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場聊天和一封信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男孩沒有在客廳,媽媽和外婆都在。

她們的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大人隻有在他們自己也無法處理某一種表情的情況下才會對小孩擺出這種表情。

我坐上了椅子:“說吧,有什麽事要我去做?”

媽媽的表情一下子從嚴肅變為了慌亂:“不不不,沒有什麽特別的事要你去做。”

她否認的樣子正說明了這件事比我想象中的嚴重。我望向了外婆。

外婆誇張地吸了吸鼻子,說:“那個孩子說得對,這件事要由你自己來決定。”

“和那個男孩有關係嗎?”

“她不是男孩,她沒有喉結。”媽媽說。

我嚇了一跳。外婆朝我點了點頭: “ 我們來講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叫小茉莉。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她已經大四了,再上半個學期課就可以去實習了。這半個學期來了一位新的教授。小茉莉和教授談起了戀愛,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對的。教授有家庭,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她見過這個小姑娘,粉雕玉琢一團稚氣。“隻談精神上的戀愛不會傷害到家庭吧。”小茉莉抱著這樣的想法。可是這一學期快要結束時,教授的夫人發現了。小茉莉非常羞愧,她不是一個沒有廉恥心的女孩,她發誓永遠不去打攪這個家庭。趁著實習,她到了鄰近城市。那一天晚上是她生日,教授來了。這個晚上她和教授喝了酒,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個女孩。她大哭了一場,一種罪惡感攝住了她。她逃一樣地離開了這個城市,躲了起來,行屍走肉地生活,直到發現自己懷孕了。

小茉莉的媽媽已經三個月沒聯係到女兒了,她到了女兒的城市去。她在第一天就在車上丟了包包,幸好她是一個謹慎的人,在褲子裏縫了暗袋,裏邊還有幾百塊錢。媽媽去小茉莉的學校,去小茉莉的實習單位,去小茉莉去過的路邊早餐店。她的錢都花光了,還是沒有找到小茉莉。一個電視台記者幫了她,讓她上民生熱線欄目。

小茉莉看到了電視裏的媽媽,形容枯槁,滿臉塵埃。她和媽媽回到了小鎮。她想要去打掉肚子裏的小孩,可是人流前檢查時,她聽到儀器裏傳來了充滿了力量的胎心音。這是生命,她無權扼殺。她在懷孕期間畢業了。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教授,她長得高挑,穿著寬鬆的裙子。教授似乎看出了什麽,但是她在他衝上來時像遊魚一樣混入了人群之中。之後的歲月她通過了司法考試,當了律師,還有了一個快七歲的小男孩。

“我就是那個小男孩,一個不光彩的孩子?”我覺得自己有些頭暈。

“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不光彩的是媽媽,不是你。”媽媽垂下了頭,眼淚從她的臉頰上大滴大滴地滑落,“犯錯的是媽媽,但你不是錯誤的代價,你是幸福的結果。”

我點了點頭,但事實上並沒有很明白,我的大腦裏就像有一鍋正在沸騰的岩漿,“刺刺刺”地燒著。外婆抓住了我的手,露出了擔心的表情。

“所以,我有一個爸爸?”

“是的,你有一個爸爸,而他想要見你。”

這就是所有謎團的最終指向了。外婆和媽媽希望我是一個勇敢的小孩,就是為了讓我有一天能在這樣的打擊裏堅強地站著,而不是被擊垮嗎?我想我做不到。我跳下了椅子,往門外走去。

“寶貝你……”媽媽叫了起來,“我非常抱歉。”

“讓他去靜一靜吧。”外婆摟住了媽媽。

她們留在我的身後,我渾渾噩噩地走出了門。其實我並不知道去哪裏,也不想去哪裏。如果有一個深深的洞穴讓我躲進去多好,或者我是一隻需要冬眠的小熊也可以,我不該逃避問題。可是“我有一個想要見我的父親”和“我是一個不光彩的小孩”這樣的事情是我無法承受的痛苦。

我走出了大門。那個男孩,哦,不,那個女孩穿著她的黑長T裇站在院子的薔薇花叢裏。

“你恨我嗎?我是說我的出生可能打破了你一直相信的某種情感。”

“這不是你的錯。”她說的跟媽媽一樣,“大人的錯誤不該由小孩來承擔。錯誤也不會在血脈裏一代一代延續下去。”

“那你恨我媽嗎?”

“恨過。不僅恨過你媽媽,還有我爸爸,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做?”

