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沙灘上的聊天

那個高大的男人來得很快,在我們抵達海邊一個多小時後。

他跑過來的樣子有些滑稽。沙子軟綿,他跑動的時候腳掌會陷到沙子裏,他拔出來後又繼續奮力地往前跑。

“我是許亞平的爸爸,他呢?他在哪兒?”當男孩爸爸站在我們麵前時,他在喘氣的空隙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他剛才在這邊撿貝殼。”我指向了前邊的海灘。海灘上有人支起了彩色的帳篷和陽傘,有人帶了小狗,有人在海水裏跳躍拍照。一切都閃閃發亮,男孩剛才在淺水灘撿貝殼,這會兒他不見了。

“他是躲起來了嗎?”男孩爸爸不安地搓著手,“自從他的手臂受傷後,他就一直想要躲起來。”

“他手臂受傷了?”

“是的。去年十一月份他被選到了澳大利亞集訓,教練說他前途無量,他們出去吃飯,一塊招牌掉了下來,他的一隻手臂被砸到了。他的手臂裏有一根筋接不上去,這讓他喪失了大部分的手臂力量。謝天謝地,他仍然可以正常地生活,隻是沒辦法打棒球了。”

“啊?”

“他是不是說他討厭棒球?”男孩爸爸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想擠出一次笑容,但是沒能成功。

我們三個人沿著海灘,從南到北地找男孩。

男孩爸爸忍不住開始在人群裏喊著兒子的名字。“亞平”“亞平”這樣的聲音像是氣球一樣飄在空中。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尋找男孩的行列中。

有人在海灘上看到了一隻鞋子。男孩爸爸把那隻鞋子緊緊地抱在胸前,他竭力鎮定著,但是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心神渙散的模樣。當有一個孩子猶豫著說看見了那個男孩獨自一個人走向大海的時候,男孩爸爸的臉色白得嚇人。許許多多的人攔住了他,不讓他衝到海的深處去。

最後有兩個壯年男人不得不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可是他還是掙脫了,朝著洶湧的海水盲目地狂奔而去。

他在大海裏嘶吼,聲音慘痛,近似於野獸的嚎叫。

男人握住了我的手,我也握住了男人的手,我們也在海水裏搜尋著。

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卷上沙灘。沒有注意到這一幕的人們仍在沙灘上快樂地玩著。

“是我們將他帶來的。”我低聲說,聲音裏充滿了悔恨。

“還沒到說這樣的話的時候。”男人想要安慰我,但是他的手在顫抖。

暮色像大鳥的翅膀掩蓋了下來。海水茫茫,男孩爸爸在海水中茫然卻又頑強地堅持著。

我發誓,這時候海灘北側那一片礁石上的男孩一定是故意要讓我看到他的。男孩赤腳站在其中一塊黝黑的礁石上,靠近著礁石邊,海浪拍打著礁石,激起的浪花濺到了他的身上。

“他在那兒!”我大聲地喊了起來。

男孩爸爸被人拉扯著望向了礁石。

男孩被從礁石上帶下來,男孩爸爸摟住了他。

這一天晚上,男孩和男孩爸爸住在我們的海邊小屋。

小屋裏隻有兩張床,所以男人和我擠在其中一張**。隱約的浪濤聲鑽進了耳朵但是不讓人覺得嘈雜,反倒像是某種介於古典與重金屬之間的音樂。

男人身上的味道讓我覺得很舒服。外婆的身上總有一些陽光的味道,媽媽的味道是一些花香。男人的味道像水一樣,有一種深沉的安全感。

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散發出濃鬱的雄性荷爾蒙的男人一起睡,讓我覺得逼迫又覺得特別安心。

半夜的時候我在迷糊中被推醒了。在黑暗中我隻能大概分辨出男孩的輪廓,男孩往小屋外走去。

我爬了起來,跟在了他後麵。

等我們走到沙灘上的時候,海浪拍卷的聲音就像是戰場上的兵戈,激越而富有**。

男孩坐在沙灘上,白色的月光照射在無垠的海麵上。

“你說我們能不能看到海上日出?”男孩說。

“不知道,我從來沒見到過海上日出。”我揉了揉眼睛。

我和男孩沉默著,聽著海浪發出來的聲音——那是屬於大海的故事。

“我今天騙了你們。”男孩的長手撐在了沙地上,他的聲音有些縹緲。

我不想讓他知道他爸爸告訴我們的話,隻是輕輕地“嗯”

