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跑!跑!用力往前跑!

小麵館就在公園大門的斜對麵。正午的時候人很多,我們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位置。

我們哄著老太太取下了黃手環,在裏邊的夾層找到了紙條。

聽得出來大姐姐的聲音很焦急,但她沒有對我們發脾氣。

在吃麵的過程中,老太太一直安安靜靜的,後來麵吃到了一半,她就靠在座椅上睡著了。一條麵條從她的嘴裏溜出來,謝小樅踮高了腳用筷子夾出來。

老太太一睡覺就打呼嚕。

我打賭我並沒有懷疑老太太的意思,但我還是從她的手上抽出了那張報紙。

我們三個人把報紙上的尋貓啟事那個小豆腐塊看了很多遍。

“沒啥問題。”史萊克悶悶地說。

我放下了報紙。一個服務員端著蛋糕從我們旁邊經過。我想看看自己還剩多少錢,夠不夠買蛋糕。就在我看到紙幣上的數字時,我丟下了錢包,抓起了報紙。

“怎麽了?”謝小樅問。

我指著報紙最上方小小的一行數字,大笑了起來。

“這是一張三個月前的報紙!”史萊克跳了起來,說,“我早知道有問題。”

“所以假山裏的那隻貓咪不是Harry。”謝小樅雙手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去一下廁所。”

她站了起來,朝著人流熙攘的麵館南側走去。

她的背影又孤獨又倔強,像一棵受過傷的小樹。

一個男人經過,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醒了過來,她朝男人大聲地嚷嚷:“你這隻粉紅豹,撞到人不用道歉的嗎?”

那個穿著粉紅襯衫的男人並沒有聽到,徑直走了。

老太太拿筷子狠狠地一戳麵碗,“呼嚕呼嚕”地又吃起了麵。她吃光了一大碗麵和一盤牛腳趾肉,謝小樅還沒回來。

“謝小樅不是躲在廁所裏哭鼻子吧?”

“成年人都不哭鼻子。”老太太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沒有手帕和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去找一下她。”我站了起來。

“你可以進女廁所嗎?”史萊克挑了挑眉。

“這倒是個問題。”我還沒想出辦法,突然看到對麵坐著的史萊克眼睛直了,他的五官皺到了一起,變成了一顆風幹的果實。他隻愣住了幾秒,而後整個人跳了起來,推開了桌椅,炮彈衝出槍膛一樣地射了出去。

我拉了一下史萊克的衣角,沒抓著。

史萊克像一陣風一樣卷了出去。老太太“嗬嗬”地笑了起來,跟著史萊克跑了。她的身軀龐大,但動作卻出奇敏捷。

我隻好追了上去。

史萊克朝著公園的方向跑得飛快。

老太太腰間的橘紅色絲巾飄飛著。

夏日炙熱的街道上幾乎沒什麽人。麵館裏的人們對著我們指指點點,但我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疾速的奔跑讓我的耳朵裏發出了飛機降落的轟鳴聲。

史萊克終於停了下來,他站在了公園裏的一個亭子旁邊,眼睛空茫,臉色灰白,就像是剛剛被人扔到了懸崖邊一樣。

老太太蹲在旁邊喘氣:“你跑什麽跑?是有怪獸還是有外星人?”

史萊克沒有理會她。老太太有些失望,但是她還是沒放棄,東張西望地尋找著什麽。

我看著史萊克:“你在做什麽?”

“我剛才看見他了。”史萊克咬牙切齒地說。

“誰?”樹上正在掉成熟的小果子,是一種幹癟的、手指甲大小的果子,一顆一顆地掉下來,像是在下雨,發出“啪”“啪”“啪”的聲音。

在這些聲音裏,我聽到了史萊克的聲音——我好像看到那個人渣了。

那個人渣?和別的女人一起私奔的史萊克的爸爸?

“你確定嗎?”

