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逼迫和絕望是孿生關係

我和男人坐回車裏的時候,有一陣沉默。車廂裏播著一首歌——“我隻想和你單獨在一起,這有錯嗎?夏日的下午,擁堵的高速,這種感覺太孤單,我想和你單獨在一起,這就是我全部的瘋狂。”

女歌者慵懶而又有一些空靈的聲音撫慰著浮躁的心。我們漸漸地從不自然的沉默中脫離出來。

“我上幼兒園後不久,有一次一個小朋友說他爸爸星期六要帶他去看恐龍展。放學後外婆來接我,我問外婆星期天能不能讓爸爸帶我去看恐龍展。”

“外婆怎麽回答的?”男人假裝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

“外婆很直接地說,你沒有爸爸,不過你有外婆和媽媽可以帶你去恐龍展,可以為你做任何爸爸能做的事。”我把頭仰著靠到座椅上,“外婆還說了沒有爸爸並不可恥。”

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坦誠地討論“他”的存在,和“他”

的存在對我的意義。男人的臉上泛出了一種羞慚的顏色。

“ 對不起。我知道說對不起很輕飄飄, 但是我還是要說。”

我聳了聳肩。外婆讓我明白了,一個正常的家庭不是家庭成員完整,而是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努力地生活著,都為了愛而生活著,這樣的家庭就足夠完美了。

後來我在車裏睡著了,蒙矓中男人調高了空調,爬到了後座,幫我拿了小毯子蓋上,讓我的頭枕在他的大腿上。

男人的大腿幾乎沒有什麽肉,枕著硌骨頭,我扭來扭去,最後他不得不拿了個U型枕頭給我。如果醒著,這一幕一定有些尷尬。

等我醒過來,高速公路已經暢通,我們正朝著最近的一個城市去。這不在原來的行程之中。

“那個女孩找到了,我們去派出所拿錢夾和身份證。”男人跟我解釋。

派出所是一幢並不大的七十年代建築,被燈紅酒綠的城市建築群包裹著,像一個可憐兮兮的核桃仁。幸好,當我們走進去的時候,牆壁雪白,燈火通明。那個女孩被關在一個辦公室裏。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她坐在一張辦公桌上,雙腿懸空,滿不在乎地晃**著。

她的樣子有些古怪,不像她一開始表現出來的那麽乖巧和甜美,現在她就像是撕去了偽裝,像大大咧咧的**反穿的超人一樣,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的注視了。

男人和年輕警察,還有女人,都在另一張辦公桌前。

那個女孩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了過去。

她從玻璃窗裏對我做嘴型,示意我進辦公室去。

我推開門走進去,她仍然坐在辦公桌上吊兒郎當地晃著腳。她的身側有一大盤水果,她甜笑著:“吃水果嗎?”

我點點頭,慢慢地走到她旁邊,這是甘草白糖醃的水果拚盤。我挑了我最喜歡的黃桃。

“你也喜歡吃黃桃嗎?”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突然從沙發一側冒出來。他穿著一套黑色的運動服,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你叫什麽呀?”我問他。

“小豆丁。”男孩的聲音脆生生的,像多汁的蘿卜。

“這就是你拐走的小男孩?”我問女孩。

女孩翻了一下白眼:“請你注意用詞,是他硬要跟我走的。”

“在大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帶走了他,不是拐也是拐。”我一字一頓地說。

女孩哼了一聲,把後背留給我。可是沒過一會兒,她轉了轉眼珠,把小男孩拉了過來,問:“小豆丁,你要不要跟姐姐去玩?”

“要!”小豆丁大聲地說。

“你不跟媽媽一起嗎?”

“媽媽要小豆丁練琴,不練就打。”小豆丁嘟起了嘴,大大的眼睛陰霾了下來。

“小豆丁乖。”女孩把小豆丁拉到懷裏,抱了抱他。

小豆丁給了女孩一個濕漉漉的吻:“我就要和姐姐一起玩。”

女孩側過了臉,朝我又重重地哼了一聲,似乎是在嘲笑我的那個“拐”字。

我摸了摸鼻子:“可是小豆丁有媽媽,不是你想帶他走就能帶他走的。”

“迂腐!”女孩朝我吐了吐舌頭,“你什麽都不明白,你被大人洗腦了。”

就在這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撞開了,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衝了進來,她一看到小豆丁,眼淚嘩嘩嘩地就冒了出來,她一把抱住了小豆丁:“你去哪兒了?你怎麽能離開媽媽的視線呢?媽媽不是告訴你絕對不能跟陌生人走的嗎?”