“我覺得你很棒,隻在過去‘恨’過,人不應該活在‘恨’裏。”

“其實我一直都希望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說到這句話時,女孩的眼眶裏溢滿的眼淚滾了出來,像瀑布一樣洶湧。

我也哭了。我們坐在薔薇花叢裏無所顧忌地哭著。風中傳播著我們的嗚咽、難過、傷心。一起哭過的友誼是非同尋常的。

“我很孤獨,我沒什麽朋友。”

“我也是。自從知道大人們搞出了那些事,我就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女孩把她的耳朵朝向了我,“我在左耳打了七個耳洞。有幾個耳洞是打在軟骨上,痛得像一個兩百斤的大胖子用高跟鞋的尖跟使勁地踩一樣。”有一個耳洞被撐得特別大,即使現在沒戴那種圓環了,但是耳垂鬆鬆垮垮的。

“你的耳朵現在看上去像一個問號。”

“別人用嘴巴發問,我用耳朵發問。”女孩自嘲地說,“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隻敢用一些古怪的方式來發泄自己的不滿。”

“你是指打耳洞?”

“抽煙,喝啤酒,逃學,和老師頂撞,從家裏偷錢去看阿信的演唱會,離家出走。”

“還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男孩。”我說。

女孩笑了,她側著頭看著我:“你這個聰明的小子。你長大了會去做什麽呢?一個脫口秀的節目主持人嗎?”

“大人們都喜歡問長大了你想做什麽,這個問題很蠢。”

我聳了聳肩,這一刻我覺得我學到了外婆的那種灑脫,不動聲色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女孩卻來了勁兒,她說:“你覺得我長大了可以去做什麽?”

“拜托了!”這麽無聊的問題。

但是她很固執地望著我。

“我覺得你很酷,或許可以去當一個行為藝術家。”

“就是那種堅持不洗澡三十年的行為藝術家?!”她驚詫地叫起來,“那我寧願去瘋人院。”

“你會收到威脅你的匿名信。”

“為什麽?”

“因為你剛剛鄙視了行為藝術家,或許有一個行為藝術家要堅持三十年給你發匿名信。”

“除非你就是那個行為藝術家。”她又笑了。

“想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給這個人寫信,不論批評還是表達思念。信是最好的溝通方式。”我也笑了。不得不說,有一個可以一起聊天的人感覺挺棒的。

可是我沒決定好是不是要去見那個男人——我的血緣關係上的爸爸。他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而已。我、媽媽、外婆,我們的生活平靜而美好,我不想被打攪。

女孩仰著頭望著天空,她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垂,她的右耳上一個耳洞也沒有打。那顆小小的痣像一隻眼睛。她說:“他曾經告訴過我,耳朵有痣的小孩身上都有一個童話王國。

這顆痣就是童話世界的開關,揉動它跟它說‘嗨’就可以進去了。”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指的是那個男人。老實說,我對這個陌生的男人是有一點小小的興趣,但是這和我要不要見他沒有關係。

女孩又繼續說:“後來我看到一棵樹有疤,我就會想這塊疤就是進入森林世界的一個開關。我養了一隻小狗,它全身都是白的,隻有頭部有一處被橢圓形的黑色皮毛覆蓋,我不開心的時候也會按住那塊黑圈跟它說‘嗨’。”

“你不開心的時候很多?”

“大多數時候我都很開心,一直到去年的夏天。”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她忘記了自己為什麽不想午睡,其實每個小孩都不想午睡。不想午睡對大人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壞毛病。其實大人也有一些問題,比如將煙盒上的“抽煙有害健康”念一遍後點燃一根煙,比如熬夜看世界杯對著輸球的球隊大吼大叫,比如不想排隊總想通過關係走後門。大人們容忍自己有這樣那樣的壞毛病,但是對小孩永遠都是:關於這些問題你都得聽我的。

不聽話的女孩溜到了父母的房間裏,在媽媽的衣物間裏試穿高跟鞋、塗口紅,把真絲圍巾裹成小禮服穿。

她還在衣物間裏午睡了。當她醒來時,她受到了懲罰——兩個秘密沒經過她的同意就鑽入了她的耳朵裏。

“我一直覺得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她哀哀地說,“然後在我還沒做好準備要恨他的時候,第二個秘密接踵而來。”

第二個秘密一定更重要。正是因為這一個秘密,女孩來到了這個小鎮尋找我。但是我不想知道。我覺得我想去見爸爸這樣的心情應該來自於真誠的願意,而不應該來自於什麽附加的秘密而引發的同情心。

我歎了一口氣。

女孩也歎了一口氣,她說:“一個人麵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時不應該墮落,應該要變好才對。”

“沒有人打扮成一個男孩就是說變壞了。”我試圖安慰她。

我們一起坐在薔薇花叢中很久,直到太陽升起,四周變得炎熱。

她站了起來,輕聲說:“我要回家了。”

“你可以隨時來。”

她說了再見,摸了摸我耳垂上的小黑痣。她問我:“你會去見他嗎?”

