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爸爸的夢想很了不起
傻子南瓜和謝小樅想象中的不一樣。他常常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謝小樅懷疑傻子南瓜看到的窗外世界不是街道、樹木、汽車、行人,那一定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就像宮崎駿的電影一樣,布滿了奇思異想。
“你的眼睛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世界嗎?”謝小樅問。
“南瓜。”
“一個到處都是南瓜人的世界?南瓜人的眼睛是什麽做的?紐扣還是花瓣?南瓜人的頭發是它們的藤蔓還是它們的葉子?”謝小樅實在是太好奇了。
“南瓜。”
“這樣根本沒辦法聊天。”謝小樅氣憤地走了,等她吃了一杯熱巧克力一個蛋撻,和貓咪玩了一個小時再來,南瓜仍然呆呆地坐在窗邊。
“爸爸,南瓜怎麽了?”
“他躲起來了。”爸爸憂傷地說,“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有一隻海鳥,它很善良,會把自己抓到的小蟲子給其他更小的海鳥。但是它一直不幸福,因為總有人折斷它的翅膀。在它的翅膀被人又一次折斷時,它很痛苦。魔鬼跟它說:你可以傷害折斷你翅膀的人。海鳥被憤怒驅使著,它差一點啄瞎人的眼睛,可是它飛走了。它以為寬恕會得到好運,但是很不幸,它的翅膀又一次被人折斷了。所以它選擇了躲起來,躲進一個沒有人打攪的世界裏。”
“真可憐。”謝小樅哭了,“為什麽它遇到的都是壞人和魔鬼,為什麽沒有天使去幫助它?”
“隻要耐心等待,海鳥會遇到天使的。”爸爸摸了摸謝小樅的頭發。
謝小樅把傻子南瓜拉到被單做的帳篷裏,她讓傻子南瓜幫她打手電筒。有一次她看書看得睡著了,再醒過來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了,傻子南瓜仍然一絲不苟地握著手電筒。
“傻子!我睡著了,你不會關掉手電筒也睡呀!”謝小樅推了一下南瓜。
“南瓜。”這就是傻子南瓜的回答。
還有一些別的時刻,比如把傻子南瓜當成代罪羊。
“媽媽,南瓜弄髒了我的裙子!”
“媽媽,南瓜打翻了牛奶,就是因為他想去拿櫃子上的巧克力蛋糕。”
“爸爸,南瓜不乖,他帶我爬到樹上去找獨角仙。”
“找到了嗎?”
“嗯,找到了三隻。”謝小樅興高采烈地說。
傻子南瓜沒有興高采烈的時候,他沒有“憂慮”,也不知道什麽是“快樂”。他安靜地跟在謝小樅的身後,像一個影子。
紮辮子的麗麗覺得南瓜有點可怕:“傻子有可能會打人。
我媽媽不讓我和你一起玩。”
謝小樅跳了起來,她把過家家的樹葉碗樹枝筷子扔到了地上:“我才不想和你一起玩。”
紮辮子的麗麗手足無措地看著謝小樅遠去的身影,小聲地說:“可是我不想聽我媽媽的話。”
但是謝小樅沒聽到,她拉著南瓜的手,氣咻咻地跑了。
她一邊跑一邊流眼淚。傻子南瓜愣愣地,也不會問一句“你怎麽哭了”,也不會安慰謝小樅。
謝小樅跑進了家裏,把南瓜關在了門外:“你就站在這裏,一步也不能離開。”
“南瓜。”傻子南瓜聽不懂,他沒推門,在門口徘徊,蹲在樹下發呆。
謝小樅在家裏看電視,爸爸和媽媽下班回來了。
媽媽做著晚餐,爸爸爬上木梯拿著木尺在天花板上比畫,他要給謝小樅在天花板上安一個秋千。
吃晚餐的時候,爸爸問:“南瓜呢?”
謝小樅咬了一塊醬肉,醬汁噴出來,濺在了餐桌上,她硬邦邦地說:“誰知道呀。”
爸爸沒吃完那一天的晚餐,他吃了一半的飯碗放在餐桌上,像一隻譴責的眼睛。
謝小樅賭氣吃了很多,幾乎把肚子都撐圓了。
爸爸那天晚上什麽時候回來的,謝小樅並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南瓜沒有一起回來。南瓜不知道去哪裏了。南瓜消失了。
“我失去了南瓜,然後失去了爸爸。”
這句話像是被施了咒語,時常在謝小樅的腦海裏播放,聒噪得像隻不停地叫的烏鴉。謝小樅趕不走這隻烏鴉。
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小雨夾雜著冷風,人躲在家裏都覺得到處都涼颼颼的,爸爸靠在窗邊,突然說:“南瓜不知道冷不冷。”
謝小樅咬著嘴唇,眼淚突然嘩地衝了出來,怎麽也止不住。
爸爸抱住了謝小樅,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是不是也成了折斷海鳥翅膀的壞人了?”謝小樅抽泣著問。
爸爸搖了搖頭,但沒有說“不是”,他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謝小樅抬起了哭泣的臉。
“每一個人心中都住著兩隻狼。一隻是壞狼,代表著懦弱、虛偽、謊言和齷齪,而另一隻狼則代表著友善、正直、勇敢和愛。這兩隻狼一直在戰鬥。”
“哪一隻狼能戰勝呢?”
“你常常喂養的那一隻。”爸爸意味深長地說。
謝小樅低下了頭,她要喂養哪一隻狼,這還有懸念嗎?
