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和我成長有關的一些事情①
有時候我很難描述外婆。外婆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她很多時候看上去像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但是有一些時候她卻讓人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
四歲的一天晚上,外婆讀完了《彼得·潘》,要跟我說晚安的時候,一隻黑色尾翼的鳥停在了窗台上。
“這是烏鴉嗎?”
“哦,不是,是鵲鴝。”外婆說,然後和窗台上的鳥兒打了一聲招呼:“嗨,好久不見。”
鵲鴝蹦了一下, 我聽到的是鳥的叫聲: “ 小鳥說什麽呢?”
外婆歎了一口氣:“我變成人太久了,聽不懂了。”
“外婆你從前不是人嗎?”
“六十多年前新聞報道過,動物園裏的一頭大象失蹤了。”外婆露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她的身上有一股薔薇和樹葉的味道,“我就是那頭失蹤了的大象。”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聲音不由得壓低了:“外婆你沒騙我吧?”
“沒有。我還保留著大象的愛好,我喜歡吃香蕉和洗澡。
我記得用長長的鼻子吸水的時候水流通過鼻腔的那種感覺。不過我不太喜歡大大的耳朵。如果我那時候不把耳朵變小,現在可以拿耳朵給你扇風。”
我看著外婆小巧的耳垂歎了一口氣:“有點可惜,大象的耳朵還可以當圍巾呢!”
然後我又想到了一件事,這件事讓我興奮得手腳都在戰栗,“外婆,那我和媽媽的身上都流著大象的血液,如果我變成一頭大象可以嗎?”
“如果你的願望強烈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實現一切的想象。”外婆溫和地拍了拍我的臉頰,“寶貝一定會是森林裏最英俊的一頭小象。”
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個問題:“外婆你不會再變成一頭大象……離開我和媽媽吧?”
外婆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她說:“不,不會的。
對我來說家很重要,沒有一個地方能像家一樣讓人長久地依戀。”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外婆、媽媽和我是三頭在森林裏散步的大象,我們用鼻子卷起木頭,在森林裏建了一座漂亮的小木屋,那就是我們的家。
五歲的一天下午,外麵暴雨如注,狂風肆虐,天地間仿佛在經曆一場浩劫。雷聲爆炸轟響,閃電如蛇穿過客廳,我覺得有點害怕。
外婆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我有些緊張。
“所有的東西都會說話。”
“外婆你是說鍋、椅子、風這些都會說話嗎?”我好奇地瞪大眼睛。
外婆靠我近一點,拉住了我的手,輕輕地說:“你閉上眼睛。”
我閉上了眼睛。風的呼嘯聲很大,它卷過玻璃窗,它從山上往下跑,樹葉被風帶著飛到了從來沒去過的地方。風和雨玩耍,它把雨絲吹得向著一棵樹、一條溪流落下去。
風停在了我家院子,它一定很喜歡屋簷下的那串風鈴,它鼓著氣使勁地吹,風鈴覺得太癢了,就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風也喜歡我家的薔薇花,它撫摸著每一朵花,它和花兒們玩彎腰的遊戲。
雨呢,雨也會說話,雨滴嚷嚷著“我來了我來了”,落在屋頂上,落在街道上,落在汽車上,落在雨傘上。
“你聽到雷和閃電在說話了嗎?”外婆問。
“雷和閃電在尋找一種東西。”
“找什麽呢?”外婆輕聲問。
“應該是在找一個新的國王,它們的王國麵臨著一場入侵,老國王派雷和閃電來尋找一位勇敢而又聰明的繼承者。”
外婆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我的身邊就有一個勇敢又聰明的戰士。”
“不,它們要找一個滿十三歲的小孩,這樣他才能有力氣撿起雷電之錘對抗入侵者。”
外婆誇張地鬆了一口氣:“那我要等你年滿十三歲的時候再來擔心了。”
我被外婆逗笑了,然後我就不怕雷和閃電了。當閃電再一次在天空穿梭時,我知道它擔負重任,我希望它能盡快找到繼承者。
“這個繼承者有名字嗎?”外婆問我。
“有。所有國王的名字都叫作‘守護’。”
六歲的一個中午,光芒把大地和天空都鑲上了深沉的玫瑰色。
這個女人很胖,身軀龐大,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上去像是石化人。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拿著腔調,她的眼睛又大又黑,瞪著人看的時候像是一隻鱷魚的眼神。
她讓人覺得害怕。她讓我坐在她的辦公桌前麵的皮椅上,其他三個小孩被命令貼牆站著。
她給我拿了一塊巧克力,問我:“你知道是誰拿了老師的項鏈嗎?一條藍寶石項鏈,非常漂亮,可能有些小女孩會想要把它占為己有。”
胖女人是我們幼兒園的副園長,也是我們幼兒園中班的老師。她望向了三個小孩中紮雙馬尾辮的小女孩。
雙馬尾辮小女孩哼了一聲,瞪著我。
我搖了搖頭:“我沒看見過藍寶石項鏈,也沒看到誰有藍寶石的項鏈。”
“可是其他同學都出去了,隻有你們四個人在教室裏。”
胖女人滿臉笑容,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冰刀子,“賊一定在你們四個人中間。”
馬尾辮女孩忍不住大聲地喊:“你才是賊!”
