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幫忙和拒絕
讓我來介紹一下我們居住的這個小鎮。這是一個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的南方小鎮,它距離市中心有三十公裏的路程。怎麽說呢,和燈紅酒綠的城市相比,它純真得就像一個未涉世事的孩子。這幾年我們都聽說了“村莊正在消失”的說法。這個意思不是說“村莊”這個地理位置憑空不見了,而是指村莊裏的人類活動痕跡少得可憐。我們居住的這個小鎮也一樣,許多人遷到城市去了。城市和小鎮似乎有了分界線。有一部分人覺得住在城市的人比住在小鎮的人要有尊嚴得多。外婆說這麽想的人的腦袋一定是讓中國足球隊踢傻了。
我們住在鎮子的中心,以前是一條商業街道,規劃出了超市、兒童遊樂中心、KTV、酒店,還有一所幼兒園。鎮小學在幼兒園東南邊的一條街道之後。我們住的這個片區,是一整排的二層小樓,就是那種以前突然流行起來的混凝土結構建築,除了一個晾衣服的露台,別的地方都像一個火柴盒的那種土裏土氣的小樓。總得來說,就像是一排灰撲撲的被人丟棄的撲克牌一樣。
幸好前邊有一個小院子,雖然也不夠大。有些人在院子邊圍上了籬笆,種上了薔薇、小玫瑰,或者是石榴樹、杧果樹、黃皮之類的果樹。有些人則很注重隱私,他們用了紅磚把他們的院子四邊砌了高高的牆。這樣你經過的時候,即使裏麵傳來了地震般的吵架聲,你也隻能站在紅磚牆邊抓耳撓腮地想象那種激烈的場麵。更奇怪的是,有了這些紅磚牆的人家似乎覺得受到了保護,他們更願意在院子裏幹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我們房子的北邊鄰居,就有三麵高高的紅磚牆,牆頭上還插滿了碎玻璃。周太太是這戶人家的女主人,一個有點胖的女人。她總是穿著時髦的緊身裙,戴著大耳環,塗著猩紅色的唇膏。坦白說,猩紅色真的不適合她偏黃黑的膚色,這讓她的嘴唇看上去像是一條柏油馬路上的斑馬線,而且還是紅色的。
有一天,我和外婆在街口遇到她,她正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提了好幾個購物袋。
“外婆,我去幫周太太。”
“不要。”外婆搖了搖頭。
“可你不是說應該盡可能地幫助別人嗎?”
外婆挑了挑眉毛:“有些人不需要別人的幫忙。”
“就連小叮當(《彼得·潘》裏的小神仙)也需要孩子們的祈願才有神奇的力量,沒有人可以不需要別人幫忙。”我不服氣地反駁。
“你可以去試試。”外婆聳了聳肩。
我“噠噠噠”地跑到周太太身邊,說:“周太太,我可以幫你提袋子。”
周太太的頭仰著,她的眼睛看著天空飛過的一隻白鴿,看著電線杆,看著左側的一個垃圾箱,就是沒看見我。她踩著高跟鞋,從我的身邊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我有點發怔,回過頭望了望外婆。
外婆聳了聳肩:“有些人不需要別人的幫忙,不是因為她很強大,也許隻是因為她不懂得如何接受別人的幫助。”
哦,我還忘記說了,小街的這條商業街道,除了小超市和一兩家上海服裝店存活了下來,酒店和KTV什麽的都早就搬走了。這裏漸漸地就變成居民區了。社會學家們說這是因為“城市讓生活變得更美好”,所以想要擁有美好生活必須離開小鎮鄉村到城市去。
“報紙上說小鎮和村莊很快就會成為過去式了。”
外婆搖了搖頭: “ 所有的報紙除了廣告就沒什麽好看的。”
外婆這輩子隻去過兩次城市,她沒說過她討厭充滿了機械味道的水泥森林,她隻是說“街上都是冷冰冰的車,要不就是路牌。走著的人不是打著電話,就是一邊走一邊吃漢堡。走了三公裏路都見不到一個可以問路的人。”
“是不是城市裏的人都不愛幫助別人?”
“可能他們隻是太忙了。”
我閉上了眼睛,想象了一下城市有兩種人:像周太太這樣不懂得如何接受別人幫助的人和像外婆講的忙到連給一個迷路的人指路的時間都沒有的人。
“城市好冷漠。”
外婆摸了摸我的頭,沙啞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她叫了我一聲寶貝,但是卻沒再說什麽話。我看到外婆的眼睛望向了無限遠的小鎮的西南邊,那是媽媽為之拚搏的所在地。
周太太走到了紅磚牆前,她的高跟鞋在地麵上敲出“”的聲音。一扇厚重的鐵門在她的麵前“嘩”地拉開了。
一個男孩,身形像周太太,有點像一隻小海象。這是周家的大兒子,和我一樣七歲。他一把扯過了周太太手中的購物袋,興奮地嚷嚷起來:“《神奇動物在哪裏》買了嗎?”
“啊?”周太太的聲音很尖,她輕輕地推了一下大兒子,壓低了聲音說,“注意素質,別大吵大嚷的。”這時候,周太太的二兒子出現了,一個四歲的男孩,跟他哥哥站在一起就是兩頭小海象。他的食指咬在嘴唇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冰激淩呢?”
