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棒球男孩的故事
“這不就是一個渣男的故事嗎?”男孩毫不客氣地說。
男人的手穩穩地握在方向盤上,可是他完全沒有掩飾他臉上的痛苦、羞慚,他把真實的自己呈現在我們的麵前。
“你批評得對。”他說,“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挽救的機會。”
這倒讓男孩不好意思起來,他訕訕地撓了撓頭,講了他的故事——
“我叫作許亞平,我從小身高體重都超出同齡人很多。小學一年級時我和班裏一個同學為了一點小事打架,我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大腿骨折了。我被叫作小霸王,大家都不樂意和我一起學習一起玩。我去到哪裏大家都故意避開我,但是我其實並不是一個會用威脅去得到友誼的人,我虛張聲勢,其實特別羨慕圍在一起玩的男孩圈子,可是我一個朋友都沒有,連女生都害怕我。我一直被孤立,直到小學四年級,我被送去打棒球。一個教練來到了我們學校,一眼就相中了我。
“我一開始不想去,但是我爸爸把我送去了。訓練非常艱苦,夏天的時候我們在操場外訓練,被太陽炙烤得一進室內,眼睛都看不到光亮。為了提升耐性,我們淩晨五點起床,負重跑二十公裏。很多人都堅持不下去。我堅持了下來,大概是因為我爸爸的嚴厲。他比教練還要嚴厲,我放假回家還不如在訓練隊。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和他的關係變得非常惡劣,他指責我‘受不了苦’,指責我訓練強度不夠,指責我偷懶,我開始反抗他,我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自暴自棄的我被棒球隊淘汰了。我爸去向教練求情,求他再給我一次機會,但是我不想再回去訓練了,所以我就跑了出來。”
男孩的故事講得幹巴巴的,但是來龍去脈都講清楚了。
我歎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沒有權利批評你的爸爸,但是我支持你。”
“那你們不會送我回去了?”男孩問。
“你總是要回去的。”我想起了外婆的話,“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男孩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男人把手機遞了過來:“你可以選擇和我們走一程,不過你得打電話回去報一下平安。”
男孩咬著嘴唇。
“如果沒有征得你父母同意,我們怕犯了拐賣兒童罪。”
男人的玩笑話讓男孩下了決心,他接過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後,他統共說了兩句話——“我很好”和“我自己會回去”。
男孩掛了電話後,手機就一直在響,不過男人對著我們笑了一笑,把手機調成了靜音。這趟旅程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旅伴。奇妙的事情總是在路上發生。
男孩捅了捅我的胳膊,悄聲說:“雖然你爸爸是個渣男,但他似乎挺好的。”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熟悉他,今天我才跟他見第二次麵。”
男孩雙手交叉抱在腦後,靠在車後座上,不一會兒,他睡著了。這個睡著的男孩褪去了他用作掩飾的傲慢無禮和蠻橫,看上去祥和而安靜。
“他撒謊了。”男人突然說。
“他?你是指這個男孩?”
男人點了點頭:“他不像他說的那樣討厭棒球,他的手上有著非常厚的硬繭。”
到了下午四點鍾,我們到達了一個海邊的小鎮。我對所有的小鎮都有莫名的喜歡。海風並不是沁涼的,而是帶著潮熱,可是這一團潮熱卻像白雲一樣柔軟。
男人在網上預訂了一間海邊小屋。從小屋出來不到三百米就到海灘了。
潔淨瑩白的沙粒從腳趾縫鑽進去,又溜出來,頑皮得讓人想跟它好好玩一玩。
“為什麽要來海邊呀?”我仰起頭,臉上的快樂感染了男人。
男人在夕陽的光線中微笑:“因為某人上次說想要在大海裏學遊泳。”
這個某人就是我。我喜歡所有的水,溪流裏的水、泉水、水龍頭的水、雨水、葉子上的露水、遊泳池的水,但是我不會遊泳。一旦泅入水中,我就會心跳加速,感到幽閉式的恐慌。
這真是矛盾,我一直以為我隻能是拿著遊泳圈在泳池裏漂來**去的小孩。
“你不是還不會遊泳吧?”男孩不屑地說,“所有勇敢的人都會遊泳,隻有懦夫才不會遊泳。”
我不理會男孩的攻擊。隻有不自信的人才會時常攻擊別人來提高自己的地位。坦白說,這個男孩的性格不那麽討人喜歡,或許他就是因為性格才被同學孤立,也有可能是因為被孤立才養成這種性格,不論是哪一種,我都能諒解他。
當男人問我為什麽對男孩的挑釁不生氣的時候,我這樣告訴了他。