我搖了搖頭。她眼睛裏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了許多。她離開的背影像是一個在沙漠裏跋涉了十幾天的徒步愛好者一樣,疲憊不堪而孤獨。我想衝過去跟她說:“我可以和你並肩作戰。”但是我沒有,我隻是繼續坐在薔薇花叢裏,讓太陽炙烤著我,直到把我身體裏的眼淚都烤幹。

媽媽走了,她回去上班了。

外婆給了我一封信,是媽媽寫的,淡藍色的信封上有媽媽常用的香水味道,聞上去就像是一棵剛剛長出來的植物。

寶貝:

媽媽愛你。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你覺得媽媽是個壞女人嗎?有一段時間我陷入了自我懷疑中,是你外婆告訴我:人生就像是一個圓圈,一個善良的、有道德的人不論走錯了什麽路,有什麽汙點,隻要繼續堅持走下去,都能找回原點的那個自己。

我要感謝我的媽媽——你的外婆,任何時候她都值得我們驕傲。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想要一雙溜冰鞋,外婆跟我說,學溜冰一定會摔倒的。然後外婆就買了溜冰鞋給我。有一次我摔倒,膝蓋都破了一道大口子,但是我沒有告訴外婆,因為外婆早已經告訴我:想要學溜冰就不要怕摔倒。

過了一個秋天,我對溜冰沒有了熱情,大概有一個月沒碰溜冰鞋了。有一天晚上外婆很認真地問我:你要拿你的溜冰鞋怎麽辦?外婆說話的樣子就像那雙溜冰鞋是一個人,而不是一件物品。我滿不在乎地說:放在儲藏室就好了,等我想用的時候就拿出來。

外婆生氣了。寶貝,外婆從來沒對你生過氣對不對?

(我偷偷告訴你一個關於外婆生氣的小秘密,她隻要生起氣來,手指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外婆讓我好好想想該拿這雙溜冰鞋怎麽辦。第二天我跑到大家溜冰的地方,一個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她渴望地望著場中溜冰的人。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把這個女孩帶回了家,讓她試穿溜冰鞋。萬幸哦,她穿起來恰恰好,我把溜冰鞋送給了她,教她學溜冰。這是我收獲的第一段友誼。外婆很高興,她說我是一個懂得如何分享和贈予的女孩。

我就是這樣被外婆教育著長大的。我是一個大家都喜歡的女孩,這一點蒙蔽了我的眼睛,我漸漸地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當我讀大學時,我是那樣地受歡迎,到處都有我的朋友。可是沒有人能和我的精神世界產生共鳴。我一開始隻是和……那個男人比較聊得來,後來發生的事是我的錯,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絕對不會重蹈覆轍。這是不道德的事情,連我自己都唾棄自己當時的靈魂。

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責怪自己,你出生以後,我不想出門,我晚上睡不著,白天頭昏昏沉沉的。我的後腦終日壓著一塊大石頭一樣,我連頭都抬不起來,醫生開了一堆藥給我。我開始每天早晨起床去跑步,我要養成健康的生活習慣。但是沒有用,我覺得腦袋像是要炸裂一樣,我的睡眠很淺,我忘記了一個清醒的頭腦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我竭盡全力和我後腦的那塊石頭對戰,但是石頭後來變成了一座小山。那種痛苦就像是我的手腳長出了繩索捆縛住了我。我不想見人,不想與人說話,不想出門。

外婆終於忍不了了,她把你抱到我的臥室,大聲地吼我,把你扔給我,讓我自己照顧。你小的時候真皮,睡覺一定要抱著,一放下還沒碰到床就扯著嗓子哭,那種哭泣就像是世界末日已經來了。我哄你睡覺後,靠著椅子背自己也睡著了。

你治愈了我的失眠症,我沒有時間去糾結這些那些了。外婆又開始嚷嚷你的紙尿褲、奶粉、益生菌、玩具好貴。外婆還提到了環球旅行。我們祖孫三代一起去,真虧得她提出了這樣縹緲的目標,我應該要變成超人媽媽才可以實現。

外婆讓我明白了分享是一種獲得,而你讓我明白付出也是一種獲得。寶貝,你就在這兒,不是上帝把你給我,也不是我贈予你生命,你就是你,媽媽後悔曾經的迷茫和困惑,但是我很慶幸我的生命裏有你。

外婆是一個好媽媽,她讓我學到了很多。

你是一個好孩子,也讓我學到了很多。

我希望我能像外婆一樣,也讓你學習和驕傲,而不是讓你蒙羞。對不起,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