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勇敢的另一麵是什麽
每一個孩子都希望有一個超人爸爸,或者是有一個英雄爸爸,但是很不幸,大多數孩子隻有一個不那麽像英雄的爸爸。
還有很少的一部分孩子,他們沒有爸爸。
沒有爸爸也挺好的。我是說,這樣就不會有人在禮拜天在你想待在家裏吹著空調吃西瓜的時候一定要拉你去釣魚,也不用聽他講一大堆“懂得越位才算一名合格的球迷”這樣無聊的話題。
隻有一個媽媽,做錯事的時候責怪和批評隻是一份,如果多了一個爸爸,那麽批評和責怪就會多加一倍。我從六歲開始就不再糾結“我沒有爸爸”這個問題了,這不是因為我早熟,而是因為我是一個適應力很強的人,或者說我希望自己迅速成長為一個適應“沒有爸爸”的家庭生活的小孩。
我有一個外婆。當然了,這真是廢話。大家都隻有一個外婆,有兩個以上的外婆那就得在每次介紹的時候被別人審視和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的外婆身體瘦小,她的一生充滿了風雨,但是我從來沒聽她說過一句抱怨的話。“抱怨隻會壓塌橋梁,對於如何通過橋梁於事無補。”外婆這麽說是對的,在抱怨上花的任何一分鍾都是在浪費時間。外婆從不浪費時間,她迅速得像一頭在森林深處生活的迅猛龍,瘦小的身材裏仿佛蘊藏著火焰一般的力量。
暮春的晚上,外婆走在前邊,我在後邊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外婆,為什麽你走路總那麽快?”
“因為說不定有幽靈或者龍跟在我們的身後。”
“真幼稚,我七歲了,不會相信幽靈和龍了。”我不屑地說。
“小孩子要有想象力。”外婆頭也不回地說,可是她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麵對著我,“寶貝,你是不是偷偷回過頭去看了?”
“才沒有呢。”我像一顆炮彈從外婆身邊衝過,我的臉好像被辣椒塗到了一樣燙。外婆的後背真的像有眼睛。我的確回過頭去看了!但是我不想讓外婆知道我的膽小。
五歲的那一年夏天,一個有著悠長鳥鳴和梔子花香的晚上,外婆站在我的房間門口,說:“寶貝,晚安。”
我看著外婆把門虛掩住了,房間裏一下子暗了下來。窗外的月光有一點點亮,將樹的影子投射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映在書櫃上。我把被子拉高到了鼻翼下邊,跟自己說:“不怕不怕,那不是影子怪,那隻是一片樹影。”害怕是一種不那麽高貴的品質。除非迫不得已,任何一個對自己要求嚴格的五歲的小孩都不想讓別人窺見自己內心的恐懼,更何況這個恐懼隻是源於第一次一個人睡覺。
我的媽媽蘇茉莉在上一個星期回來的時候,跟外婆商量:“樂樂應該單獨一個人睡了吧?”
“小茉莉,炒黃鱔要下一點蔥嗎?”外婆把鍋鏟弄出特別大的聲響,像是火山要爆發一樣憋著勁兒。
媽媽端著咖啡走到廚房門邊,無奈地揉了揉眉頭:“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一樣,隻要是你不想回答的問題都會顧左右而言他。”
外婆脫口而出:“那你不也一樣,跌疼了隻會逃避。”
不得不說這句話的殺傷力很大,大到廚房裏突然隻剩下鍋在熱火上燒發出的劈啪聲響。我故意把牛奶喝得很大聲,咕嚕咕嚕的。
媽媽皺著眉嗬斥我:“吃東西的時候不要發出聲音。”
外婆一聽就冒火了,她把鍋鏟重重地放下,發出了更大的聲音:“吃東西發出聲音才證明食物的美味。”
又來了。媽媽每周隻回來一次,有時候隔一周才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她們母女倆似乎都要拌嘴,爭執,不歡而散。
我歎了一口氣,說:“你們倆究竟知不知道,當著一個五歲小孩的麵爭吵,會影響我的心理健康發展的。”
媽媽一聽我這麽說,先是沉默,然後就像任何一個大人犯錯了都會找借口或者理由一樣,她悄聲地說:“這不是吵架,這是……爭辯。”
但是外婆不是個一般的大人,她一向知錯能改,所以她“嗤”地發出一聲嘲笑,不顧媽媽難看得像是她剛買的新唇膏掉進了臭水溝一樣的臉色,抱歉地對我說:“寶貝,對不起。”
“嗯,沒關係。”我回答。小孩子沒有大人那麽小氣,他們能以最快的速度接受道歉,隻要這道歉是真心誠意的。
媽媽在第二天下午離開,她跟我說:“寶貝,你要一個人睡了,你是一個男子漢,不能老賴在外婆的**。”
“外婆的床就是我的床。”
“不。你的床是你的床,外婆的床再好,你也不能一輩子睡在外婆的**。”
“為什麽?”
