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個男孩從哪裏來
媽媽禮拜六回來的時候總是一臉疲倦的樣子,她時常捧著咖啡,但是不喝,就蜷縮在沙發一角,靜靜地看著窗外。卸了妝的她有點兒黑眼圈,皮膚還是保養得很好,可是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精神萎靡的小鳥兒。她沒穿著她的黑色、灰色、白色的線條分明的職業服裝,隻是套一件睡袍,這讓她看上去不是一個媽媽,隻是一個小女孩。
媽媽一周隻在禮拜六回來,也是這一兩年律師事務所上了正軌才固定下來的。以前她有時候一個月都忙得沒辦法回來。
外婆很擔心,她總是打電話給媽媽,問:“晚飯吃了嗎?”
媽媽似乎就身處兵荒馬亂的戰場,她一邊躲著馬蹄一邊揮舞著刀劍,一邊還在應付外婆的嘮叨:“吃了吃了。”她敷衍的語氣連我都聽得出來。
外婆覺得城市是一個大怪獸。
我覺得城市是一個巨大的未知世界,有點像《彼得·潘》裏的烏有島。白天的烏有島是太陽的住所,金光燦燦,美麗夢幻。一到了晚上,烏有島就有神秘的黑影漸漸蔓延,島上陰森可怕的恐怖地帶露出真實的麵貌。城市同時具有烏有島的兩麵。
媽媽說城市就是一杯會讓人上癮的咖啡,你知道喝咖啡提神是在透支生命精力,但是你又放不下咖啡所代表的精致生活的含義。
“在城市裏你得奔跑,要不就會被人群甩得遠遠的。”
總是在奔跑的媽媽隻有回到小鎮才會暫時卸下她的盔甲。
“我四十歲就退休,到時候帶著你和寶貝環遊世界去。”
媽媽說。
外婆一聽就不樂意了,她嘀咕著:“等你四十歲,我說不定老態龍鍾,躺在病**動也不能動了呢!”
“媽媽,你幹嗎老說喪氣話。”
媽媽和外婆相處的方式就是打嘴仗、互黑。我和外婆相處的方式呢——很溫馨。我和媽媽呢,這我真沒法說,媽媽愛我,但我們之間似乎總有一層隔膜,尷尬地呈現在我和媽媽的每一個親子時光裏。我知道媽媽已經盡量地抽出時間陪伴我長大,但是那些陪伴就像是她隻給了我一棵樹需要的氧氣,可是我需要一座森林的氧氣。我六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外婆五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媽媽說了一模一樣的話——這個案子很重要,我走不開,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補償的。
外婆總是看得很開,她說:“人總是把光鮮亮麗、粉飾太平的那一麵展示給別人看,把灰暗疲憊、混亂不堪的那一麵留給自己的家人。我們要理解小茉莉,因為我們是家人。那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句話,更能說明這一點。”
“什麽?”
“一個成年人的痛苦就像是他的**一樣,不該給大多數人看到。小茉莉偶爾也想隻穿著**,別的什麽都不穿,作為家人我們隻好忍她了。”
我承認這個比喻雖然不那麽文明,但還挺恰當的。至少我們笑過了之後,就不會覺得媽媽沒有辦法回來是一件很難挨的事情。
外婆總是能想到一些法子讓人擺脫憂慮和痛苦。但這一天早上她也遇到了她自己無法釋懷的痛苦了。媽媽窩在沙發上喝咖啡。我們在看《複仇者聯盟》。
有人按門鈴,門鈴聲很急促,很沒禮貌。外婆猜是四歲海象。
“不開。”外婆幹脆地說。
媽媽當然不會任由門鈴響下去,她端著咖啡走到門邊,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我家門外。媽媽的咖啡杯掉在地上發出咣當聲響,超過了電影裏鋼鐵俠阻止綠巨人發狂的打鬥聲。我衝了出去,看到了那個穿著又黑又長的T裇的男孩。
咖啡漬在地上像水墨暈染。媽媽的手放在了門把上,她不想讓這個男孩進來。
“你找錯人了。”媽媽一字一頓地說,她甩上了門,聲音大得讓人詫異。她臉色蒼白,強自鎮定地走到沙發邊,都忘記了應該打掃地上的咖啡杯碎片和汙漬了。
“媽媽都沒有問他找誰。”我困惑地對外婆說。
“讓他去找見鬼的人去。”外婆毫不客氣地說。
“他就是跟蹤我的那個人,媽媽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媽媽的語氣有些生硬。
我們吃了午餐,期間外婆想去院子裏摘薄荷來煮魚湯,門一開,就看見了那個男孩,外婆推搡著他出去。
吃了午飯後,媽媽就說她要去午睡。可是她沒有,她站在二樓的窗戶邊,透過窗簾看著院子外那個男孩。
等到了暮色四合,我們一家人吃晚餐,電視開得很大聲。
外婆和媽媽說起了沈婆婆。
三月底的一天晚上,一個流浪者在沈婆婆的雜貨店前暈倒了。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沈婆婆收留了這個女人,她幫女人剪短了頭發,讓女人洗幹淨了衣服,和她一起住在雜貨店的後邊。
“這個落魄的流浪者就是《東郭先生》裏的狼,住了十天後,她將沈婆婆收在抽屜裏的錢款拿走就消失了。”那天下午,流浪的女人消失了,外婆恰好在沈婆婆的雜貨店喝茶。
“說不定她也有什麽迫不得已的事情。”
“什麽迫不得已的事情可以讓她卷了恩人的錢跑路?”外婆憤憤不平。
“沒什麽關係啦。”沈婆婆拍了拍外婆的手,“也沒有那麽多錢,她如果找我借我會借給她的。”
外婆瞪了她一眼: “ 你這愛吃虧的性子幾十年都沒改過。”
“我愛吃虧,你也愛吃虧,我們倆就是天生的一對老不死。”沈婆婆非常難得地開了外婆的玩笑。
回家的路上,我問外婆:“沈婆婆不恨那個女人嗎?”
