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病毒細菌

海象之所以可愛是因為它們的長相,一大撮白色的胡子讓它們瞧上去像一個還沒長大的聖誕老人。它們走路的時候不僅要靠後鰭腳朝前彎曲,還要用獠牙刺入冰中,才能勉強在冰麵上匍匐前行。而海象的鼻子短短的,就像是一顆被人踩扁了的板栗,這一點我也覺得甚是有趣。坦白說,隔壁的兩隻小海象我並不討厭。

他們很少從那紅磚牆後出來。我一直懷疑他們家是不是能夠通向一個巨大的森林或者是什麽別的遊樂場所。我的意思是說,一個男孩怎麽能夠一直待在屋子裏不出來透透氣呢。

七歲海象出門的時候,有時候坐在周先生的車裏,有時候是坐周太太的摩托車,他提著一個琴盒,灰黑色的,和他的表情一樣灰撲撲的顏色。

周先生忙的時候,就由周太太送他去鎮子的另一頭學小提琴。這一條街有一群比我大兩三歲的男孩,可和我同歲的就隻有他。鎮子上的人像候鳥一樣往城市遷徙,但是候鳥是要回來的,他們卻不回來,隻餘下了日漸破敗的房子。街上大多數時候空****的,偶爾會有卡車經過,剩下的人大多數是老人和小孩。

我很少看見周先生。他開一輛日產車,兩廂型的。夏天的時候他穿白襯衫和皮鞋,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苟,而且頭發濃密得不像話,蒼蠅想挑一根歇歇也會看花了眼。

“他戴的是假發啦。”外婆滿不在乎地揭了周先生的老底。

“為什麽要戴假發?”

“怕被人看見他是一個禿子唄。”

“外婆,你會歧視禿頂的人嗎?”

“我不會歧視不快樂的人。有些人不能坦然接受自己身上的瑕疵,他會竭力去遮掩這種瑕疵。”

“這樣不是活得很累?”

“寶貝,你的問題太多了。”外婆不想和我聊這個話題。

再一次遇到周先生,雖然我很克製,但是我的眼神總往他的頭上飄。周先生感覺到了這種目光,他有些慌亂地按了一下頭發,仿佛是要看看他的假發是不是掉了。和周太太的“不禮貌”不一樣,周先生會跟外婆打招呼——就是遇到了會點點頭,但是也不會停下來交談幾句的那種“禮貌”。

這是一個傍晚,我騎著一輛兒童平衡車,兒童平衡車沒有踏板,想讓車滑行隻能靠雙腳撐地用力。

外婆說這就跟劃槳是一樣的,隻不過劃槳用的是手臂的力量,而騎平衡車要靠腿部發力。

這是媽媽買回來的。“城市裏的小孩在真正學騎單車之前都在用這種平衡車練習。”我聽到外婆當時哼了一聲。不過我還是很喜歡這個玩具的。在我還沒有一輛有腳踏板的單車的時候,我喜歡每天晚餐之前騎著兒童平衡車去街上溜一圈。

七歲海象從街道的那一頭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過來時,他的眼神和我的眼神對視了一分鍾。我感覺到他很困惑,我在想這種困惑是因為什麽的時候,他轉過了頭,就要走了。

“喂。”

“你喊我嗎?”他似乎很迫不及待的樣子,說出了這句話。

“是吧。”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喊住他,“今天你媽媽怎麽沒載你?”

一提到周太太,七歲海象臉頰上的肉顫動了一下,他猶豫了一下:“媽媽今天有點事忙。”

“你的提琴盒重不重?我幫你提一下要嗎?”

七歲海象的手指上勒出了幾道紅痕,他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他有點猶豫:“那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

“你可以幫我騎平衡車。”

“真的嗎?!”七歲海象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他幾乎是把琴盒丟給了我。他摸著我的平衡車的熱情程度無意中道出了一個秘密。

“你很喜歡這輛車?”

“嗯嗯,它很酷不是嗎?它的黃色車把就像是一對翅膀,它的車頭上的這兩顆小夜燈就好像某種昆蟲的複眼,它的車身流暢得像野豹的腰部線條。”

“你每次騎的時候我都在二樓窗口看著呢!”七歲海象表情溫柔得就像是一對正在熱戀的情侶的眼神互望。在他要騎上車的時候,他投給了我一個感激的笑容,而後就坐上了車座,雙腳一蹬,仿佛他已經模擬練習了上千次一樣,車輪向前馳行。

胖胖的七歲海象騎在平衡車上的背影,出乎意料地像風一樣輕盈。

分擔痛苦並不能讓痛苦變少,但是分享快樂能讓快樂變多。我就是這種性格。媽媽常說我這種性格以後進入社會要吃虧,但分享快樂吃些虧我也願意。

七歲海象在這一瞬間忘記了我和他的琴盒,或許他還忘記了許多東西,比如周太太說的不能和隔壁那個小子混在一起。

我提著海象的琴盒慢吞吞地走在街道邊。大概半個小時後,我見到了海象,他在我們家附近的一個小山坡,騎著平衡車從一個不陡的坡上“嘎”的一聲滑下來,他興奮得朝我揮了揮手。

我走近了一看,海象應該摔過,還不止一次。他的褲子在膝蓋處劃破了一道小口子,手肘那裏有一處紅腫,微微地滲著血絲。

“老兄,你能不能悠著點!”

七歲海象吐了一下舌頭。

“那明天傍晚還出來玩。”

七歲海象沒有回答,他苦惱地皺起他那兩道又粗又黑的眉頭,說:“我媽媽不讓我出來玩。”

“為什麽?”

“外麵都是病毒,都是細菌,能少出來一次就少出來一次。”

“誰說的?”