“因為你總得長大。”
長大就是不能跟外婆一起睡。我搞不明白這個歪理是誰發明出來的。總之這聽上去讓人很不爽,就像是聽到“你不能喝碳酸飲料”“小孩子不能熬夜”“你不可以獨自一人去小樹林”這樣的話,心底會冒出來一種類似於憎惡一樣的情緒。
大人——特別是媽媽,會覺得是她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她就必須對著你的一切事情指指點點。從我出生,媽媽就很少和我待在一起。陪我去衛生站打預防針的是外婆,第一次去上幼兒園用自行車載我去的是外婆,從後山的小道上滾下來腳被劃了一道口子帶我去包紮的也是外婆。媽媽在我之前的生命裏,擔任的角色大概就是法律承認的第一監護人。
“不,我永遠這麽大就好了。”
媽媽蹲了下來,她專注地看著我:“寶貝,你得一個人睡,你得學會勇敢。”她的語氣裏有了一些懇求的味道,而不是一開始的命令口吻。我發誓,我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一些別的什麽東西,像是一隻鳥兒眼看著它的巢穴要掉下樹的那種焦慮。
“好吧。”我伸出手抹了抹她的眉梢。
媽媽高興地抱住了我,在我臉上親了一口。那天晚上,她和外婆關在房間裏聊了半個小時。當她們出來時,外婆誇張地抱住了我,用她沙啞的聲音說:“你媽也對你使了那一招‘可憐兮兮’了嗎?”
我笑了,低聲問外婆:“是的。然後媽媽是不是還親了你一口?”
外婆瞪大了眼睛,仿佛聽到什麽了不起的推算一樣,她苦笑了一下:“這個吻算不算一個惡魔之吻?”
話雖然這樣說,但當天外婆就布置了我的房間。其實我的房間一直在那兒,窗外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一張白色欄杆藍色海浪靠背的海盜床,床的對麵是我的書架,一整麵牆的書架,靠著一個四角梯子,非常穩固,但是我從來沒爬上去看過,那是媽媽在家裏的時候看的書。我的書都在下邊三層,在我伸手就能夠得到的地方。
我最喜歡的書是《彼得· 潘》。我請求外婆讀《彼得·潘》給我聽,她佝僂的身影被燈光映照在牆上,卻像是一個手執大劍的戰士。
“為什麽彼得·潘不願意長大呢?”
“你覺得呢?”
“是因為他覺得大人沒有滿口乳牙,不夠酷嗎?”彼得·潘有一口珍珠扇貝般的乳牙,讓他很特別,不是嗎?
外婆拉了拉我的被子:“我覺得彼得·潘不敢進入成人的世界是因為恐懼呢。”
“是他不夠勇敢嗎?”
“不。他很勇敢,但是他不想勇敢,他一直在逃避。”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於是我脫口而出:“媽媽希望我勇敢起來,是不是因為有我不能逃避的事情在等著我呢?”