了一聲。

“我從小就特別自卑。臉長、手長、腿長,同齡人都不跟我玩,他們給我起綽號,我最討厭的是有一個人叫我螳螂。別人說我,我就打人。連老師也不喜歡我,我一打人老師就罰我站在烈日下暴曬。”男孩捧起了一掌心的沙子,浸一點水,揉成了一個圓圓的棒球,可是沙子沒有那麽大的黏性,球一下子就散了。他較勁一樣用了更大的力氣,但是沙子仍然捏不成一個棒球,他沮喪地把沙子遠遠地撒了出去。

我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垂下了頭:“自從我被挑去學棒球,一切都變了,我拿了很多獎,大家都開始喜歡我。我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不再像一隻憤怒的小鳥,總想去撞一下什麽東西。我覺得我還可以做得更好,然後……”

“然後你受傷了。”我接下了他的話。

男孩望著我,他想說什麽。

我沒給他機會,繼續說下去:“我現在很想我的外婆,你知道我外婆是一個多麽有趣的人嗎?”我在思考著外婆如果在這裏會說什麽。“我外婆說人生有很多大道理,你隻需要懂其中的一條。”

“哪一條?”男孩好奇地問。

“永遠不要為難自己。就像是這一刻,月色這麽美,海風這麽輕柔,我們隻需要躺下來。”

男孩真的和我一樣躺了下來,視線發生了變化,天空就在我們的眼前,後背觸碰到了大地。

“等你們回到小鎮,我可以去找你和你外婆嗎?”男孩說。

“我外婆不喜歡憤怒的小鳥。”我笑著說。

男孩推了我一下:“什麽嘛!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你,我們就是好朋友了。”

“我外婆會喜歡我的好朋友的。”我又一次笑著說。

男孩也笑了,笑著的他眼睛明亮,像一棵向日葵。

“你以後還會不會離家出走呢?”

“不會……了吧。”男孩換了一個側臥的姿勢,“今天看到我爸跳到海裏,我想了很多。我小學就被選去訓練,常常不在家裏,我跟我爸之間不像一般的父子,有那麽多的回憶。我記憶最深的是小時候我懶得走路,我爸就把我馱在肩膀上。我爸說我是猴子,他就是猴子的那一棵樹。還有一次晚上我想吃烤地瓜,我爸就和我一起在陽台上烤,冒出了一大股白煙,鄰居都差點報警了。”

“ 我跟那個男人就沒有這種回憶, 其實我還挺羨慕你的。”

“那個男人真的是你的爸爸?”

“嗯,剛見了第一次麵的爸爸。”

“哈哈哈哈。”男孩歡暢地笑了起來,“沒想到你比我還慘,我心裏平衡了。”

“真沒同情心。”我瞪了他一眼。

回海邊小屋時,我和男孩是手牽著手回去的。我們把一身的沙子帶回了柔軟的**。

第二天,男孩和男孩爸爸跟我們告別。

男孩把他的手上戴著的黑金色腕表送給了我。

“我還是很喜歡棒球。”男孩說的時候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臉龐上滑落。

我和男人目送著他們離開。

“他以後能變得開心嗎?我是說,他能從這片陰影中走出去嗎?”

男人回答我:“能的。人類和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是人類懂得思考。一個人麵對挫折與磨難,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時間慢慢去撫平一切傷痕。”

“昨天晚上我們偷偷跑出去了。”

“知道。我和男孩爸爸跟在你們的後麵。”男人溫和地說,一點也沒有責怪我們的意思。

“啊?”

“你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嗎?”

“那你們有偷聽我們聊天嗎?”

“沒有。”男人搖了搖頭。

“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一點聊天內容。”

“好啊。”男人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我們聊了一些男孩和他爸爸在一起經曆過的事情。”

男人點了點頭,他有些傷感,但是很快又調整好,他脫下了他的長袖襯衫和褲子,換上了泳褲:“那麽,今天我們一起去遊泳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男人講到“一起”這個詞時有一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脫下了襯衫的男人很瘦,身上的肋骨根根可見。在他的胸前,有一道可怕的疤痕像蜈蚣一樣盤踞著。

他注意到我的眼神,迅速套上了一件泳衣背心。

他不想跟我討論這道疤痕,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點。這讓我有一些生氣。但是外婆教過我誰都有保留秘密的權利。

“你說話算數嗎?”

“算數。”男人認真地看著我,他還蹲下身子,好讓我看得到他的眼睛,那雙黑色的眼睛中飽含著真摯的汁液。

我想學會遊泳,然後聽一聽他的“秘密之後的秘密”,就像他想了解我一樣,我也試圖更靠近他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