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女孩和女人
中午的時候,我們進了服務區。
天空灰蒙蒙的,遠山被一片白霧籠罩著。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服務區裏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氛圍。
人們似乎並不急著趕路,搜尋著可能出現的空位置。
坐在窗邊的一個女孩,應該隻有七八歲,頭發微卷,她的眼睛很漂亮,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看上去和女孩長得一樣,頭發濃密,染成了棗紅色,但是她和女孩又不一樣,她的眼睛裏滿是滄桑。
女人推開了她旁邊的一個背包,示意我過去坐。
那個女人塗成黑色的手指甲和她冷漠而又桀驁的表情讓人望而卻步,不過小女孩卻有一種奇怪的魔力。我走到了她們身邊坐下,男人隨後而至。
“爸爸、媽媽、哥哥、我,我們像不像一家人?”女孩子拿著一杯冰激淩,“咯咯”地笑了起來。
女人剜了她一眼,冷冷地說:“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女孩聽話地垂下頭,她乖巧的樣子就像一個逆來順受的洋娃娃。
她們先吃好離開,女人背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包,差不多半米多高。小女孩穿著一雙拖鞋,一走鞋後跟就“噠噠噠”地敲擊著地麵。
十分鍾後,我和男人購置了一些必需的礦泉水回到車邊,在我們通往汽車的長廊上,小女孩神色落寞地出現了,她可憐兮兮地問:“我們可以搭一程順風車嗎?”
“怎麽了?”男人問。
“我和小姨被大客車司機忘掉了。”
“還不是因為你吃得太慢了。”女人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說。
“我們同路嗎?”男人有些猶豫。
“你們要去哪裏?”
“夢書鎮。”
“在下個服務區你們把我們放下來就好了。”女人禮貌而疏遠地回答。
小雨微弱,像岸邊楊柳。女孩在小雨中跑得飛快,鑽進了我們幹燥的車裏。上了車,女人就閉目養神,她斜靠著窗邊長時間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不知道睡著了沒有。
女孩低聲和我說話。
“你和男人是什麽關係?”
這個問題真難回答。我側過頭。
女孩卻露出了了然於胸的表情,她輕聲說:“她是我媽媽,不過她不讓我叫她媽媽,隻能叫她小姨。”
“為什麽?”我脫口而出。
“原因很複雜,她總是說小孩不懂這些。”小女孩老成地說,她漂亮的眼睛幽暗而奇異,“不過我什麽都知道,隻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你都知道什麽?”我問。
小女孩吐了吐舌頭:“因為我沒有爸爸,所以也就不能有媽媽。”
“這個邏輯不一定是對的。我有一個剛冒出來的爸爸,可是我有媽媽。”
女人在睡,男人開著車載收音機,我和小女孩耳朵貼著耳朵竊竊私語。這種情景很奇妙。
高速公路上車越來越多了,車龍漸漸地變長。過了信號不好的長隧道,手機導航提示前邊發生了車禍。
雨停了,很多車主熄了火,下車抽煙、聊天,打聽前邊的交通。消息在一輛又一輛車中像河流一樣傳遞——前方出現了連環車禍,狀況慘烈。
我和男人、女孩都下了車。
女孩在車輛中穿著她的拖鞋“噠噠噠”地跑來跑去,我見到她的身影忽隱忽現。男人在前邊和一個大眾車主聊天,小女孩什麽時候不見了,我並沒有注意到。
當我打開車門告訴女人時,女人一抹額頭上的碎發,低聲地嘟囔了一句什麽。她走下車時連一句“謝謝”也沒有,身影匆匆消失在車流之中。
堵塞仍在繼續,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從車後架的行李裏拿出了一本書。
“你看什麽呢?”
“熱帶雨林的野生動物世界。”我把書的封麵給男人看。
“你對動物感興趣還是對野外感興趣?”
外婆曾經說過那些問小孩子對什麽感興趣、長大了想要做什麽的問題都可以不回答:“你才七歲,怎麽知道你長大了要做什麽,你今天喜歡架子鼓,十年、二十年後還喜歡架子鼓,這人生得多無趣。”說這話的時候媽媽在身邊,她當然不讚同:“一個人要有持久的興趣,才能成就一番事業。”
“你希望寶貝快樂,還是希望他為了什麽狗屁大事業成了一個工作機器?”外婆不屑地說。
媽媽針鋒相對:“你太偏激了,成就大事業也能獲得快樂和成就感。”
我把當時媽媽和外婆的爭辯告訴了男人。
男人臉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說:“外婆希望你快樂就好了,這是外婆為你做所有事情的本質,媽媽也很愛你,隻是她的期望值和人生觀跟外婆的不一樣。”
“那你呢?”
