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個古怪的男孩出現了

小孩都愛做夢,他們有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們熱愛童話和魔幻的世界多過熱愛現實。

但是要學會分辨虛幻和現實,外婆總是這樣告訴我。

我已經第三次看到那個人了。那是一個男孩或者一個女孩,我區分不了。他的頭發特別短,是一個刺蝟頭,總穿著又黑又長的T裇和寬鬆得可以裝得下一輛平衡車的褲子。我猜他是一個男孩。

我們第一次遇到,是在去雜貨店買紅糖的路上,我騎著我的平衡車停在了雜貨店門口。沈婆婆也喜歡穿又長又黑的裙子,她笑起來很親切。我進去的時候他似乎是在和沈婆婆講一些花卉之類的事情,沈婆婆有些耳背了,她朝著這男孩擺手:“不,我們這兒沒有花店,不過要摘茉莉的話超市前有一蓬,你盡管摘。”

“婆婆,我要半斤紅糖。”我不得不高聲地喊。

沈婆婆聽到了,她的手腳還算麻利,從玻璃罐裏舀出了半斤紅糖,裝在了袋子裏,幫我掛在了車把上。

這家雜貨店叫作小林雜貨店,小林爺爺和沈婆婆守了一輩子的雜貨店,養大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女兒嫁人了,兒子本來想把雜貨店擴張成超市,但是小鎮的人都走了,做不成生意的小小林離開小鎮到了大城市去。聽說小小林在城市開了一家像我們後山一樣大的超市,超市裏的商品就像後山的樹木一樣多。沈婆婆隻是用了當年超市的二十分之一臨街店麵。如果退後一點,還可以見到小小林雄心勃勃的時候豎起的金字大招牌:正興隆超市。

“你外婆又要做玫瑰糕了嗎?”

“是,做好了給你帶過來吃。”

“不用了不用了。”沈婆婆擺了擺手。

這個過程中我一直能察覺到那個男孩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身上,似乎我就是一片尚未開采的礦脈,而他的目光就是一架探測機。這種窺探式的目光本來是很容易讓人覺得不舒服的,但是那一天,說實在話,我並沒有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這個陌生的男孩身上。

第二次遇到他是在一個星期之後。我一個人在玩平衡車,就在七歲海象玩過的那個小山坡。兩排鬆樹之間是一小段不算平坦的陡度恰恰好三十度的小路。車輪磕到小石塊的時候車身就會震動。我喜歡這種感覺,一條並不是一帆風順的路帶給人生更多的是刺激和新鮮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石頭在哪裏。

他還是穿了一件又長又黑的T裇,雙手插在褲兜上,靠在一棵鬆樹邊上。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是為什麽來的。

我的球鞋在紅泥土路上摩擦,發出的聲音讓人難以忍受。

我幾乎覺得自己的球鞋可能要磨破了,但是平衡車終於停在了那棵鬆樹下。

“你好。”我打了招呼,盡量讓語氣聽起來是“你為什麽要跟蹤我”這樣的意思。我看到他的右耳垂上有一顆痣,外婆常常摸著我右耳垂上的痣告訴我:“耳垂有痣的人聰明而敏感。”

我知道這個男孩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就像是一大團陰影。這團陰影冰冷而傷感,像一條洞穴裏的蛇,血是冷的。這讓人不太舒服,所以我盡量盯著他的眼睛看,他有一雙柔軟而潮濕的眼睛,和他冷酷不羈的裝扮相比,我更相信這雙靈慧的眼睛。

“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好壞之間沒有界線,看你自己的判斷。”這個男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確定你這個消息是要告訴我,而不是其他跟我一樣大的七歲小男孩?”

“我希望我可以不確定。”男孩說了一句含義模糊不清的話。他的聲音很清澈,手指也非常纖細。

“好吧。你說吧。”

但是他又猶豫了,我說了這句話後,他就像是置身於侏羅紀公園,而我是和他狹道相逢的恐龍一樣。看得出來,他正在控製著自己不要轉身逃跑。

我想可怕的不是我,真正的“恐龍”應該是他要告訴我的那個消息。這樣一來我就很好奇了,於是我再問了一次:“你要告訴我什麽呢?”

