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不是怪胎

一個怪女孩。我跟外婆這樣評價謝小樅。

“這個怪女孩傷害了你嗎?”外婆正在收拾廚房裏的冰箱,她拿著一把小牙刷將封條凹槽裏的小黑點刷得幹幹淨淨。

堆放著蔬菜、肉類、水果的冰箱是一個有溫度的廚房的象征——外婆堅持這樣的原則。她對於媽媽“叫外賣”的口頭禪嗤之以鼻。

上個星期天的晚上,大風大雨綿延,冰箱裏什麽也沒有。

外婆撐著她的小黑傘剛走出樓下的玻璃門,就差點和小黑傘一起被大風卷上了天。外婆搜刮了家裏的食材,隻能做一個紫菜蛋花湯。

門鈴響了。一個小夥子按響了我家門鈴。他穿著一件加厚的黃雨衣,雨水像一條小溪流濕了樓梯口。小夥子打開防水外賣箱,拿出了一盒青椒爆炒牛肉和一盒椒鹽響螺,都還冒著熱騰騰的水汽。

外婆一臉詫異,問我:“這是變成人類的天使嗎?”

小夥子在雨衣裏露出了笑容,把食盒遞給了我。

外婆朝著小夥子大喊:“我可以加一個青菜嗎?我還想吃灌湯包,要汁水濃稠的。”

小夥子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電梯。

“這個天使真沒禮貌。”外婆說。

“這不是天使,這是媽媽點的外賣,他是一個送外賣的小哥哥。”我解釋著。

外婆咀嚼著這一個常常在媽媽口中聽到的名詞,她有些遲疑,通常來說,第一次接觸到新鮮事物的人都會陷入迷茫之中。外婆突然跑到了窗邊,她趴在窗口朝樓下張望。

一片大雨衝起的白霧籠罩了一切。外婆什麽也瞧不見,她失落地坐了下來:“那個外賣小哥不會被大風雨刮走了吧?”

晚上媽媽加班到了九點鍾回來,風雨已經停了,她擰開電燈,發現外婆坐在客廳裏。

“小茉莉,我們必須得談談。”外婆嚴肅地說。

“關於什麽,可以透露一下嗎?”媽媽揉了揉她發痛的太陽穴。

“關於你的殘忍。”

“什麽?”

“你怎麽能讓一個年輕人去做這樣的事?那麽大的風那麽大的雨,你讓他冒著風雨給你送東西?”外婆審視地望著媽媽。

媽媽非常奇怪:“哪一個年輕人?”

我提示了一下:“外賣小哥哥。”

媽媽笑了,她一邊脫下外套一邊走進臥室:“拜托,我很累了。”

外婆把媽媽的表現看作心虛,她跟著走到臥室,一副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就別想休息的樣子。

媽媽隻好先打開手機上的一個App軟件,示範了一下為什麽她能讓一個陌生人冒著風雨送來食物。

外婆悵然若失。

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而外婆隻能接受。

“那是外賣小哥的工作。”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職責,像媽媽,她已經連續加班一個星期了,有一天晚上她淩晨才回到家中。她身披夜燈,滿眼疲倦。這就是工作。

外婆不想叫“外賣”,雖然她承認這很方便,也可以幫助到一些人。

“如果沒有人叫外賣,送外賣的小哥就會失業。”——這是媽媽的道理。

接受道理和認同道理是兩回事。

外婆有很多原則,這些原則被媽媽稱為“鄉下風味原則”。

提到了謝小樅,外婆告訴了我她的另一個鄉下風味原則——“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很獨特,要是人人都一樣,世界不就變成了許多孿生人的世界了嗎?”

“可是她那樣太不合群了,她沒有朋友。”

“你不是她的朋友嗎?”外婆反問我。

我回答:“她不是我的朋友。”

“是嗎?”外婆不置可否。

外婆不讚同一件事的時候就會這樣說。每次外婆這樣說的時候,我都會再認真地思考一下,但是這次我不想思考。

和一個怪女孩做朋友,別人也會認為我是一個怪胎吧。

我有意地避開謝小樅。那一天早上的語文小測試,我拿了一百分。語文老師表揚了我,安排我在早讀課上領讀課文。

我對朗誦有些興趣。很小的時候媽媽就給我購置了許多可以播放的電子書,我喜歡模仿大兔子叔叔的朗讀。大兔子叔叔有一把醇厚的聲音,像是夏天吹過身邊的一陣暖風。大兔子叔叔在一個有聲電子書App裏挺受歡迎的,他讀過長襪子皮皮的所有故事。他讀得最多的是《麥田裏的守望者》,那個叛逆男孩大衛,他不羈的外表和他美好的心靈是那樣矛盾。

模仿大兔子叔叔的朗讀成了我的一個興趣。語文老師對於我“講故事般的朗讀”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這一天早上米奇那個小圈子對我拋出了橄欖枝。米奇站在他的座位邊,他一直是人群的焦點和中心,他喊我:“嘿,夥計。”

我走過去,加入了他們的聊天話題。

米奇喜歡那種掌控全局的感覺。他是一個領導者。除了他散發出來的“夥伴你得聽我的”的氣息之外,他其實也隻是一個有野心的小男孩而已。

課間操的時候,我們偷偷跑到了高年級教學樓後。那裏有一棵枇杷樹,枝丫上的鳥巢裏有三隻可愛的小鵲鴝——一種其貌不揚的小鳥。我們輪流爬上枇杷樹去看,有人在樹下放風,以免三年級的學生突然過來。