從此以後,謝小樅坐公交車,在路上走,甚至是夏天的中午一個人偷偷地走過幾條街道,她都在期待著,能在哪一麵圍牆邊、哪一株三角梅藤下看到南瓜。
她在喂養心中的狼。
南瓜好久好久都沒回來。媽媽把南瓜的衣服洗幹淨,曬得蓬鬆而幹燥,放進了櫃子裏。謝小樅什麽也沒說,可是她拿了南瓜的一雙手套,放在了枕頭下。
日子悄然無聲地到了那一天。
在這一天之前有無數個一天。
“One day”。
“爸爸——”
謝小樅跑到了後院,爸爸穿著一件白色小背心。在狹長的、恍似一條長廊的後院地上刨木頭。刨刀、鋸、電鑽,木匠工具一應俱全。汗水像小螞蟻爬滿了爸爸的手臂,謝小樅用手指一刨,小螞蟻就都變回了濕漉漉的汗漬。
夏天的傍晚,天邊的火燒雲璀璨如一個甜夢。
爸爸從木匠活中抬起頭,不時發出一些小指令:“拿一個刨子給我。”
“刨子長什麽樣?”
“刨子就是刨子啊。”爸爸故意這麽說。
謝小樅跺了跺腳。
“第一行第三個。”爸爸笑了。
謝小樅拿了刨子遞過去,她幫著爸爸拿工具,認識了墨鬥、鑽子、鑿、錘、魯班尺。
“鑿和鏟看上去都一樣。”謝小樅很奇怪爸爸是怎麽辨別它們的。
“每一種東西都不會完全一模一樣。”爸爸搖了搖頭。
“才不是呢!我和麗麗買了一模一樣的金發碧眼的洋娃娃,她們連眼睫毛都是一模一樣的。”謝小樅不服氣地反駁爸爸。
“不一樣。”爸爸說。
“還有什麽不一樣?”
“你和麗麗對洋娃娃的愛不可能一模一樣那麽多。”爸爸笑著說,“你和麗麗陪伴洋娃娃的時間也不可能一模一樣。”
謝小樅點了點頭:“可我還是不太懂。”
“一模一樣的東西沒有靈魂。”爸爸繼續說。
謝小樅甩了甩頭發,跑到一旁的工具箱旁邊,和一隻飛蟲聊天:“大人總愛說小孩子聽不懂的話,好討厭哦。”
謝小樅的音量有些大,爸爸知道這就是說給他聽的。不過謝小樅知道,爸爸也不是那種喜歡說“你長大了就會懂得這些道理”的大人。爸爸完全沒把她當成小孩,是把她當成大人一樣在交談。
被爸爸尊重著,這種感覺真不賴。
另一個“one day”。
“爸爸,這是什麽?”
爸爸那天下午帶回了一張海報。這張海報和“明天買小麥麵粉、洗潔精和三支小勺子”的備忘小字條,以及一家人去海邊拍的照片一起貼在了冰箱上。
爸爸抱起謝小樅,笑了笑:“這些字你都認識嗎?”
“有幾個不認識。”謝小樅從小就愛看書,她對文字有天生的敏感。作為一個幼兒園學前班的小孩,她的識字量可是很驚人的。這是一張百科大全書活動的宣傳海報。
不認識的字,謝小樅連猜帶蒙。
“爸爸要去參加這個比賽。”媽媽打開冰箱,拿出了幾個雞蛋,輕輕地說。
“什麽比賽?”
“是一個比比看誰知道得最多的活動。”爸爸的聲音有些興奮,“我的小鳥兒,你會支持爸爸嗎?”
“支持就是鼓掌、呐喊、站隊嗎?”
“嗯!”
“我會給爸爸鼓掌、呐喊、站隊的。”謝小樅點了點頭。
晚上,謝小樅查了一下“百科全書”的含義,在電腦屏幕上關於“百科全書”最好的解釋是:沒有圍牆的大學。
謝小樅問媽媽:“爸爸喜歡百科全書嗎?”
媽媽溫柔地笑了一笑:“爸爸呀,沒上大學就出來工作了,他做過木匠、修理工、超市導購,後來去當了公交汽車司機,可是他最想的還是去上大學。”
“大學是什麽樣子的,比幼兒園還好嗎?”謝小樅問。
“大學是爸爸心中最美的地方。”媽媽回答說,“……不過沒有上大學不是爸爸最遺憾的事情,爸爸比你大一些的時候,他非常喜歡一個語文老師。語文老師也特別喜歡爸爸,每當爸爸回答對了問題,語文老師總是親昵地稱他作‘小百科全書’。”
“所以爸爸想去上電視,讓大家都知道他就是‘百科全書’。”謝小樅抿起嘴笑了。
不過媽媽卻壓低了聲音,小聲地說:“其實爸爸是想去拿獎金。”
“獎金?”
“冠軍有獎金,爸爸想要買一輛小貨車。”
“買小貨車做什麽?”謝小樅好奇地問。
“爸爸可以開著小貨車去送貨,多賺一些錢,然後可以買更大的車,再多賺一些錢。”
“然後呢?”
“然後爸爸就可以帶著我們去環遊世界。”
“哇!”
“這是爸爸的夢想。在他沒實現之前,我們就當這是一個秘密,不讓爸爸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好嗎?”
謝小樅用力地點著頭。謝小樅很驕傲——一個有夢想的爸爸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