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大海是一個巨大的子宮

我很快就得為我的豪言壯語買單了。我借助著遊泳圈的浮力,在水上漂遊的時候,心情自在而舒暢,可是一泅到水裏不到三秒鍾,我就會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我還能憋得住氣,可是我卻像是快要窒息了一樣。

整個腦袋一旦被水包裹住,我就像是草原上被獵豹追捕著的小羚羊,隻想奮力逃離。

泅水是遊泳的第一步,我知道,但這一步比阿姆斯特朗的那一步要艱難得多。我在網上看到過特別無聊的提問:阿姆斯特朗是哪隻腳先邁上月球的?照我說,這種問題足夠無聊的。

不過這個問題之下居然有幾千條評論,真是讓人搞不明白這些人的大腦裏裝的是什麽。

我想我開始煩躁起來了,外婆說這是我極少數的壞毛病中不起眼的一個。

男人大概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有些人學遊泳就是把自己扔到水裏,嗆幾次水自然就會了。

太陽漸漸升高,海水變得炙熱起來,沙灘上的人也增多了。

一個穿著一件不合身裙子的女人,坐在沙灘上看了我們好一會兒,突然說:“我猜你可能有幽閉症。”

男人皺起了眉,幽閉症是對封閉空間的一種焦慮反應,但是海水的空間無垠而寬廣,他指了指海水:“這像是一個幽閉空間嗎?”

連衣裙女人搖了搖頭:“人到了水下會有極大的不安全感。”

我和男人對視了一眼。

男人對我揮了揮手,說:“要不我們先玩一下。”

“好啊。”我正想做點什麽把遊泳這一回事忘記。

我們玩了一會兒海盜大戰鬼魂軍的遊戲。許多大人和孩子加入了進來,最後變成一場大混戰,當海盜的忘記自己是海盜,當鬼魂軍的忘記自己是鬼魂軍。大家逮住身邊最近的人就用水炮水槍攻擊。

太陽火辣了起來,我們不得不從海邊撤退。

在我們的海邊小屋裏,我靠著窗邊眺望著深藍的大海、從大海上飛起的海鳥。我看到那個連衣裙女人純屬偶然。

她在窗對麵的另一棟海邊小屋外的垃圾桶裏撿食物吃。我沒喊男人過來看,但是女人抬頭的時候,她的視線和我的視線恰恰好對上了。

我還沒學會怎樣對付這種意外,但是我的語言卻早於我的理智發聲了:“我們這裏有海鮮粥、拉絲餅和紅茶,要來點嗎?”

“是什麽紅茶?”

“斯裏蘭卡紅茶。”男人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我身邊,他沒有責怪我隨意邀請陌生人,反而站在了我的同一戰線上。

“勉強還可以。”連衣裙女人矜持地說,她繞過小屋的後牆走了過來,即使生活窘迫,她還是保持著良好的教養,比如幹淨。

“我每天都在公共廁所清潔自己。”連衣裙女人在門前這樣說。

她坐在餐桌前的樣子和外婆一樣——尊重食物的美味。我覺得煮得太老失去了甜味的幹貝,她也吃得津津有味。淡黃色的日光在小屋裏像音樂一般流淌。連衣裙女人端起了紅茶,說了一句:“敬生活。”

她是一個有趣的人,但是卻在流浪。我和男人都不想打探她的隱私。她要離開的時候,半靠在門邊,突然想起了什麽,就又走了進來。

“你能把手機借給我嗎?”

男人摸出了手機,但是連衣裙女人卻不是想打電話,她打開手機網頁搜索了“羊水”。在百科上,羊水的解釋是:懷孕時子宮羊膜腔內的**,是維持胎兒生命所不可缺少的重要成分。

連衣裙女人把這個手機頁麵遞給我看:“媽媽孕育你的時候,你就生活在水中,你可以把大海看成是一個巨大的子宮。”

把大海看成一個巨大的子宮這種比喻真是……非常新鮮。

我一聽就笑了,連衣裙女人朝我們揮揮手,在門邊穿上鞋子離去。她不合身的黑色連衣裙幹淨,充滿了溫情。她孤單離開的身影,真讓人不勝唏噓。

連衣裙女人的“子宮羊水”理論,讓我在潛入水底的時候,放鬆了下來。當那種恐慌症狀又要出現時,我閉上了眼睛,感受到了大海媽媽輕柔的摩挲。

我在水底憋氣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你想學蛙泳還是自由泳?”男人問我,他瘦削的身材,一半被日光照耀,一半浸在海水之中。

“都想要學。”我吐了一下舌頭。

那天我學會了遊泳,其中有一次我遊出了十米外,男人為我抓拍了一張照片。照片裏我的雙腿攏在一起,雙手向前交接著平伸,像極了一條魚。這張照片充滿了力量感,我把照片用QQ發給了媽媽。

我還打了電話給外婆。

外婆誇張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她說她和沈婆婆在下象棋,連贏了沈婆婆七局,覺得非常無聊,無聊到都想戴個籠子當頭飾在大街上跳舞。

“是因為我不在家,所以日子顯得尤其漫長是嗎?”

