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父親的愛
我準備放下相機,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男人從廁所出來走到床沿坐下的側影。他沒有注意到我在觀察他,當一個人沉入自己的世界,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就會呈現出另一個“我”。我拿起了相機,偷偷地拍攝下了暖黃色的酒店燈光下的男人——眼神空茫,不知所措。這樣的一個男人讓我覺得困惑,我走到了他的旁邊。當我的腳步聲被他發現時,男人身上頹廢而憂傷的氣息不見了。仿佛哪裏有一個開關被按了一下,男人又恢複了他原來的那副樣子。
我調出相機中的那張照片給他看。
他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他說:“我小的時候是一個不太會控製情緒的小孩,我總把各種各樣的情緒表現在臉上、語言上、動作上。”
“什麽是情緒?”
“這張照片裏的沮喪就是其中一種,還有吃驚、難過、平靜、懷疑、自信、害怕、堅決、厭惡、受傷、慚愧、緊張——這些都是情緒。它們潛伏在我們的身體裏,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出現。”
“這些我也有。”
“七情六欲指的就是它們。”男人慢慢地說。
“後來你怎麽學會控製它們的?”
“它們不像是總在你的掌心裏打轉的小彈珠,能夠控製得住。事實上,它們總是脫軌,你沒辦法控製它們。”
“那怎麽辦呢?”
“找個大布袋裝起來,我以前是這麽做的。”
“現在呢?”
“現在我更傾向於不去掩飾它們,讓它們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
“也就是說,該沮喪的時候就沮喪,想笑的時候就大聲笑,是嗎?”
男人點了點頭,他又一次地笑起來,這是他第二次大笑,他的眼角笑出了又粗又密的皺紋,他的喉嚨中發出了暢快的笑聲。
“這種感覺真不賴。”男人一邊笑一邊對我說。
我很自豪,我能讓一個成年人發自肺腑地大笑起來,這不是因為我幽默,而是因為我聰明。我推開了麵前的椅子,坐了下來:“但是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會沮喪。”
男人臉上的笑容像翅膀一樣收攏了起來,他那雙溫和的眼睛充滿歉意地望著我:“我不能告訴你。”
大人對小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沒有回轉餘地的。我點了點頭:“等我再長大一些可以告訴我嗎?”
男人搖了搖頭,栗色的眼睛深沉而幽遠,他說:“寶貝,我希望你永遠都不知道。”
這是男人第一次叫我“寶貝”,和外婆、媽媽一樣。“寶貝”這個詞帶著奇異的魔力,就像是黃昏天空的火燒雲,就像是一首無比溫柔的搖籃曲,就像是星星的光芒。這個詞可以撫慰所有的煩躁、不安和懷疑,但是這個詞可不是誰都能說的。
我得承認從男人口中說的“寶貝”並沒有讓我反感。
我想了一下,說:“好吧,不過你願意陪我去冒險嗎?”
“我願意。”男人的語調輕柔,身體向我傾過來,他還在為“不能告訴我”而感到歉意,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別的一些方麵補償我。
三十分鍾後我們退掉了酒店房間,在一家戶外用品店購買了一頂露營帳篷,老板推薦了一頂“空間巨大”的車載帳篷。
男人用導航搜索了附近露營的地方。
車可以開到半山腰,隻需要半個小時的山路就可以到達山頂一處平坦開闊的平地。
不過實際操作是我們花了一個小時才抵達山頂。這頂“空間巨大”的車載帳篷起碼有一頭牛那麽重。
在山頂上,我抹了抹汗,喘口氣。
一個頭發染成灰白色的年輕男孩大聲地招呼他的朋友:“快來看,這邊有一頂傻瓜帳篷。”
我確定染發男孩是在說我們——的帳篷。
“你們是新驢?”染發男孩的同伴,一個看上去穩重一些的女孩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我是這個討人嫌家夥的姐姐。”
“誰是討人嫌?”染發男孩嚷嚷著。
“新驢是什麽?”我一臉茫然,“驢是指動物的那個驢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染發男孩笑得彎下了腰,“活該你買這頂傻瓜帳篷!小傻瓜,哪一個驢會在登峰頂的時候背這麽重的帳篷,除了傻瓜。”
女孩推了一下男孩,歎了一口氣,對我和男人說:“請不要在意這個笨蛋的話,驢是戶外徒步旅遊的人,最開始是由‘旅’字演化而來的,現在就是指那種背著背包,帶著帳篷和睡袋穿山越水、宿營的戶外愛好者。”
這個率直、無心事的男孩和他穩重老成的姐姐真是一對可愛的組合。他們主動幫我們在山頂的空地上找到了一個搭帳篷的地方,那是臨近一處水庫的沙礫地。
“幸好有你們,要不這頂傻瓜帳篷我們連撐開都找不到門路。”男人由衷地表示了謝意。
男孩滿頭大汗:“我剛剛用汗水又洗了一次澡。”
“你的冷笑話讓我想再披一件羊絨大衣。”姐姐毫不客氣地開啟嘲諷模式。
這對姐弟的相處方式特別逗趣。當我們坐在水庫旁的時候,夜風微涼,星子低墜,空氣中充滿了植物的香氣。
遠處山影幢幢,近處露營者的帳篷隱約可見。
“這是一處著名的露營勝地,也有外地遊客來這兒守著看日出。”姐姐說話時一頭短發輕柔地搖晃著,像是岸邊的楊柳。
“明天早上能看日出嗎?”我有些興奮地說。
“白癡啦,不然你以為這麽多人跑到這兒幹什麽來了?”