男人摸了摸我的頭發:“真該感謝你的外婆和媽媽,她們把你教得這麽棒!”男人的聲音很低沉,他又高興又有些傷感,“我恐怕沒什麽能教給你了。”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坐到了他身邊的沙灘上,“一個關於我為什麽那麽喜歡被水包裹著的感覺,卻一直學不會遊泳的秘密。”
五歲的時候,媽媽帶著我去遊泳池。
我有一個黃色小鴨的遊泳圈,一群小鴨子在遊泳圈上形態各異,這實在是夠吸引泳池裏小孩的目光了。
媽媽在谘詢遊泳教練關於遊泳班報名的事情,我一個人漂浮在泳池裏。平常我都在兒童泳池,但是那天有一個小女孩戴著泳鏡和泳帽,她瞧上去比我小,可是她在深水池裏遊泳,不戴遊泳圈。她像一條小美人魚。
我很羨慕,不知不覺就漂到了深水池。
“你為什麽還要用遊泳圈?”小女孩問。
“我不會遊泳。”
“遊泳很簡單,你把遊泳圈拿掉,像我這樣。”小女孩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咕嚕咕嚕”地像一條小飛魚,幾個猛子後就在兩米外冒出了頭來。
這看起來很簡單。小女孩幫我把遊泳圈拿出來。我一下子就沉到了水裏,水拚命地從我的嘴、鼻子灌了進去,在泳池裏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黑暗一瞬間朝我襲來,世界似乎變得模糊、扭曲。
小女孩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實。我的身體又重又沉,一直被水拉著往下墜。我想要喊,但是更多的水衝進了我的喉嚨。
“如果不是那個女孩的爸爸救了我,恐怕我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去了。”這個回憶依然讓我覺得驚恐。那個女孩的爸爸有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我記得他把我從水裏拽出來的力量。
“這麽說起來,我想教會你遊泳可是一項艱難的任務。”
男人輕輕地笑了起來,“我也有一個秘密告訴你。”
男人解開了他長袖襯衫的扣子。他左手有一塊幾乎覆蓋了手腕的傷疤,疤痕大且深,可以想象當時受傷的嚴重性。
“這是我十五歲夏天受的傷。我當時做了一件事。”
“什麽事?”
“打了一個老師。”
我用手掩住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和另一個同學打了老師,在離開的時候我摔到了一個幹枯的水井裏。這疤痕就是當時的紀念品。”
“這個秘密之後還有秘密,是嗎?”
“是的,等你學會了遊泳,我就把這個秘密之後的另一個更大的秘密告訴你。”
我有一些不太相信,這個男人溫和沉穩,不是那種采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不過他說了那是他十五歲的夏天,誰沒有過一段恣意熱血的青春呢?
潮濕的海風吹過我的臉龐,腳下的沙子柔軟得像一個美夢,遠處有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湧上沙灘。那個長手男孩在撿貝殼。
“他怎麽辦?”我朝男孩指了指。
男人用手抹過額頭上的頭發,他俯身靠我更近,說:“我回撥了電話,告訴了他爸爸位置。”
“啊!”
“這是最穩妥的做法,不是嗎?”
雖然我覺得男人背叛了和那個男孩的協定,但這的確是最可行的辦法。“一個未成年人不該在沒有家長監護的情況下活動。這是外婆的安全準則中非常重要的一條。”
“比不跟陌生人說話重要?”男人微笑著說。他一微笑,臉頰的顴骨就聳得更高了,他太瘦了。
我皺了眉:“外婆的安全準則裏沒有不跟陌生人說話這一條,但媽媽的安全準則裏有。”
“我很好奇,你選擇聽誰的?”男人非常想要了解我,而且一直毫不掩飾地表現出這種熱情。
這個問題曾經困擾了我很久。外婆教給我她的人生經驗,媽媽是個控製女王,她們都希望我平安健康地長大。大人們一定要我們做某一件事,一定要聽某個道理,其實都隻是為了孩子。“跟外婆在一起的時候我聽外婆的,跟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我聽媽媽的。”
這個答案讓男人怔了一下,然後他大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大笑,他的眼角皺紋都笑成了蜂巢狀了。他的笑聲磁性、響亮,朝著天空升上去,他忍不住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說:“你這個鬼精靈。”
“這是在誇我嗎?”我摸了摸被輕輕捏過的部位。
“是在誇你。”男人還是在笑,不過他的笑聲已經收斂了起來,可是他的眼睛裏溢滿了像天邊晚霞一樣美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