周太太似乎要咆哮起來,但是她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沒有紅磚牆保護的門外。她深吸了一口氣,一邊說著“一個講衛生的男孩不能把手指放在嘴唇裏”,一邊推搡著兩個兒子進了門。
“等著吧。”外婆突然說。
“等著什麽?”
回應我這一句話的是紅磚牆內傳來的怒吼聲:“不!一個冰激淩也沒得吃!到房間去!一個小時!不準出來!”
“周太太不知道她的聲音會傳到牆外嗎?”我好奇地問。
外婆又聳了聳肩,推開我們那扇漂亮的籬笆小竹門,說:“她高估了牆的力量。”外婆走到了和我們的小院竹籬笆隔著一個巴掌大小距離的紅磚牆邊,摘了一朵薔薇用力地甩到了紅磚牆裏。
周太太尖聲叫了起來,發出了刺破耳膜的聲音,就仿佛掉下的不是一朵薔薇,而是一條蛇。
七歲海象的聲音驚奇極了:“媽媽,天上掉下了一朵花。”
四歲海象嘻嘻地笑:“花。”
“是誰?”周太太惡狠狠地說。
“是我,你的鄰居。”外婆拍了拍手,朝我促狹地眨了一下眼睛。
紅磚牆裏瞬間鴉雀無聲。我覺得像外婆這樣客客氣氣,從不占人便宜,也很樂意讓別人占便宜的好人是不應該讓人害怕的。但很奇怪的一件事是,周太太似乎有些怕外婆。
“周太太有什麽把柄在你手上嗎,她好像很怕你。”我跟外婆開玩笑說。
外婆歎了一口氣:“周太太這個人是不會留下什麽見不得人的把柄的。她從小就是那種完美女孩,每一件事都要做到框架裏的最好。”
“從小?”
“她和小茉莉一起長大。”
“什麽?”我誇張地叫了起來。我有一次和媽媽在街道上學騎平衡車。周太太從另一邊走來,見到媽媽完全就像陌生人一樣,不打招呼。不僅如此,她看到媽媽穿的一件紅底小白點的真絲吊帶長裙,就好像是看到一隻蟑螂掉在了美味的湯水裏一樣厭惡。
“媽媽,周太太怎麽了?”
“她可能怕我的小吊帶太細了,萬一繃不住裂開了不知道怎麽辦吧。”媽媽微笑著說。
“每個人都有自己穿衣服的自由,為什麽她要對別人的衣服指指點點呢?”
媽媽聳了聳肩,她做這個動作超像外婆,連聳肩時嘴唇會露出的一點微小的嘲諷褶皺都一模一樣,這讓我覺得特別親切。我偷偷地練習過,但總覺得鏡子裏的那個小男孩聳肩的動作沒有那麽瀟灑和帥氣。
媽媽和周太太不像是一起長大的人,她們倆不太像。和一本正經,總在框框內轉悠的周太太不一樣,你永遠不知道媽媽的下一個念頭會是什麽。
外婆和我走進了客廳,她放下了鑰匙,指了指沙發,那是一套藤藝沙發。因為時間的浸**,藤條變得很光滑,但是缺乏韌性,藤條斷裂的地方少說也有二十多處了。外婆自己從後山折了蘆草稈曬幹,像編織毛衣一樣編織進去。有一個特別大的破洞單靠蘆草稈是沒有辦法修補的,所以外婆還用上了棉布條。這讓我們家的沙發瞧上去可憐兮兮的,就像是被狗啃得坑坑窪窪的月球表麵。
“她們在這沙發上喝過飲料,一起看過《西遊記》,扶手下的那個洞是第一個破的,是被她們倆拿小刀戳破的。”
“她們?”
“小茉莉和周太太。後來她們鬧掰了,小茉莉一生氣把所有她們在一起的合照都燒掉了。”外婆指著牆上一塊白色的地方,“以前這裏掛著她們的照片,所有的照片,中學的、大學的。”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外婆,你知不知道這樣的結局對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來說很殘酷?”
“在我心裏,你不是一個七歲的小男孩。”
“那是什麽?”
“是我遇到問題時第一個要找的朋友。”外婆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得承認,讓一個小孩感到自己和一個大人一樣平等,這是很讓小孩振奮且驕傲的事情。我抱了抱外婆,臉伏在她的肩膀上。
媽媽一聽我和外婆聊天,總會很抓狂。“有些話是可以對小孩說的,有些話是不可以對小孩說的。”媽媽這樣告訴外婆。
外婆當然很生氣:“我知道該怎樣做外婆,不用你教我。”
然後她們倆又“爭辯”了起來,直到媽媽吼出那一句:“就是因為你給了我最大的自由,才讓我變成這樣的。”這句話讓外婆非常傷心,她的眼皮耷拉了下來,仿佛有一大片陰影覆蓋住了她。她的表情就像是食人獸正用它們又尖又利、像鋼鐵一樣的牙撕裂著她的身體。
“媽媽,我覺得你很過分。”我站在了外婆的身邊,試圖從食人獸口中救下外婆。
外婆喃喃地說:“小茉莉,我的錯就是當你犯錯的時候沒有在你身邊。給一個孩子自由不是一個母親的錯。”
媽媽哭了,她的大眼睛裏溢出了又密又滿的淚水。她跑到樓上去,直到那一天晚餐的時候才下來。
後來我才知道,因為媽媽犯了錯,這個世界才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