“或許不那麽確定。”史萊克雙手交叉放在了腦後,仰頭望著天空,一顆果實“嗒”的一聲打在了他高高仰起的臉龐上。

史萊克低下了頭,眼眶紅了。

“我知道你很難過。”老太太突然把手放在了史萊克的肩上,嚴肅地說,“如果你難過,你可以哭的。”

“你不是說沒有手帕和肩膀不可以哭的嗎?”

老太太拉住了我,對史萊克說:“你的麵前不是有一個可靠的肩膀嗎?”

史萊克抬起頭,惡狠狠地說:“我才不會為人渣哭!”

“沒關係的,每一滴落下的眼淚都會被天使帶回天上。”

老太太有些溫柔地摸了一下史萊克的頭發,又側著頭朝向我,用很大的聲音和我說悄悄話:“這個大塊頭蠢小子為什麽要難過呢?”

我真想捂住史萊克的耳朵。

我們一邊聊一邊走,又走回了那座假山的旁邊,假山旁樹影幢幢,一個男人從假山中鑽出來,警惕地望著我們。

這個男人並不年輕,一頭灰白的頭發軟塌塌地趴在頭頂上。他穿著一件幹淨但並不合身的上衣,瘦骨嶙峋,行動遲緩,朝我們望過來一眼後又匆忙地把眼神移開。

我們已經走了過去,但是老太太停了下來。她困惑地說:“女孩——”

“什麽女孩?”

“把鏟子戴在頭上的女孩。”

“你是說謝小樅嗎?”我脫口而出,但是立刻又意識到老太太並不知道謝小樅的名字。

“那不是鏟子,那是獨角仙的嘴。”

“你看。”史萊克拉了拉我的衣袖。

在我們的右手邊,一叢蕨類植物上掛著一個人偶——謝小樅的爸爸人偶。

史萊克走了過去,把人偶小心地拿起來,放到了自己的衣兜裏。

我和史萊克麵麵相覷。

“女孩——”老太太甩開了我們的手,走到了假山邊,她脫下了自己的鞋子,想了一想又穿上了,然後在地上撿了一塊小石頭,朝著假山的縫隙扔了進去。

“謝小樅在假山裏?”史萊克狐疑不定地問。

那座假山顏色灰沉,黯淡無光。我們還記得裏邊的秘密基地和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暹羅貓。但是謝小樅沒有理由在這兒呀。

老太太又撿了好幾塊小石頭,一個一個扔柿子一樣扔進了假山縫隙中。

那個流浪漢又一次探出頭來,聲音嘶啞:“你們在幹什麽?”

老太太若無其事地搓了搓手,就仿佛石頭不是她扔的一樣置身事外。

“誰扔的石頭?”流浪漢氣勢洶洶地又問了一次。

“他。”老太太指了指史萊克。

史萊克跳了起來,怒瞪著老太太:“你血口噴人。”

老太太笑眯眯地、討好地朝向流浪漢道:“等我幫你教訓這個不聽話的小子呀。”她又朝假山挪了好幾步,在靠近流浪漢時突然說:“你為什麽抓那個女孩?”

這個問題問得極其突然,流浪漢惱火地回答:“她放走了我的貓。”

史萊克完全沒辦法鎮定了,他一頭鑽到了假山縫隙裏。

流浪漢擋著,麵無表情地說:“拿貓換人。”

流浪漢冷冰冰的眼睛又空洞又可怕。

老太太無奈地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們去找貓。”她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拽住了不情願的史萊克。

“到哪裏去找貓呢?”史萊克煩躁地說。

“為什麽要去找貓?”老太太詫異地問。

“你不會是忘記了……頭上戴著鏟子的女孩被流浪漢抓住的事情了吧?”我試探著問。

“我從前是一個舞蹈演員,總是主角的替補。”老太太答非所問,“我練習得非常刻苦,腳趾膝蓋常常淤青紅腫,不知痛感,我都沒有放棄過。後來導演讓我去演第二配角。我一開始不想去,可是再不演戲就沒上台的機會了,我做了正確但違背本心的選擇,然後我這一生就沒再演過主角。”

