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哭泣的眼淚是死去的感情

外婆不知道是不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媽媽。今天是禮拜三,但是媽媽回來了。那天我們如常地吃了夜宵。

我喝了一杯牛奶,外婆剝了一個榴梿。媽媽什麽也吃不下,她特別討厭榴梿“屎一樣的味道”。外婆的怪癖是她總是想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享給自己最親愛的人,不管我和媽媽是否喜歡,而且外婆最喜歡的大多是氣味濃烈的東西。

“我聽說人對氣味的記憶永遠不會遺忘。”

這挺有道理的,味覺記憶不僅是對氣味本身的記憶,還包括和該氣味有關的事情的聯想或者當時場景的記憶。

“一聞到榴梿,就能回憶起我們祖孫三代在一起度過的這一個夜晚,這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外婆抱著榴梿一臉陶醉。

媽媽的嘲諷相當辛辣:“以此類推,是不是一聞到屎的味道就能回憶起這一個夜晚?”

外婆毫不在意:“一上廁所就能想起我,那也很不錯。”

好吧,媽媽總是鬥不過外婆的“厚顏”,但是外婆並不“無恥”,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即使慢吞吞地喝著牛奶,牛奶仍然很快就見底了,於是我被勒令上樓睡覺。距離我第一次單獨一個人睡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我現在不那麽害怕食人魔和影子怪了。

房門被外婆帶上了,她在門口待了一會兒。這是我們的秘密語言。我很放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睡不著。

外婆和媽媽在樓下聊什麽?媽媽突然回來又是因為什麽?

但是我不會去聽牆角。我相信外婆和媽媽,該讓我知道的事情她們會告訴我,不該讓我知道的事情是她們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應該被密封在七歲海象的螞蟻巢裏,不得走出玻璃箱。

哦,對了,七歲海象今天在二樓窗戶口看見了我和那個男孩拉拉扯扯,他救了我呢。我在想明天要不要讓外婆做一個巧克力蛋糕送給他吃呢。

後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半夜的時候媽媽似乎來到了我的床邊,她溫柔地撫摸著我,她還說了一句話:“寶貝,媽媽永遠愛你。”

這句話一點也不奇怪。很多的媽媽都會對自己的孩子說,“永遠”是一個誓言。有些“永遠”是虛幻的,但是外婆和媽媽對我的“永遠”是可信的。

無論外婆和媽媽要我做什麽事,我都會去做,因為我相信她們。

但如果外婆和媽媽是要我去抉擇呢?

第二天我起床的時候媽媽已經離開了。媽媽是一個律師,而且是一個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她很忙,她在城市裏買了房子,她想接我和外婆去城市住。

媽媽說這個小鎮是一個窮鄉僻壤。

“是這個窮鄉僻壤養大了你!”外婆憤怒地說。外婆非常討厭“城市”,她說城市是一個大怪物,那裏冷漠、孤獨、奢侈、傲慢,道德淪落。可是她抵抗不了多久,媽媽說我得在城市上小學,那裏有更好的教育資源。小鎮隻剩下一個小學,我去裏邊打過籃球,偌大的學校卻空**而頹敗,顯出一種淒清。

年輕一代都到城市去了,他們一邊嚷嚷著城市房貸壓得喘不過氣,卻讓小鎮的住房落滿了塵埃。電視上的專家都在討論“城鄉二元對立結構”,討論“人群正在逃離鄉村”。外婆一看到這個就關掉電視。“膚淺!無知!”這是她給這些專家的“至高榮譽”。

可是小鎮學校裏每年招收新生的人數一直在下降是不爭的事實。

七歲海象說:“我媽媽說我一定會到城裏上小學。”

四歲海象晃了晃腦袋,說:“城裏。”

周太太不去沈婆婆的雜貨店買油鹽醬醋紙巾飲料殺蟲劑電池……她兩個星期搭一次公共汽車去城裏的超市購買,不透明的白色塑料袋上印著的“××超市”就是她的尊嚴。從公交車站到家的這一段路,周太太就像是宇航員登上了月球,每一小步都走得像人類前進的一大步。

有一個嘴碎的老太太觀察過周太太的購物袋,她得出了結論,周太太有時候也沒在城市買多少東西,她的購物袋裏塞的是輕飄飄的報紙。這流言傳到周太太的耳朵裏,她的購物袋就變得非常重,看她提著購物袋的樣子你會錯以為她正牽著一頭不聽話的牛犢子。

周先生在做什麽呢?周太太說周先生在做企業。

“什麽企業呢?經營什麽的呢?”

“飲料食品行業。”

“像是××啤酒、××牛奶這樣的企業嗎?”

“是。”周太太肯定地回答,那姿態讓問問題的人有些訕訕然,仿佛自己問了一個應該被鄙視的問題。

還有一次有人問周太太:“你的脊椎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問的人完全沒有惡意,出自一片真誠,但是周太太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她跳了起來,昂著頭走了。這麽說吧,她昂著頭的樣子能打敗這個世界。換另一種說法也可以是:周太太打敗這個世界的武器就是她高高昂著的頭顱。

回歸正題吧。第二天媽媽走了,但是四歲海象一大早就來敲我們的門。他拿著一個錘子,哦,不是鐵的,是那種小孩子玩的塑料充氣錘子。他用這個錘子敲門,“啪啪啪”地發出氣球爆炸的聲響。