年輕警察、女人、男人也都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女人緊緊地抱住小豆丁,她的害怕、恐慌在擁抱到孩子溫熱的軀體時才像冰雪一樣消融,但她的眼淚還沒止住。

小豆丁掙紮著要從媽媽的懷抱裏出來。做媽媽的失而複得,當然絕對不會放手,她的視線轉到了女孩的身上:“就是你!就是你這個小偷,帶走了小豆丁。”女人單隻手揮了起來,似乎想要甩女孩一巴掌。

女孩毫不畏懼地瞪著女人,大聲說:“要是你再逼小豆丁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沒有我,他也會再離開你的!”

“你——”女人被氣得臉色煞白,但是她揮起的手卻慢慢地放下了。

倒是門邊站著的另一個女人,小孩的“小姨”憤怒地走了過來,扯住了小女孩的衣領:“你還嘴刁,你都做了些什麽禍事,還敢這麽囂張。”

“小姨。”小女孩重重地喊了這兩個音節,“叫我媽媽來管教我好嗎?”

有些小孩天生就是魔鬼,他們總能一下子就擊中要害,讓傷口鮮血淋漓。女人怔了一怔,她的怒氣像被戳破了的氣球:“小姨也一樣可以管教你。”

“小姨也能管,但是隻有媽媽的話我才聽。”小女孩咬著嘴唇,針鋒相對。

女人垂在腰際的手握成了一個又緊又實的拳頭。她在壓製著的僅僅是怒火嗎?我並不知道,小女孩把一切偷來的東西都放在了背包裏,錢包裏的東西一點也沒碰。她還那麽小,誰都不知道該怎麽罰她。

苦了她的小姨,對著小豆丁的媽媽差一點就要跪下認錯,對男人、警察、另一個被偷竊的失主一迭聲地道歉。

女孩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側著頭一聲不吭地看著。

“大人們的世界是不是很奇怪?對不起這三個字是誰發明出來的?用來推卸責任沒有比對不起更好的詞了。”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悄悄地問她。

“做什麽呀?”小女孩看了我一眼,“噢,你是說——”

“沒錯。”

“大概是因為隻有這樣,‘媽媽’才會從‘小姨’的軀殼裏飄出來吧。”小女孩吸了吸鼻子,“隻有我闖了禍,媽媽才是媽媽,而不是小姨。”

“你哭了?”我抽出了一張麵巾紙給她。

“我沒有。”小女孩色厲內荏地說,她接過了那張麵巾紙,擦去了她臉上的淚珠。她是一個很勇敢的女孩子,她可以跳過雨天的小坑,不假思索地去追逐一片風中的落葉,她知道什麽是麵對,可是小姨不知道。

“但是你這樣做和小豆丁媽媽逼小豆丁練琴一樣,都是逼。”

“不一樣的。”小女孩拚命地搖著頭,但是她也說服不了自己。

那天晚上,小女孩和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中,我記得小女孩的眼淚和她的努力。

我們在導航上搜到離派出所最近的酒店住下。晚餐後,男人出去了一趟,等他再回來,我剛剛和外婆、媽媽打過了電話。

“嗨。”男人的聲音有些疲倦,但是他的眼睛在發亮,“你看這是什麽?”

他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個盒子,盒子裏是一個相機。它的外表樸實,可是它卻有著許多新科技,比如拍照和攝像功能。

我立刻迷上了這部機器。我摸索著視頻拍攝功能,一個小時之後,我就拍了一段酒店房間的視頻。鏡頭先從白色床單上一對大枕頭開始,兩個柔軟蓬鬆的大枕頭像是兩隻海龜一樣重疊在一起,然後陸續入鏡的是行李箱、通往廁所的通道,男人在廁所裏洗臉,海藍色浴簾被風吹起了一點點,男人抬起了頭,在鏡頭裏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想有些人喜歡用相機或者攝像機拍攝,應該有許多原因。不過其中一個一定是因為拍攝是一種真實的狀態,無論人如何掩飾,在相機或攝像機裏,即使是專業的演員,也沒有辦法一直戴著麵具。

那些微小的麵部表情變化,像是眨眼時眼角的皺紋,微笑時唇角上翹的弧度,越真實越讓人心動。

拍攝留住的是逝去的時間,或許這是“暫時性永恒”的一種。

想要拍得更好,我得學會怎麽運用鏡頭。我認真地看著男人在鏡頭裏抬起頭來的一笑。他的笑是文人士子的笑,像是山火隱於他的眼中的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