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神奇的生還

春光籠罩了小鎮,一切都非常寂靜。在年輕人看來,小鎮已走向了時間的盡頭,是終將消逝的事物。他們之所以偶爾會回來,是因為父母仍居住於此。

曾經蘇茉莉也是這樣想的,那時她意氣風發,一頭紮入一個全新發展的城市。和舊時代迅速拉開距離的新時代帶來了太多令人目眩的變化。有一段時間她忘記了這個小鎮,忘記了種著薔薇花的房子。

這是普通的二層建築,不能稱之為樓,更像一個長方形盒子,沒有露台,沒有飛簷,簡單得缺乏任何建築美學。門前有一個小小的院子,一開始是規劃為商業街的室外用地。幸好有了這個小院子,外婆先是種了一圈的薔薇,不過幾年,薔薇就開成了一片一片的。蘇茉莉幫著外婆給薔薇圍竹籬笆,外婆給了她一副棉線手套。

薔薇枝上有刺,有時候刺尖而細長,刺入了棉線手套裏。

既然都會被刺,戴個手套麻煩死了。她脫下了手套。很快,她就知道惡果了,戴著手套隻是偶爾被刺一兩下,脫下手套沒一會兒手掌上就像蜂巢一樣布滿了小血點。

這個手套是規則。許多人年輕的時候,都藐視規則,他們覺得自己是可以抵抗規則的勇士。有些規則必須被打破,但有些規則必須得堅守。

所有的道德規則都必須堅守。

當蘇茉莉帶著一身傷痕再次回到小鎮時,她看到了什麽?

一所老房子,有些破舊,有些孤單,這所老房子仿佛就是另一個外婆。它和外婆一樣,用燈光和灶上的燉肉香味迎接她的歸來。

蘇茉莉仍是向往著城市,但是她的心中有了一塊土壤,是專為老房子而留著的。

這所房子有一個溫情的名字,叫作“家”。

“一個人隻有一個家。有兩個家的話那一定是有一些古怪在裏麵。”

這是我拒絕去見那個男人的理由,我不想變成一個古怪的小孩。

外婆擔憂地看著我。

我避開她的眼神,造作地歎了一口氣:“你一定在想我是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那個男人,所以才找了這麽蹩腳的借口。”

外婆似乎想擁抱我,但是我的身子朝著沙發椅靠下去,擺出了一副“我不需要安慰”的樣子。這種防備姿態就像是一隻警惕著狼的小白兔。

“抱歉,我們不該讓你來承受這個。”外婆垂下了眼睛。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和我真正心靈相通的人,那不一定是媽媽,可絕對是外婆。她是真的覺得媽媽犯下的錯不應該由我來背負。

我伸出手拍了拍外婆的肩膀。我想說“沒關係啦”,可是我說不出來,我的心裏是有芥蒂的。畢竟沒有哪一個人希望自己的人生會遇到暴風雨,而且這暴風雨來的時候你甚至連一點遮擋的東西都還沒準備好。

傍晚的時候,我騎著平衡車在小山坡上玩。七歲海象喜歡這個小坡道,我也喜歡這兒了。從坡道衝下去的感覺是很奇妙的,你要竭盡全力調動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去控製平衡,一旦出了一點紕漏就會摔倒。在坡道上玩平衡車的時候我必須讓自己不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不會去想“秘密”和“信任”這樣複雜的名詞。但是隻要一停下來,一個個問題還是像口香糖一樣黏住了我——為什麽在七歲之前那個男人從來沒想過要見我?我七歲的這一年對於那個男人來說是不是有了變化的一年?憑什麽那個男人想見我我就得見他?

在我的腦海轉過最後一個問題時,我從平衡車上掉了下來。我的手肘磕到了土路上的什麽東西,破了一層皮。我終於明白了我的憤怒源於哪裏。“憑什麽?!”就是我拒絕見那個男人的根源。我在期待拒絕他之後他的反應。他會懊惱、傷心、愧疚、痛苦嗎?這是我最想看到的。那個男人活該受折磨。

如果可以,我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剖白心聲。但是我拒絕見他,不是因為恨他。外婆說:“恨是一種心理問題,但愛是一種超能力。”我隻是覺得那個男人該受到懲罰。

我從土路上爬了起來,手肘破了一點點皮而已,這並沒有什麽。

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喊,從一排樹的後邊閃出了一個人影。

七歲海象匆匆忙忙地跑在前邊,四歲海象邁著小胖腿在後麵跟著。

“小黑狗!”七歲海象氣喘籲籲地說,他的手上抱著兩根竹竿。

“狗!”四歲海象仰起臉認真地看著我。

“你們要拿竹竿去打狗?”