我開了門,四歲海象一邊揮舞著錘子,一邊嚷嚷:“冰巧克力!冰巧克力!”我牽著他的手,把他抱到沙發上,他的小胖腿真是可愛,軟綿綿的。

外婆給他一杯加了冰塊的巧克力,他伏在桌子上心滿意足地喝光了,又舔了舔嘴唇。他執意要把他的充氣錘留下來當謝禮。到了下午三點鍾,他又來了,這一次帶來了一輛玩具車。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四歲海象一天來一次。他很快就知道了門是沒鎖的,不用敲,用肩肘一頂就開了。他還知道了屋子裏有兩個人,但是隻有上了年紀的那一位婆婆才會做冰巧克力,而那個和他哥哥一樣大的男孩則是和他一樣吃冰巧克力的競爭對手。

到了第七天的時候,他拖來了一個玩具箱,空的!因為他最喜歡的玩具都作為謝禮在我家了。他不想回家去了,他想和玩具在一起。

周太太直到這一天晚餐時間等不回來兩個孩子,才知道了兩隻海象這幾天的去向。她踏入我家,每走一步都像要窒息一樣,這個可憐的媽媽一言不發地拽走了四歲海象,命令七歲海象:“立刻滾回家去。”

四歲海象學舌:“滾!”

周太太一巴掌打在四歲海象的嘴巴上。

四歲海象“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紅磚牆裏傳來了大人的咒罵聲、小孩的啼哭聲,足足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外婆的臉色有些黯然:“周太太那一巴掌是打給我看的。”她當天晚上就把四歲海象的玩具都收進了玩具箱,放在了紅磚牆的鐵門前。

我睡覺的時候,外婆仍然坐在門外,她的繡花鞋被燈光照亮,我從門縫裏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想起周太太的咒罵裏有一句:“一個正經人家的小孩不會沒有爸爸的。”

周太太是一個正經人,她恪守著“正經人”的道德準則。

但是沒有爸爸就沒有一個正經的家嗎?

“外婆。”我喊了一聲。

門外的外婆立刻就應了。

“為什麽榴梿一定會有屎一般的臭味?”

“沒有這種味道就不叫榴梿,可能叫作杧果了。”

“為什麽老鼠喜歡吃士力架呢?”

“老鼠也喜歡吃奶酪。”

“為什麽彼得·潘不想長大?”

“永遠做小孩是彼得·潘的自由。”

“為什麽哭泣的時候會有眼淚?”

“因為眼淚是死去的感情。”

我沒有再說話。

一切都靜悄悄的,我的哭泣是無聲的,我並不特別,我的眼淚一滴滴地在死去。其實我最想問的是“為什麽我沒有爸爸”,但是我囚禁了這一句話,讓它在我的心裏橫衝直撞。

第二天四歲海象在我家門口哭得一塌糊塗,都沒能讓門打開,外婆不再早晨起床悄悄地打開門,所以門是反鎖的。

嚴嚴實實的大門是四歲海象用拳頭、用腳、用哭聲也無法跨越的一道懸崖。

四歲海象回家去的時候,摘了院子裏一株開得正好的薔薇,枝上的刺紮到了他的手指,他哭著喊:“壞婆婆!壞哥哥!沒有爸爸!”

這句話讓外婆臉色大變,她打開大門,衝到磚牆的旁邊,把一整袋花泥抬起來,高舉過頭頂,肩膀一沉一抬,把整袋花泥甩到了紅磚牆內,她大聲地吼:“把你沒教養的熊孩子弄回自己家去,別汙了我的院子。”

周太太出來得很匆忙,但是她還是塗了猩紅的嘴唇。她把四歲海象夾在胳膊下,四歲海象的掙紮讓她很狼狽,但紅磚牆內這一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外婆回到屋子裏的時候有些後悔,那袋花泥是花木場老徐用槁樹木屑酵化的,很花功夫的,早知道應該用鐵鍬挖泥塊扔過去。

這就是外婆,她有時候很衝動,但是她很快就能分辨出什麽事是自己真正應該在意的。今日外婆的生氣是為了我。

“沒有爸爸”是針對我的最大的惡意,外婆是為了給我解恨。

七歲海象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他摘了一捧玉蘭花,用密封袋子裝著,密封袋子裏還有一張字條:外婆、小樂對不起。

這個密封袋就放在我們的門口。

“我不怪四歲海象。”我拿著紙條說。

“我怪他。”外婆聳了聳肩,“我不想原諒他。”但是外婆沒有扔掉玉蘭花,她找了一個碟子盛滿了清水,將玉蘭花一一擺放下去。

“花是無辜的。”

我把紙條夾進了我在讀的《我的精靈媽媽》的書頁裏。這是在我的喜歡程度排行榜中僅次於《彼得·潘》的一本童書,裏邊有一句話是“感情是世界上最黏的膠水”,沒有了愛,精靈媽媽就沒有辦法維持人的形狀,變得越來越透明的精靈媽媽最後離開了人類世界。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沒有愛,這個人類世界也會千瘡百孔。

“都不知道大肥婆是怎麽教小孩的。”外婆還是很生氣。

我放下了書,走到了外婆的身後,從後背抱住了她,輕聲說:“外婆和媽媽愛我,就足夠了。”

外婆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你真的不介意?”

“又不是要有爸爸,我們的家才完整。”我這樣說,但是我知道這不是我內心真正的想法,我隻是想安慰外婆,我不想外婆為我傷心。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的心變得很重很墜,有一種酸澀湧上了我的眼睛,但是我笑著控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