外婆眨了一下眼睛,我發誓她猶豫了一下,雖然隻是一瞬間,然後她誇張地笑了起來:“寶貝你想多了。”
這通常是大人為了掩飾某個秘密而說出來的話。外婆合上了書,站了起來,告訴我:“快九點鍾了,寶貝你該睡了。”
“可以留著一盞小夜燈嗎?”
“可以。”外婆爽快地說,“要留小蜜蜂還是小海豚?”
“小蜜蜂。”我毫不猶豫地說。海豚很可愛,可是一點攻擊力也沒有,但是蜜蜂就不一樣了,它們可以為了一個挑釁而付出生命,外婆說這太魯莽了,但是媽媽說這是一種壯士斷腕的決斷。不管怎樣,單獨一個人睡的晚上,我希望有小蜜蜂做伴。
外婆掩上門走了出去,我屏息聽著她的腳步聲。很奇怪,我什麽都聽不到,我吞了一下口水,感覺到那片樹影不是影子怪,而是變成食人魔了。食人魔是一種龐大的巨獸,它們躲藏在迷霧之後,潛入村莊抓走人類小孩。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食人魔,所以我在想象那片樹影的時候一邊告訴自己好蠢,可是又無法控製自己的想象。和自己的恐懼爭鬥,真的是蠻辛苦的一件事,不論是對一個五歲的小男孩還是對一個八十五歲的老男人來說都一樣。
我吐出了一口氣。這時候我聽到了門外有輕輕的響動,像一隻昆蟲想要靜悄悄地爬過樹葉,卻又想炫耀自己那美麗的羽翼一樣,發出的細微的、恰好讓人察覺得到的聲音。
我透過門縫望了出去,隱約分辨出那是外婆的繡花鞋,外婆自己納的鞋底,自己繡的小花。她的鞋子大多都是黑色的,可是總會別出心裁地繡上一朵花紋繁複的花朵。更讓人不解的是,她繡花也總是用黑色線,所以你若不是一個足夠細心的人,是沒有辦法發現她的鞋子上藏著的大片大片的花朵的。
可是我是誰?我一眼就能分辨出外婆的繡花鞋。外婆就在門外。讓我一個人單獨睡是她向媽媽妥協,可她是一個鬥士,她總能想出別的辦法來抗爭。比如,在我的房門外等我睡著。
“外婆我愛你。”我的音量不大不小。
站在門外的外婆咳嗽了一聲,她應該有些害羞了,一害羞她就不自然起來。這真不是一個好心態。我笑了一笑,把被子拉低了一些。外婆什麽時候離開了,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很快就睡著了。
從這一個晚上開始,直到我七歲那年的春天,外婆一直都在門縫裏露出她的繡花鞋,我也再沒有畏懼過影子怪或者食人魔。我是一個幸運的小孩,但應該不是唯一一個。我媽媽也曾經是一個幸運的小孩,因為外婆。
媽媽有時候會覺得我不夠勇敢是外婆的錯,照她的說法是“外婆總是張開翅膀護著我”,可是外婆反唇相譏:“勇敢的另一麵不一定就是懦弱。不信你等著瞧。”
在這一個暮春的晚上,我想到了外婆的這一句話。
“外婆,懦弱的另一麵可能是什麽?”
外婆摸了摸我的頭,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天我們會知道的。但是我希望那一天不要那麽快到來。”
“為什麽?”
“小茉莉還小的時候,有一天她拿了一朵玫瑰花回到家中。我問她在哪裏找到的,她說是在家門口,我很生氣,讓她把這朵花拿到門外原來的位置放著。無論是出於什麽目的,不管是誰放在那兒的,不去拿就好了。”
“隻是一朵花而已,為什麽不能拿?”我不太清楚外婆的意思。
“小茉莉拿了這朵花,那一天我就知道她長大了——‘那一天’來臨了,可是那時候我還沒做好準備去迎接這個‘那一天’之後發生的事情。”
“那外婆你準備好迎接我的‘那一天’了嗎?”
外婆認真地看著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她有些擔憂地看著我,說:“但是我不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