“救……狗!”七歲海象剜了我一眼,他半蹲著,將一根竹竿扔給了我。

四歲海象連哥哥半蹲的動作也學,可是他忘記了哥哥的話,隻好說:“哈!”

我們拖上了竹竿。是山上竹林有人砍了擱山坡上曬幹的,大約有兩米長,扛在肩頭,竹子尾梢在地上發出“劈啪劈啪”

的聲響。

七歲海象跑得飛快,他雖然有點胖,但是很壯實。他臉上的汗珠順著他的鼻尖往下淌,像是薔薇上的露珠。

“我從山坡上……看到的……”他一邊跑一邊說,風把他的聲音吹得像虛幻的詩。

“看到什麽?”我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樹葉的碎片。

“she。”四歲海象搶著說。因為我們拖動著竹竿的關係,四歲海象並沒有被我們甩下,他跟在我的身後,含糊地說。

“什麽she?”

“嘶嘶嘶。”四歲海象扭起了腰肢,吐出了舌頭,發出了滑稽古怪的音節,“蛇!”

這讓我更糊塗了,蛇和狗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種生物。

“到了!”七歲海象像踩住了刹車一樣,硬生生地停下了奔跑的腳步。前邊已經有一個人了,是一個卡車司機。他留著絡腮胡子,穿著白色汗衫,身上有一種幾天沒洗澡的長途司機的味道。他的手背上有一大片文身,他正看著前邊三米外的路邊草叢。

這時候我才看清楚,草叢裏蟄伏著惡魔。

“一條蟒蛇!”

這條蟒蛇像一捆繩子一圈一圈地纏繞著一隻小黑狗。小狗發出了虛弱的叫聲,在馬路的中央仍可以看到一抹血痕。被蟒蛇纏繞著的小狗看上去非常小,給蟒蛇塞牙縫都不夠。但這明顯是一隻勇敢的小狗,它仍在纏繞中時不時地掙紮著。

我知道七歲海象為什麽要帶竹竿了,當他拿著竹竿去捅蟒蛇的身子時,文身司機一把搶過了竹竿,七歲海象嘟了一下嘴就原諒了文身司機的粗魯。文身司機並不像七歲海象一樣捅蟒蛇,他的動作近似於挑,從蟒蛇並沒有緊緊纏住小狗的尾部入手,就像一個挑剔的食客正在挑出餐桌上的蔥薑蒜。我看了一下,也撐著竹竿去尋找蟒蛇纏繞的空隙。

七歲海象過來幫我。四歲海象沒有竹竿,也不敢靠前,可是他興奮地蹦著,一邊發出“嗬嗬”的聲音,一邊用小拳頭一下一下地擊打著空氣。

七歲海象不客氣地嘲諷他:“你不如念咒語好了。”

“什麽咒語?”四歲海象緊張極了。

七歲海象有些尷尬,隻好隨便敷衍:“吐魯吐哈刺哈。”

四歲海象紮好了馬步,氣沉丹田,朝著蟒蛇大吼:“吐……哈……哈。”

這下子連文身司機都憋不住笑了。

“快看!蟒蛇的尾巴移開了!”七歲海象大聲地嚷嚷。

文身司機抓住了機會,他把竹竿插入了蟒蛇尾巴的空隙,雙手一撐,手臂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我和七歲海象也使起勁來,兩根竹竿挑動了蟒蛇的尾部。蟒蛇纏繞的圓球滾了一滾,從草叢滾到了馬路上。

“吐……哈……哈。”四歲海象喊得更賣力了。

在這樣的聲音裏,蟒蛇的纏繞漸漸地鬆了,小狗吠吠地叫了幾聲,竟然從蟒蛇的纏繞中掙脫了出來!但它的右後腿仍被蟒蛇咬著,文身司機拿了竹竿輕輕地捅了捅蟒蛇的嘴部。小狗掙脫了!它跳了出來,忙不迭地離開了蟒蛇。

四歲海象歡呼了起來,他跑到小狗的旁邊,一把抱起了小狗。

文身司機仍警惕地瞧著蟒蛇,直到蟒蛇從草叢裏鑽了進去,消失了蹤跡。七歲海象興奮得臉色潮紅:“我們救了一隻小狗!”