“我希望你快樂。”男人站在了外婆的立場上。
“謝謝。”我的心底溢出了一些快樂的感覺,像是會發光的棒棒糖。
我覺得我願意把一些想法和這個男人分享。你知道,在一些時刻,你會有一種感覺——你可以把自己內心的那些隱秘的想法告訴對麵的這個人,不論是幼稚的,還是滑稽的,還是不成熟的一些想法。一切都非常安靜,他總會懂你。
“我想我可以去做一個拍攝野生動物的導演。”
“很棒。”男人輕輕地說,“這世界是由光和影組成的。
遠山在一片光芒照耀下,但是樹木和樹木之間有陰影。光是因,影是果,因果循環就是世界的本質。”
男人說得太深奧了,我並沒有聽懂,但是他不像有些大人,為了討小孩子喜歡而特意附和,他沒有那種造作。
“我講的不是拍照,是拍攝。”
“現在的相機都有拍攝功能,我們可以在下一個小鎮買一個相機,開始成為導演的第一步。”男人若有所思地說。
大概就是在這時候,男人不經意地往右側瞥了一眼。他的旅行背包放在副駕駛座上。背包拉鏈是打開的。男人翻開背包,他的長方形錢夾和一個平板電腦不見了。
背包脫離我們的視線,隻有我、男人和小女孩下車的那一段時間。
男人和大眾車主聊天時,我站在一旁,女人在車裏睡覺。
“難道是那個女人?”
男人不置可否:“比較麻煩的是錢夾裏放著身份證,別的倒沒有什麽關係。”
我仿佛聽到外婆在這個男人的身體裏大聲地說:“反正東西已經被偷了,埋怨無濟於事,還是趕緊想想補救的辦法吧。”
男人和外婆有些像。他們都是那種相信真正的順其自然是竭盡全力後不強求後果,而不是雙手一攤,毫不作為地等待命運的垂青。我想男人一定在想著身份證的事情。在旅途中,身份證非常重要。
“那邊有一個警察。”我先看到了。
在距我們三輛車前,一個年輕的警察正慢慢地走著。
“我們得尋求一些幫助。”男人對我說,“不過在這之前,我得先再認真仔細地檢查一下車裏的一切,或許錢夾和平板電腦在某一個地方。”
但是我們都不抱希望,我搖下車窗,等著警察一走近,就打招呼:“警察叔叔您好。”
“你好,帥小夥。”年輕的警察是一個娃娃臉,一笑就露出右側的小酒窩,“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我點了點頭。
年輕警察靠得更近了一些。男人下了車,把丟失東西的事情說了一遍。
“有沒有什麽線索?”
男人猶豫了一下:“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搭乘過我們的車。”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長發,眼睛很大,穿一雙米奇的拖鞋?”年輕警察手捂住額頭,一迭聲地將女孩的特征說出來。
“叔叔,你有千裏眼?”我趴在車窗口問。
年輕警察苦笑:“我沒有千裏眼,今天下午你們是第三對報案人了。”
我瞪大了眼睛。
年輕警察接著說:“我們接到了一個報警人電話,他丟了放在車裏的護照、身份證、飛機票,他正在趕去機場的路上,碰上堵車。一個小女孩上了車,說和大人走散了。他忙著打電話改簽飛機票,隻有十多分鍾,等他再回頭,小女孩不見了,錢包也不見了。”
“還有一個報案人呢?”
年輕警察捏了捏鼻子:“這個更麻煩,一個隻有六歲的小男孩不見了。小男孩想用手機看動畫片,媽媽讓他把車後座的小提琴拿出來練習。母子倆吵架了。一個小女孩敲了他們的車窗門,說我幫您勸勸孩子。等做媽媽的反應過來,小女孩帶著小男孩不知去哪裏了。我們在找這個小女孩,麻煩你們提供一下線索。那個帶著小女孩的女人長什麽樣子?”
“那個女人大概一米六多,化濃妝,鼻子上有打過鼻環的穿孔,背一個碩大的綠色背包,說話有一點口音,普通話講得不太標準。”男人盡力回想。
“女人和小女孩是什麽關係?母女嗎?”警察問。
“不太清楚。”
我輕輕地說:“小女孩說女人是她媽媽,但是她不能叫她媽媽,隻能叫小姨。”
“有問題的家庭關係。”年輕警察用筆尖敲了敲記錄本,“有問題的孩子總成長在這樣的家庭裏。”
“您這話太武斷了。”男人並不認同,他想到了我,但是他也想到了周雅南——他又不太敢質疑年輕警察的話是否正確。
“抱歉。”年輕警察歎了一口氣,“自從我當了警察,我見到了許許多多的犯人。他們總是在吵架、咆哮、扯著嗓子大喊大叫,甚至是被虐打的家庭裏長大。回到家,我安安靜靜地坐在餐桌邊,看著我媽媽在揀菜,我爸爸在炒菜,我才知道一個安靜的、美好的家庭對於孩子來說有多重要。”
男人偷偷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個小女孩身上:“叔叔,那個女人有沒有也牽扯到這些事情上?”
“你想說是不是女人指使小女孩偷竊的,是嗎?”
我點了點頭。
“也有這種可能。現在首要的事情是逮到她們。”
年輕警察記錄下了男人的手機號碼,繼續向著後麵擁堵著的車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