胖女人臉上的橫肉顫了一顫,她讓我站回牆邊:“你們誰想到了藍寶石在哪一個人手上就找我。”她用她自以為慈愛的笑容望著我,悄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你不必為了一個偷東西的賊被罰站。”
她像一隻大企鵝,撅著屁股從辦公室走了出來。
我們貼著牆站著,膝蓋又酸又漲,小腿一陣陣酸痛。雙馬尾辮女孩首先不幹了,她自己坐到了皮椅上,從胖女人的抽屜裏拿了巧克力出來吃。
一個女孩,這個女孩怯生生的,像一隻小白兔,她低聲說:“你們誰看見了那條藍寶石項鏈,反正我沒拿,我要回家!”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別哭!吵死了!”雙馬尾辮女孩從椅子上跳下來,惡狠狠地朝小白兔女孩吼,但是她一吼,連旁邊的另一個小男孩也哭了。
胖女人推開門進來,她傲慢地居高臨下地瞧著我們。
“是她,是她拿了藍寶石項鏈。”小白兔女孩一邊哭一邊指著雙馬尾辮女孩。
雙馬尾辮女孩一愣,然後就像野獸一樣衝了進去,拉住了小白兔女孩的衣裳,狠聲說:“胡說胡說!撒謊!騙子!”
“你才是大話精!不僅說謊還打人。”胖女人抓住了雙馬尾辮女孩,把她按在了一邊,“我要打電話給你媽媽,讓她來瞧瞧自己的寶貝女兒。”
雙馬尾辮女孩掙紮著,她用腿毫不客氣地踢了胖女人一下,在她的裙子上留下一個腳印。
胖女人氣得發顫,她示意我們三個人先回教室,她撥了電話,給雙馬尾辮的媽媽,其他兩個小孩抽泣著走出了辦公室,但是我沒走。
“雙馬尾辮一直和我在一起玩上班遊戲,她沒有靠近講台上的包包。”我說。
“你想為她做證?”胖女人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我做證。”
外婆也被通知來了。我坐在窗邊的一條長方形板凳上。外婆坐在了我身邊,她看著我:“藍寶石項鏈在小姑娘的書包裏找到了。”
我沉著臉不作聲。
外婆又問我:“你為什麽要做偽證?”
“雙馬尾辮不像是拿別人東西的人。”我把頭偏向了一側,“但是我覺得胖女人是那種會誣陷別人、冤枉別人的壞蛋。”
外婆站了起來,她說:“你必須去跟副園長道歉。”
“不!”我叫了起來,臉上爬滿了淚痕,有一些是羞愧,有一些是覺得沒麵子,有一些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看走了眼。
“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麽情況,犯了錯一定要道歉。”外婆嚴肅地看著我。
可是雙馬尾辮沒有道歉!被發現書包裏藏著藍寶石項鏈後,她就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了起來。她吵到大家都沒有辦法安靜地聽到對麵的人說話,最後胖女人不得不請雙馬尾辮媽媽先把她帶回去。雙馬尾辮藏了她的藍寶石項鏈,並不是因為藍寶石項鏈的漂亮,而是因為胖女人太討厭了。她說過雙馬尾辮臉上的雀斑像是一堆鳥屎,她取笑過我的一頂帽子是蛤蟆的肚皮,她說回答問題錯誤的小偉腦殼裏都是水泥,她偷吃我們的午餐水果……她不是一個讓人尊重的人,要對她說對不起真的很難。
外婆聽了我的申辯,她有一瞬間垂下了頭。我以為她會回心轉意,但是她再抬起頭時仍是認真地對我說:“還記得動物園的那件事嗎?”
那件事發生在兩個星期前,媽媽帶我去動物園。在獅子園區的圍欄前,兩個孩子拿了石頭去扔獅子。他們帶了一衣兜的小石頭。每一次石頭扔到獅子,他們就歡呼起來。
媽媽讓我別管他們,可是我沒辦法。我衝了過去按住了其中一個孩子的手:“你們不能這樣做。”
兩個孩子才不管我,他們甚至把石頭胡亂地扔到我的肚子上。媽媽告訴給了一個被曬得黝黑的管理員。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跟外婆講了這個管理員:“他沒收了兩個男孩所有的小石頭,讓他們為對我的無理道歉!而且他還讓他們對獅子道歉!”
空氣裏有著氣泡檸檬水和動物皮毛散發的氣味,圍欄裏的假山和樹木有一種溫和的光澤。被扔石頭的幾隻獅子一無所知,而兩個扔石頭的男孩規規矩矩地站在圍欄前,對著獅子們大聲地說:“對不起。”
那是我最初對於“正義”的理解。在正義麵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