“我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史萊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老太太的話。

“聽不懂沒關係,這一次我要當主角。一個放走籠子裏可憐的貓的女孩值得我為她這麽做。”老太太說。

“你想出辦法了?”我將信將疑地問,沒辦法,老太太和“靠譜”這個詞搭不上關係。

老太太在我們的耳朵邊吧嗒吧嗒地講了一通。

“我覺得這辦法不大妥當。”我遲疑著說。

“那你們有別的辦法嗎?”老太太反問著,“沒有就聽我的。”

老太太往前走,橘紅色絲巾被氣流吹得翻卷。她冷靜地走到了假山前,大聲地喊:“出來出來,你的貓在這兒——”

流浪漢從假山縫隙鑽出來後,老太太撲了上去,她用她的手臂緊緊地箍住了流浪漢。

流浪漢滿臉漲紅,臉上五官都變了形:“你在幹什麽?”

老太太抱住流浪漢,卻對我們大聲地說:“快!快!”

我先鑽進了假山縫隙裏的密室,謝小樅果然在裏邊,她的雙腳和雙手被繩子綁住了。我拿了密室裏的一把刀挑開了繩子,把她推到縫隙外。

“謝小樅你這個大笨蛋。”史萊克罵她,卻牽了她的手,朝著公園外跑。

我們用盡全身力氣奔跑,風從我們耳邊吹過。身後老太太和流浪漢在草地上滾著。老太太一直沒放開流浪漢。

我們跑到了公園外的麵館,那裏的人流帶來了一種安全感。

“你怎麽那麽傻?”

“貓也好,鳥也好,都不應該被關在籠子裏。”謝小樅咬著嘴唇。

“你闖了禍了知不知道?要是老太太……”

我們瞪著公園大門。

老太太正從大門處跑出來,她的橘紅色絲巾被扯鬆了,像一條毛毛蟲在她的腰間蠕動著。她丟了一隻鞋子,跑起來姿勢非常奇特,卻一點兒也不慢。

流浪漢跟在後麵,和老太太相比,流浪漢顯得更狼狽,他的頭發亂蓬蓬地東歪西倒著,褲子上的皮帶掉了,所以他不得不一隻手扯著褲子,這讓他跑得並沒有那麽快。

老太太穿過馬路,跑進了麵館。

我、史萊克、謝小樅站在麵館門口歡迎她。

史萊克使勁地鼓著掌,手都拍紅了。

謝小樅撲到了老太太懷裏,緊緊地擁抱著老太太腰間的一圈肥肉。

流浪漢在馬路的對麵惡狠狠地瞪著我們,就像是一條被踩中了七寸的毒蛇。

史萊克挺起了胸膛,和流浪漢對峙。

“和一個壞蛋較真也會變成一個壞蛋的。”老太太用力地拍了拍史萊克的頭。她昂著頭,像一個萬人簇擁的主角一樣驕傲地走進了麵館。

流浪漢仍在馬路邊徘徊,不過沒多久溫柔姐姐來了,她開著一輛白色的轎車。

我們從麵館出來,直接坐上了車。

流浪漢被拋在滾滾車輪後。

姐姐送我們回家,史萊克和謝小樅住在同一條街道上。

謝小樅下車時,一個女人站在小區門口等她。女人穿著超市工作人員的黃衣服。謝小樅指著白色轎車時,她露出了一個感激的微笑,朝我們點頭示意。

“我們是風,我們是大地,我們是主角。”在我下車的時候,老太太對我眨了眨眼睛。

“很抱歉,奶奶給你們添麻煩了。”溫柔姐姐不好意思地致歉。

“不是,奶奶救了我們呢。”

我下了車,用力地揮手,一直到白色轎車開出了視線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