就是這句話讓他落荒而逃了。他支吾著一邊後退一邊跑開了,他又長又黑的T裇被風吹鼓著,背影看上去狼狽極了。

晚上外婆做了蓮藕紅糖水、杧果千層、桂花紅糖糕,連酸甜魚她都下了紅糖做拌醬。

“紅糖老魔女,我告訴你一件事哦。”我把遇到奇怪的黑T裇男孩的事情告訴了外婆。

外婆一口塞一個杧果千層,咀嚼的時候右腮幫子鼓出來。媽媽講究的“飲食禮儀”,外婆說換一種說法是“繁文縟節”,人是禮節的主人,不能是煩瑣儀式的奴隸。媽媽當然不認同,她強調這是一種文明的象征。外婆歎了一口氣,她後來告訴我,她認為對食物最大的文明就是尊重,要尊重食物就得好好地去享受。吃食物的時候,要讓食物知道它們被你咀嚼的時候是多麽美味。不得不說,我比較喜歡外婆的“歪理”。

所以我和外婆一樣喝湯會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吃蛋糕的時候會閉上眼睛,咬牛肉的時候會咀嚼到麵部扭曲。

外婆對於這個奇怪的男孩隻問了一句:“他傷害你了嗎?”

“沒有。”

“下次再遇到他,就邀請他到家裏來。”

外婆總是這樣,她給予我自由,不幹涉我,但是潛意識裏她覺得自己就是我的保護神。她不想讓我在充滿對這個世界和人的懷疑中長大,但是她也會擔心我遇到壞人。

四歲的時候,媽媽帶來了一套《不要理陌生人》的繪畫,她讓外婆每天晚上都讀給我聽。“不要喝陌生人的飲料,不要上陌生人的車,這是對的。”外婆吃著自製的千層酥,渣屑都掉到繪本上,她很不屑地說,“可是陌生人問路也不能回答,這算什麽道理呀。”人有點防範意識是正常的,警惕也是必須的,但一棍子打死外婆就不讚同了,她吐槽這套繪本的作者是“一個不敢出來麵對世界的溫室小花”。

我也咬著千層酥,問:“那買這套書的人呢?”

“腦袋磕到了。”外婆順口回答,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說錯話了,她試圖解釋,“小茉莉買這套書是來給我們逗樂用的。”

“就像相聲小品一樣?”

“就像相聲小品一樣。”外婆偷偷地拿眼瞄我,看到我笑了,她隻好聳了聳肩,說,“小茉莉不像我,她像你外公,腦袋總被磕到。”

不管怎麽說,我就是從小被熏陶“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小孩。但是我覺得陌生人也要進行分類,比如“看上去像壞人”,“真的是個壞人”,或者隻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那個男孩,看上去比較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第三次遇到是我快把他忘記的時候。街道上有一輛貨車經過,之後就歸於荒寂。一切景物像是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平淡小說。

那個男孩出現得有些突兀,他像是一艘宇宙飛船直接出現在我的麵前。他臉色蒼白,眼睛浮腫,我猜他肯定是剛哭過。

就像是看了一場催淚的文藝大片,哭了好幾個小時才能在他臉上釀成這樣的悲劇。

“我要帶你走。”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這時候我才看見不遠處停著一輛藍色的出租車。一個出租車司機困惑地看著我們。男孩用了很大的力氣拽住了我。

“我可以自己走。我的手腕快要折斷了。”

聽到我這麽說,男孩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他忘記了使勁。而我等待的就是這一瞬間,我從他的困錮中掙紮出來,朝著家的方向跑去。

