的人,你能拿我怎麽樣。”
“媽媽,你別老給寶貝樹一個錯誤的榜樣。偏見是錯誤的根源。”媽媽又忍不住插入我和外婆的聊天。
“媽媽你工作吧。”
“小茉莉你認真工作吧。”
我和外婆異口同聲地說。外婆還特別強調了“認真”。
或許在別人眼裏,外婆是一個守舊的、穿著自己納的繡花鞋、固執己見的老太太。她對於“城市”“外賣”“直播平台”“網紅”這些事物頑固地抵觸著,對電視上講的“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嗤之以鼻,但是她是一個溫暖的、活得真實的老太太,我深深地明白這一點。
所以我喜歡和外婆聊天,把一切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她,但是周六早上的事情我沒告訴外婆。外婆或許不會為我保密。要是媽媽知道了,那她一定會大驚小怪的,就像是在外婆的小院搭葡萄藤的架子裏發現了一條蛇那次一樣,媽媽在旁邊尖叫的樣子讓蛇受到了更大的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