我們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到那些脆弱的、可愛的小生命。

它們的絨毛小而軟,“眼睛小得像一顆眼屎”——一個男生驚呼了起來,他想要伸出手去觸碰小鵲鴝,但被阻止了。

我們從三年級教學樓後回到教室,一股共患難的英雄氣概讓我們昂首挺胸,讓我們似乎變成了熟悉的老朋友。

我忘記了謝小樅,直到看見她正在我的座位旁邊,我還一時反應不過來。她的校服上衣的白色部分有一片汙漬,紮成辮子的頭發鬆鬆垮垮的,如果再給她一頂黑帽子和一隻黑貓咪,謝小樅就是一個髒兮兮的巫婆了。

她看著我。

“你怎麽了?”出於禮貌我必須表達一下關心。

“我摔倒了,在女生廁所前。”謝小樅伸出了手,她的手掌上有一處口香糖大小的傷痕,但沾上了一些泥土和樹葉木屑。

“傷口必須得清洗一下。”

“嗯。”謝小樅重重地點了點頭,但是她仍保持著朝我伸出手的姿勢。

“要我陪你去嗎?”我問。

謝小樅又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走在前麵,她走在後麵。我們經過幾個女生身邊的時候,那幾個女生誇張地發出了一陣哄笑聲。

謝小樅的手在戰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我陪著謝小樅到了校醫室。

穿著白色蕾絲裙的校醫溫柔地為謝小樅清洗,傷口有些深,她花了一些時間。

謝小樅的眼眶紅了,但是她咬著嘴唇,沒讓眼淚掉下來。

“痛嗎?”

“痛。”

“痛的時候可以哭一下的,小姑娘。”校醫輕聲說。她的身上有梔子花洗衣皂和陽光的味道。

謝小樅搖了搖頭:“沒有人會憐憫眼淚。”

“這話至少得是六十七歲的人說的,不適合七歲小女孩說。”校醫輕輕地摸了一下謝小樅的頭發。

她幫謝小樅包紮了傷口,用白繃帶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我和謝小樅走出校醫室。

“謝小樅,你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嗎?”

“算是吧。”謝小樅又給出了模棱兩可的回答。

“算是吧女孩。”我有些嘲諷地稱呼她。

謝小樅有些反感這個稱呼,她側過了頭。

陽光搖搖晃晃地從天空掉下來,灑在了我們的身上。謝小樅的側影單薄得像一張紙片,我歎了一口氣,說:“你不是自己摔倒的吧?”

謝小樅那雙氧水浸入傷口時也沒有掉下來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她用手背擦眼淚。

我以為我要等好一會兒才能等到她的眼淚止住,但是謝小樅自己嘀咕了一句什麽。她把受傷了的手掌貼在自己的額頭上,眼淚就像被關上了閘門。

“沒有人會憐憫眼淚。”謝小樅又一次重複了這句話,“她們在女生廁所前等我,扯掉我的發卡和橡皮筋,我想要跑開,被絆倒了。”

“都是誰?我們去告訴老師。”

“沒有用的。”謝小樅拉住了我,“有一個是語文老師的女兒。”

“你應該告訴你媽媽或者爸爸,讓他們到學校來和老師交涉。”

謝小樅抽了抽鼻子,停了一下,又說:“她們說我是個怪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禮貌讓我應該說一點什麽。可是我瞧著謝小樅,我的判斷就像是一條地下隧道,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楚。

“我不是一個怪胎。”謝小樅輕聲地說。她的表情十分平靜,眼睛清澈,一點淚水的痕跡都沒有,就像是在說“我要吃飯了”一樣。

我站在原地,這樣的謝小樅看上去比流著淚的謝小樅更悲傷。我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爸爸說我是他的小鳥兒。”謝小樅把受傷了的手放在臉頰邊,頭歪向一側,“我很想他,我很想爸爸。”

當一個人說“想”另一個人時,這時常意味著另一個人並不在這個人身邊。

“想”,隻有小部分時候是甜蜜的,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這一個早上,我想一定是陽光太燦爛,讓我有些眩暈,我答應了謝小樅不去上語文課。我們坐在圖書館奶油色的牆壁下,一叢棕櫚成了我們的完美防禦。

謝小樅摸出了一個舊手機,小小的,外殼是被時間打磨成的黑色,有些像鐵鏽的顏色。電量在百分之十,打開翻著的時候,它像一個苟延殘喘的老人一樣發出了聲聲哀歎。謝小樅翻出了一張照片——

一個毫無特色、極其普通的男人在手機屏幕裏笑出了滿臉皺紋。

“這是我的爸爸,他是一個公交車司機。”謝小樅驕傲地說。

“你爸爸現在在哪裏?”我問。

“我帶你去見他,好嗎?這個周六早上。”謝小樅說。

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當別人充滿期待的時候,我總是很難去拒絕。外婆說這是“善良的軟肋”,讓我很可愛。我沒有辦法在此刻拒絕謝小樅,我點了點頭。

“嗚啦!”謝小樅抱住了我。

她的手臂軟軟的,像是一種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