“我們也沒殺死一條蟒蛇。”文身司機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的外表看上去很凶惡,但其實他的動作非常溫和:“我們隻做好人,沒做壞人。”

“壞人!”四歲海象咬著手指頭,瞪著文身司機大聲地喊。

文身司機又笑了起來,他指了指那隻小狗,說:“男孩們,它就交給你們了。”他還要開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帶著一隻狗不太方便。

當那輛卡車晃晃悠悠地從馬路上消失後,這條馬路又重新變得孤獨而寂靜。這是一天中最美的黃昏,這個詞像是有魔力一樣,帶來了橘黃色或者玫瑰色的光線。

我們看著這條小狗,它的皮毛是黑色的,黑得不夠純粹,似乎有些灰白色夾雜在其中,爪子小小的,一雙眼睛卻黑潤得像一個無盡的深夜。狗狗的眼睛和人類的眼睛不一樣,狗狗的眼睛幾乎沒有眼白,被這樣的一雙眼睛看著,心底就會溫柔了起來。

四歲海象抱著小狗,它的右後腿受傷了,被蟒蛇咬出了一道血口子,不過現在已經凝結了。

七歲海象看著我:“現在怎麽辦?媽媽不讓我們養狗。”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媽媽對狗狗毛過敏。”

四歲海象鄭重地點了點頭,一臉嚴肅地說:“媽媽……狗。”

這一天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我們從一條蟒蛇的口中救下了一隻小狗狗,但隻是剝奪了蟒蛇的食物,並沒有傷害到任何生命,這讓我們覺得很驕傲。

我抱著狗狗走進小院,把這件事告訴了外婆。

我想我的語氣一定是很驕傲的。

但是外婆站在門邊問我:“你確定要養這一隻狗狗,你會帶它去散步、喂養它,清理它的狗屋?”

“這些外婆也可以做呀。”

“不是我要養狗狗,是你要養狗狗,外婆可以偶爾幫你。”外婆停頓了一下,“還有它右後腿受傷了,有可能會殘疾,你能保證不嫌棄它嗎?”

“外婆!”

“每一個生命都很珍貴,都是值得尊重的。如果你不想養它,就不要建立起一種最終會將它拋棄的羈絆。”

我望著手上抱著的狗狗。沒錯,它非常可愛,它安靜地伏在我的胸前,已經對我產生了一種依賴。但是我能為了它做到那一些事情嗎?

“如果你不能確定,我們不能養它。”外婆轉身走進了屋子裏。

我抱著狗狗站在院子裏。昏黃的天色包裹著小鎮、庭院、逐漸亮起的燈。我抱著狗狗,就好像抱著一份責任。當我做出選擇時,我的角色就發生了變化,這隻狗狗在我的生命中和我達成了相互承諾的關係。

我想到了媽媽的那一封信。在她行屍走肉的那一段時間,外婆把我放在她的**是不是就是在無言地訴說這一種責任。

當時媽媽的心情和現在的我是一樣的嗎?

狗狗在我的懷裏嗚咽了一聲。七歲海象和四歲海象拉開了他們二樓的窗簾在看著我。我覺得有些理解媽媽了,但是那個男人從來沒對我盡過責任,我又怎麽去理解他呢?

“所以我們就在一起哦。”我對著狗狗說。

狗狗似乎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幫小狗洗了澡,喂了食物,給它的傷腿上了藥。他伏在一個狗窩中,那是我給它做的,用了一個廢舊的竹簍,鋪上了我以前的衣服。我把它放進去的時候,它感激地朝我吠了一聲。

“你可以給它取一個名字。”外婆笑眯眯地看著我。

“叫它小黑豆吧。”

“為什麽?”

“它的眼睛很像黑豆。”我不好意思地說。可是最終我決定叫它星星,因為它望著我的樣子莫名地讓我想到了夜空中的星星,光芒微弱,卻有著非凡的力量。

“ 這是星星, 它是一隻了不起的小狗, 它和蟒蛇搏鬥過。”

嗯,這個介紹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