我說。

外婆歎了一口氣:“被你發現了,寶貝,你還要多久才回來?”

“很快啦。”我連忙說。

外婆的聲音聽起來高興了一些,她事無巨細地關心著我的飲食和旅程。

我和外婆聊著一些瑣碎的小事,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很久。男人坐在一旁,沒有不耐煩,後來他就躺在沙灘上看著天空。

這樣的場景讓我覺得很舒服。不,應該說,男人很容易就讓你感覺到相處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他讓你覺得時光非常安靜,就像一片緩慢飄落的樹葉一樣簡單自然。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即使我們處於極其熱鬧和熙攘的沙灘上,但他的安靜仍能讓你感覺到我們身處一個獨立的空間裏。

走回小屋準備晚餐的時候,我和男人都不約而同地注意著周圍的人。

“你……”

“你……”

我們同時開口了,男人微微一笑,示意我先說。

“我想如果看到連衣裙女人,我們能邀請她一起吃晚餐嗎?”曬了兩天,我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古銅色,看上去健康而又充滿活力。

男人點點頭:“我也正想著這件事。”

但是,一直到我們洗了澡,吃了晚餐出來散步,也沒看到連衣裙女人。

“我欠她一聲謝謝。”

夏季的白晝很長,天色還有些微發亮,我們走到了一處幽靜的咖啡廳。有些老舊的方椅子,坐下來的時候椅子發出“嘎吱”聲,像極了外婆客廳的椅子。這讓我覺得特別安心。

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看到連衣裙女人,她穿著灰藍色製服在打掃廁所衛生。

“嗨。”

“嗨,小夥子。”

“我學會遊泳了。”我對她說,“謝謝你。”

“你真棒!”連衣裙女人滿臉笑容,“你瞧我還得工作呢。”

稍後我回到男人身邊,一個戴著小蜜蜂耳環的服務生送來了一杯冰激淩。

“你送錯了吧?”

“沒有送錯。”服務生放下了冰激淩,“這是有人送給你的,祝賀你學會了某一件事。”

等我再回到廁所時,連衣裙女人不在了。這讓我有些悵然。

我跑到前台去打聽“打掃廁所的女人”的事情,前台店員抱歉地說“無可奉告”,不過,幾分鍾後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我是這家咖啡店的老板。”他自我介紹。這是一個舉止和語言都透著儒雅的老紳士,他花白的銀發在陽光下閃著光,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男人,禮貌地問:“你們認識打掃廁所衛生的女人嗎?”

“認識。”我搶著回答。

“那太好了,”老紳士的手插在褲兜裏,“太好了,你們知道她的家人在哪裏嗎?去年四月份她來到這裏請求我給她一份打掃工作,讓她有錢支付最便宜的房租,她是一個認真、負責任的好員工。”

“我們不認識她的家人。”男人溫和地說,“不過有什麽我們幫得上忙的嗎?”

我不好意思地補充:“我們是昨天才認識的。”

“原來如此。”紳士皺著鼻子,他把手從褲兜裏拿出來搓了搓,猶豫了一下,到前台拿來了一個袋子。

那是一個深藍色的公文塑膠袋子,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音。

“林娜似乎情況不太好,從今年開始就總是遺忘很多事情。她沒結婚之前是一個護士,她說自己已經有了老年癡呆症的前兆。”老紳士笑著說,“這是她交給我保管的一些東西,說假如有一天她什麽都忘記了,就打開這個文件袋。”

“老爺爺,人會什麽都忘記嗎?”

頭發花白的老紳士看著我:“一個人不會什麽都忘記,他會記住心底那些最真最深的東西,也隻有這些最真最深的東西會留下來。”

“老年癡呆症是一種病。得了這種病的人會慢慢忘記自己已經變老,會回到生命中最初的那一些瞬間。”男人對我解釋。

“假如你得了老年癡呆症,就會忘記我是嗎?”我困惑地問。

男人搖了搖頭,溫柔地說:“我要是得了老年癡呆症,我會忘記自己叫作周某某,會忘記自己是一個教授,會忘記回家的路,會忘記自己看過哪一年的世界杯,但是我不會忘記你。”

男人說這話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一些會讓我感到溫馨的時刻:比如我和外婆在夏日的傍晚,坐在院子簷下的木椅上,閉著眼睛聽從森林來的風聲;比如我和媽媽一起玩大富翁遊戲;比如我和平衡車一起度過的,有著玫瑰色晚霞的下午;比如早晨醒來星星趴在我的枕頭邊……

我時常感到幸福,我希望任何一個我認識的、遇到的人都幸福。

“我想我們可以現在就打開公文袋。”我拉開了公文袋的拉鏈。

老紳士想要阻止我,但是我已經將公文袋裏的東西拿出來了。

一張銀行卡,一個黑色封麵的記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