“我媽媽說的。”

外婆說了,每一個人教育孩子的方式都不同,我們沒有權利去幹涉、質疑別人的教育理念,可是周太太的這種世界威脅論很可怕。一個媽媽告訴小孩“那個鬼鬼祟祟的人是來抓小孩去賣掉的”,這樣的話隻要說三次,小孩就會害怕任何遇到的陌生人。大人這種“安全”式教育也很讓人頭疼。

“可是你們的紅磚房裏也能呼吸到外麵的空氣呀。”我得坦白,我講到紅磚房時壓不住嘲諷的語氣,我擔保七歲海象也聽出來了。

他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指的不是空氣啦。”

我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我們到了家門口了。我把琴盒遞給他,他戀戀不舍地把平衡車還給了我。當他看到我的手指被勒出的紅痕時,他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說:“要不要去看一看我養的小東西?”

“《神奇動物在哪裏》?”我笑了一下。

七歲海象撓了撓頭,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總之我們一起推開了那扇厚重的鐵門。這是我第一次進入紅磚房。和我們種了滿院子的植物不一樣,紅磚牆內的院子都鋪了紅瓷磚,一點兒綠色植物的影子也找不到,瓷磚幹淨得就像是有一個人拿著抹布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抹一樣。

四歲海象從門裏衝了出來。他驚奇地瞪著我,咬著手指發出了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但是我卻聽清楚了,他說的是——“病毒細菌”。

七歲海象尷尬地朝我笑了一下,試圖解釋:“我媽媽說的,小孩子就是愛學舌。”

“我理解。”小孩子學舌就像是每天都要吃米飯一樣平常,可我真沒想到我就是周太太眼中的“病毒細菌”。這一下我可明白了我說去幫周太太提購物袋時,外婆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不要”了。

我們走進了屋子裏,四歲海象一邊跑一邊喊:“爸爸爸爸,病毒來了細菌來了!”

“我沒生病。”

七歲海象鄭重地點頭:“我知道,但我在扮演一個‘我媽媽說的永遠是對的’的小孩。”

周先生走出來了,他在咳嗽,大概是感冒得很厲害,他看上去沒什麽精神,眼袋大得可以裝下一顆鴿子蛋了。我看了一下他的頭發,他立刻伸出手去按了一下。我猜如果假發可以粘上膠水的話,那周先生肯定會使用強力牌。周先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歡迎的表情,這可能是他擅長偽裝,也可能是他和周太太的想法不一樣。

我和七歲海象進了他的房間。相較於我的房間,七歲海象的房間簡直是“一絲不苟”的模板。我一走進這個房間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我媽媽收拾的。”七歲海象說。

“胡亂收拾的,見笑了。”四歲海象一本正經地說。

我一下子被逗笑了。七歲海象帶我去窗邊,那裏有一張半米高的桌子,兩個桌子上並排放著兩個玻璃箱子。一個玻璃箱有水,有一點沙子,有用石板條砌成的橋梁。

兩隻龜殼為灰黑色的小烏龜懶洋洋地趴在水底。有一隻脖頸伸得老長,像打了一個嗬欠一樣,它的脖頸像黑珍珠一樣透著光澤。

“好可愛。”

“這是中華草龜,它們的別名超級多,金錢龜、黑龜、泥龜、山龜、長壽龜。”

我的視線轉向了另外一個玻璃箱。這個箱子是密封的,上邊有一個蓋子,蓋子的中間有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透氣孔。玻璃箱底堆滿了土壤、沙子、瓦片,還有一些草叢。

“你看到這些蟻路了嗎?”

“什麽?”

“什麽?”四歲海象也學我的樣子趴在木桌前,睜大眼睛。

“就是螞蟻們走過的縱橫交錯的蟻路呀!”

“這裏邊養的是螞蟻?”

“嗯!黑螞蟻。”

七歲海象是一個養中華草龜和黑螞蟻的男孩,這真是神奇的事情。

“這裏有一個孔,它們不會跑出來嗎?”

“蟻巢在這裏邊。”七歲海象指了指玻璃箱,“隻要我記得投入充足的食物,螞蟻永遠都不會離開這片土壤。”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四歲海象已經找到了一隻小凳子,把手伸進了玻璃箱,抓到了一隻小烏龜。小烏龜的頭伸出來得很快,我衝過去抓住了小烏龜,結果小烏龜沒有咬到四歲海象,也沒有咬到我,但是它的爪子結結實實地在我的手掌上撓了一下。

嗯,我帶著五個爪子痕回到了家,可是我很興奮,我和外婆講了烏龜的前腿有五個小爪子,後腿卻有四個小爪子,講了黑螞蟻留下氣味來找尋回家的路。

“隻要有蟻巢在裏邊,螞蟻走得再遠也會回來。這是動物界的浪漫。”

外婆搖了搖頭說:“不對哦,是蟻後在裏邊,工蟻走得再遠也會回來。”

“外婆!”我雙手叉起了腰。

“好吧好吧,很浪漫。”外婆很敷衍地回答。

在幫我處理手掌上的傷口時,我其實想了很多很多,老鷹有鷹巢,蜜蜂有蜂巢,蛇和熊有洞穴,人類有家。隻要有家,遠去的孩子就永遠找得到回家的路。

但是有些事我沒有和外婆說,那就是關於“病毒細菌”的事,還有關於“一個爸爸能做的那些事”。

在聊天中,七歲海象說:“這個玻璃箱子、石板條搭的橋梁、捉螞蟻……這樣的事都是我爸爸幫我的。”

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七歲海象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種什麽能讓人皮膚火辣辣地痛的藥物,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很想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