“沈婆婆該不該恨那個女人呢?”
“不該。”
“為什麽?”
有一次我一個人在後山玩,一隻蜜蜂叮了我的手指頭,一下子就腫了起來,我非常生氣,一整個下午就一直在找這隻蜜蜂。那一個下午,斜坡和平衡車對我沒有了吸引力,追蜜蜂的時候,溪流裏遊過一條我從來沒見過的彩色尾翼的魚,我居然也沒停下腳步去欣賞。因為“恨”,我錯過了那一個美麗的下午,隻留下了糟糕的體驗。而且回家後我百度了蜜蜂的刺,上邊的內容讓我產生了滿滿的愧疚感。蜜蜂不會無故地蜇人,這是它的本能,蜜蜂的刺針的末端同體內的大小毒腺及內髒器官相近,蜜蜂蜇人時,刺針倒鉤插在人的皮膚上,它的內髒會被拉傷甚至拉出,所以它們蜇人後都會死。這隻小蜜蜂隻是讓我的手指腫了一個小包,而我卻拿走了它的生命。
我把這件事講給外婆聽,外婆看著我,她看了很久,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說:“你比外婆好得多,外婆到了現在才明白恨隻會毀滅人。”
“外婆恨過什麽人吧?”
“那是當然。你的外婆是一個鬥士,不是一個老好人。”
外婆大大咧咧地說,“我曾經以為是恨讓我晚上眼淚浸滿了枕頭,第二天卻仍然能夠在固定的時間從**爬起來,但是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愛的力量。”
“外婆,很高興你長大了。”
這是我和外婆在兩個月前的對話。我猜,外麵站著的那個男孩應該是她曾經恨過的人,或者和她恨過的人有關。
到了七點鍾的時候,雨下了起來。這其實早有預兆,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天就是陰沉沉的,太陽被雲層遮擋在後邊,整個世界一片灰蒙蒙。
我有點懷疑那個男孩是特意挑選在這樣一個有暴雨的天氣。當他可憐兮兮地被大雨淋透了之後,我們會更容易產生同情心。
“我不會像沈婆婆一樣心軟。”外婆站在窗前這樣喃喃自語。不恨是一種自我控製,但是去幫助恨的人,那或許還需要更大的力量。
到了晚上九點鍾,雨下了兩個多小時,整條街道寂靜而荒涼,偶爾一輛貨車經過,燈光打在男孩的身上,孤獨得像一幕讓人心碎的電影。
如果打淒情牌是這個男孩的武器,那麽我得承認他贏了。
我拉開了門,連雨傘也沒打,衝到院子外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帶回了家。
濕漉漉的水流順著他的全身往下淌,在我們的地板上就像一條條長著尖牙的毒蛇。他在哆嗦,這已經是夏天了,他不是凍的,有可能是餓的。
外婆端了牛奶和麵包放在桌子上,媽媽扔了一條大毛巾給他後雙手抱在胸前,默默地看著。
男孩拿毛巾擦了臉和頭發,問:“可以給我一身幹燥的衣服嗎?”
外婆搶先說:“沒有你可以穿的。”
這個男孩沒有再開口,他用毛巾裹著他濕答答的身體,站著喝下了牛奶。這一個細節讓人知道了他的教養,他現在站著的地方沒有淌下水了,但是他唯恐坐著沾濕了椅子,所以他站著吃完了食物,坦白說在我心裏我給他加分了。
但是媽媽並沒有,她說:“你應該盡快回家。”
“最後一輛公交車已經回去很久了。”男孩說。
他們的對話聽上去不像是兩個陌生人的對話,至少他們有什麽細微的瓜葛。
那個男孩望向了我。
媽媽一下子把我拉到了她的身後,尖聲說:“你什麽都不用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這一個月我找了你三次,你都說不可能。”男孩冷靜地說,“可是我覺得應該有一個機會讓他自己選擇,你不能替他做決定。”
“這個他指的是我嗎?”我從媽媽身後探出頭來。
男孩點了點頭。
媽媽深吸了一口氣,我覺得要是下一秒她發出了海豚音也不奇怪,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但是她控製住了:“誰也沒有權利來告訴我應該怎樣做一個媽媽。”
“明天早上第一班公交汽車來的時候你就走。”外婆說。
我們收留了這個男孩,但是讓他孤零零地待在客廳裏,沒有給他一床被子,也沒有再和他說話。
我有點同情他,在我經過他身邊時,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進房間睡覺,外婆和媽媽道了“晚安”。她們一起出去了,門縫中沒有看見外婆的繡花鞋,我從很久以前就不再害怕黑暗了。家人給了我們最大的安全感——外婆從門縫裏露出來的繡花鞋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我睡不著,我在想著樓下客廳裏的那個男孩。他不知道有沒有把衣服脫下來擱在椅子背上晾幹。一直穿著濕衣服就像是蝴蝶被打濕了翅膀一樣,是一件非常不舒服的事情。
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一顆星辰,它不在遙遠的天邊,就在我的麵前,但是它像一隻螢火蟲在我麵前閃爍,仿佛在告訴我:來吧,抓住吧。
醒來的時候,我還記得這個夢,可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有一顆星辰要我抓住它,而這顆星辰又為什麽會變成那個男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