弟弟朝我翻了一個白眼,他的話剛說完,臉就被姐姐一巴掌捂住了。
“不好意思哦。”姐姐抱歉地說,“我這個弟弟總是這樣沒頭沒腦。”
沒頭腦的弟弟嘴巴嘟得都可以掛油瓶了。
夜色漸漸像存放了許久的老窖酒,醇厚起來。帳篷裏的聲音低了,大自然的聲音響了,亮了。
姐姐帶著弟弟回他們的帳篷去。雖然姐姐更顯老成,但是從背影上來看,弟弟的身形更魁梧、更有力量一些。他們的影子在大地上時而親密地交融,時而分開。
我看著地麵上的影子,和人類的身體恍似水與天的交接。世間萬物也都有影子,這些影子有沒有它們自己的世界呢?小草、樹木、花卉、石頭、路、江湖、夜幕都有自己的影子嗎?
我麵朝上躺在帳篷外的沙礫地上。長在沙礫上的青草也是硬而帶刺的。我把雙手托在後腦勺後,盡力讓自己的身體和大地遠離。
夜空星辰閃爍,山風漸漸地大了,像是嗚咽聲。世界如此地大,落日向暮,飛鳥翅膀掠過雲靄,沒有盡頭的路,蜿蜒流過大地的河流和村莊。我的心開闊而明亮。外婆、媽媽、男人、周雅南、兩隻海象、沈婆婆、小鎮院子裏的薔薇……所有一切的景物都在我的眼前流淌。
我想起了外婆給我的每一個擁抱。
我想起了吻媽媽臉頰時的寧靜歡喜。
我想象著周雅南牽著我的手,像兩隻海象,或者鳳凰山頂的這一對姐弟一樣。
這個世界如此地大,又如此地美好,我的心沒有怨恨、憂愁、凋謝、虛空。
周圍變得安靜了,嘈雜聲和山風都聽不到了,隻有男人躺在身邊的呼吸聲。電光石火之間,我的嘴唇輕輕地張開,一股氣流從我的喉嚨裏激**,在上下回旋。
爸爸。
男人的手從一側伸了過來,他的手指觸碰到了我的臉頰,在那裏摘下了一片飛落的樹葉。
我沒有叫出聲來,雖然氣流在我的口中旋轉成了風暴。
去年夏天這個時候,幼兒園的娃娃臉老師帶我們去植物園。百草、三色紫羅蘭、八角金盤、南天竹、夾竹桃、雀舌黃楊……許許多多的植物簇擁在一起。
中午我們在草坪上野餐。
娃娃臉老師告訴我們,這一塊草坪種的是天鵝絨草。許多小孩都在草地上打滾,細密而柔軟的天鵝絨草是天然的床墊。
午餐之後,娃娃臉老師就躺在我的旁邊休息,她告訴了我許多植物的秘密,她告訴我她最喜歡的花是油菜花。
“油菜花是花卉嗎?”
“也許它不屬於花卉的一種,但是我覺得它比牡丹芍藥漂亮得多。”娃娃臉老師說,“我爸爸是一個農民,他種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
“老師,我沒有爸爸。”我聳了聳肩。
娃娃臉老師溫柔地撫摸了我的頭發,仿佛在撫摸著花朵或者糖紙,她輕輕地說:“所有的小孩都有爸爸,隻不過你的爸爸沒在你的身邊。”
“那他在哪裏?比如他是一個洞穴人,不能見到太陽,如果見到太陽,洞穴人就會像泡泡一樣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輕盈,最後風一吹,就消失了嗎?還是他住在海底,海水是他的天空,沙子和珊瑚是他的蔬菜,他在海底從不說話,隻是唱歌,歌聲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如果有許多海底人在唱歌,就會變成一層一層的海浪,在大海上翻滾。還是他是一個天空人,他在雲層上流浪,時間過得太久了,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顆圓圓的葡萄。
娃娃臉老師把身體朝我挪得更近了,她的眼睛裏都是疼惜:“我把我的爸爸和你分享吧。我爸爸很凶,那十幾畝地對他來說是超負荷的勞作。他一年到頭都在地裏,但是產出僅夠我們一家五口糊口。我爸爸活得很辛苦,他大多數時候都黑沉著臉。如果有哪一天,他的臉上有了笑容,那就是我們家的節日。夏季的時候我爸要送榨出來的油到收購商那裏,一來一回要一整天。我和弟弟都搶著和爸爸一起去。回程的路上,如果趕不回來,我們就會在一個山神廟借宿。山神廟很小,隻有一間,門前有一棵很大的黃葛樹。我第一次知道黃葛樹是佛經裏寫的菩提樹。夏天太悶熱,我和爸爸鋪了衣服睡在黃葛樹下。
天亮了,霧水深重,我被爸爸抱到了寺廟裏。我睡著了,並不知道爸爸抱著我是什麽滋味,但這可能是我爸爸第一次抱我。
生活太艱難了,爸爸沒有辦法閑下來愛我和弟弟,但是我們都知道一個父親的愛是什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