“尋找一切機會逃脫”才不是《不要理陌生人》繪本教的,這是外婆教給我的。

風呼呼地從我的耳邊卷過,我沒命地往前跑,就好像身後是火山爆發的滾燙岩漿,正在湧來。我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人,穿著藍黃條紋緊身裙的周太太提著垃圾從磚牆裏走了出來。條紋把她肥碩的身材勒出了古怪的形狀,她站在紅磚牆前,直直地看著我這個方向。

我吸了一口氣,心髒還是怦怦地跳著,可是我覺得沒那麽恐慌了,我甚至還回了一下頭,那個男孩像一塊孤獨而刻板的石頭一樣站在原地,並沒有朝我走過來。

我跑到了籬笆前,外婆和七歲海象一起從屋裏衝了出來。

七歲海象看到我,有些結巴地指著我說:“嗬、嗬……那個……”他激動得話都講不清楚了。外婆則是一把摟住了我。

當我們再次望向那個男孩時,他已經坐上了藍色出租車走了。街上空****的,如果不是我手腕上的紅痕,我幾乎會懷疑那個男孩和藍色出租車並不曾出現。

“你說他隻是一個男孩,不是一個男人?”

當我們坐在了屋子的沙發上,外婆把一大杯熱巧克力遞給我的時候,我的手還在顫抖。

“是一個男孩。”七歲海象肯定地說。

“你怎麽知道?”

“他跟我說過話。”

外婆也給了七歲海象一杯熱巧克力。七歲海象搓了搓手,苦惱地說:“一杯熱巧克力的熱量大概是500大卡,如果再加上奶油的話……”

“哦,要加奶油嗎?”外婆舀了一大勺奶油下去。

七歲海象歎了一口氣,他好像很勉為其難地接了過去,但是當他啜吸了一口後卻眯細了眼睛。我知道這就是外婆說的對美味食物尊重的表情。

“小胖子。”

“我不叫小胖子!”七歲海象瞪大了眼睛。

“你可以不叫小胖子,你要做一個一邊減肥一邊吃的小胖子。”外婆講了一段繞口的話,她在七歲海象又瞪大眼睛的時候問,“你什麽時候和他聊過天?”

七歲海象撓了撓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天下著雨——”

南方的春天是梅雨的季節,淅淅瀝瀝的小雨可以下到太陽都崩潰。七歲海象指的是哪一天呢?總之那一天下著小雨,他和四歲海象在小山坡上踩水玩——當然這是偷偷摸摸出的門,周太太在午睡。

連雨傘也沒撐,四歲海象喜歡水窪深一點的,一踩,滿身濺到泥水,他就笑得咯咯咯的。那個男孩呆住了,他瞪著七歲海象看,眼神很古怪。

“我猜他可能覺得我太胖了。”七歲海象才不理男孩,他蹲在一棵樹下,一隻可憐的蝴蝶來不及躲藏,被雨打濕了翅膀扇了好幾下也飛不起來。

那個男孩遞過了一片樹葉。七歲海象用這片寬大的芋頭葉子給蝴蝶搭了一個小小的世界。

“你們聊了什麽?”

“他問了我的歲數,弟弟的歲數。”

“然後呢?”

“他還問了我媽媽的名字。”七歲海象說,“他的黑長T 裇就像一件外星人才會穿的袍子,我問他是不是外星人。”

我注意到,提到“媽媽的名字”的時候,外婆的臉色變了。可是七歲海象再也說不出別的什麽訊息了,總之這種感覺就是我被男孩盯上了。

“他要帶我去哪裏呢?”我奇怪極了。

“誰也帶不走你。”外婆斬釘截鐵地說。外婆這麽說的時候帶著“我對抗全世界也不會放棄你”的愛,但是下一秒她又喃喃地說:“一個男孩要來帶走另一個男孩,這說不通啊。”

這件說不通的事情在之後不久就揭開了謎底,到時候一切都說得通了,可是這卻是一個極其艱難的抉擇。羅伯特·弗羅斯特說過:“樹林裏有兩條岔路,我選擇人走得比較少的那條路,那裏有天壤之別。”

我的人生將要麵臨兩條岔路,我會選擇羅伯特·弗羅斯特的那一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