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棒球男孩的偽裝

媽媽五點鍾準時來接我。坐上媽媽的車,周雅南在大門處朝我揮手,男人和他的太太都沒有出現,但我猜他們一定在某一處默默地注視著我們的離開。

媽媽什麽都沒問我,我們去吃了晚餐,然後她帶我去了我一直想去的頂樓遊泳池。我還沒學會遊泳,但是有遊泳圈呀。

整個遊泳池是一個巨大的玻璃房,遊到玻璃邊的時候,能從二十六樓朝下俯瞰城市的燈火。

晚上我回到家的時候,打電話和外婆聊天,我講了這個“無邊”的遊泳池,講了一種叫作“迷幻”的兒童酒飲料,講了遊泳池裏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像皮球一樣漂浮到我的身邊跟我說“嗨”。

外婆的聲音很哀怨,她歎了一口氣:“我想我的寶貝忘記我了。”

“外婆你別演戲了。”話雖然是這麽說,但我還是很想念遙遠的小鎮上溫暖的小院,“我過幾天就回去。哦,不,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麽事?”媽媽就坐在我的身邊,她的麵前有一大疊案卷。

外婆也在電話那一端問:“什麽事?”

“那個男人邀請我和他去一趟他的故鄉。”我慢吞吞地說,一邊用眼角餘光看媽媽。

外婆的反應我不知道,但是媽媽立即放下案卷,眼睛瞪得大大的,說:“我們需要談談。”

我握著手機,隻聽到外婆的聲音在那一端傳來:“寶貝你答應了?”

下午要離開的時候,我把許願盒子送給那個男人,他哭了,那個男人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來,那麽凶猛,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在這種情況下,他說出了“請和我一起來一趟夏日之旅”這樣的請求,我沒有辦法理智地回答“不可以”。

“他一邊哭著一邊請求你?換成是我也很難在那種情況下做出理智的選擇。”可以想象外婆在手機的那一頭聳了聳肩的樣子。

外婆讓媽媽不要責怪我擅作主張,她說“都是那個奸詐的男人耍的詭計”。媽媽很生氣,晚上沒有講睡前故事給我聽。

我半夜睡覺的時候,客廳裏還有光線,我走出來,客廳外的露台上,媽媽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肩靠在欄杆上。她眺望著遠方夜空的背影很孤單、很傷感。

我揉了一下眼睛,喊了一聲“媽媽”。

媽媽走了進來,夜風鼓起了她的睡裙。

“對不起。”

“你不用這麽說。”媽媽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發,“誰都不能阻止你和‘爸爸’在一起,‘媽媽’也不能。”

這句別有深意的話我並不完全能夠理解。但是外婆能夠理解,她告訴我:“媽媽是你的戰友,不是你的敵人,她會尊重你的決定。雖然這個決定目前來看並不算理智,可是,不是所有感性決定都是錯誤的,不是所有的理智決定都是正確的。”

總之,一天之後的清晨,我和這個男人踏上了旅程。

這個男人開一輛白色的SUV,後座的座椅可以折疊起來,放上了我們的許多行李。媽媽給我準備了八套輪流換洗的衣服,她說這樣就不用煩惱洗衣服的事情。

“外婆已經教會我洗衣服了。”我跟媽媽說,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是一個缺乏自理能力的小孩。但是我可以理解媽媽的焦慮——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她和外婆的視線,她得做一些事來緩解這種焦慮。

高速公路空****的,偶爾才有一兩輛車開過。男人開車很穩,路況又好,兩邊的青山、村莊、河流都帶著原始的野性。如果不是因為我不喜歡汽油的味道,那我一定能睡上一覺。

“那是一隻什麽鳥兒?”我趴在車窗邊,看著前方的高空上一隻盤旋的大鳥。

“是鷹。”男人看了一眼,說。

“你為什麽如此肯定那是一隻鷹?”

“外形和飛翔的姿勢。”男人認真地回答。

“可是離得那麽遠。”我並不那麽相信。

“如果我開快一些的話,就能靠得更近了。”男人突然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他一踩油門,車子以比原來快一倍的速度衝了出去。

我連忙檢查我的安全帶,手抓緊了座位上方的拉手。幸好隻是幾分鍾後,我們已經最大限度地接近了那隻大鳥。車速慢了下來,那隻老鷹有一些瞬間俯衝了下來,我仿佛能看到它鋼鐵般的爪子。

我和外婆曾經聊過怎樣了解一個人的話題。那是在一個有著梔子花香味的山風的夜晚。外婆讀完了媽媽買的《不要理陌生人》時,有一個問題冒上了我的頭腦。

“外婆,並不是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壞人,可是我們如何確定一個人是不是好人呢?”

“人像是一本書,單看書的封麵,我們絕對不知道書裏寫了什麽故事,講了什麽道理。”外婆思索了一下,這麽回答。

“那這樣的話,看了前幾章也無法了解這本書。”

“一定要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看到最後一章。”

但是我和這個男人相處的時候夠不夠讀完一本書的時間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會和他聊到這個話題的。當我說出那兩個字時,他臉上的溫和就像是一隻蛋殼被啄開了裂縫,一種微妙的情緒在狹小的車空間裏凝滯了。

“你知道渣男這個詞嗎?”感覺說出來非常艱難和不妥,其實我那時候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等待著他的驚慌失措或者用憤怒掩飾的慌亂。

但是他深吸一口氣,很痛苦,卻又很真誠地說:“我就是渣男。”

雖然我隻是一個小孩,可是他承認錯誤的樣子像是麵對一個值得他付出所有尊重的男人。不得不說,他身上帶著一種極其真摯的特質。有些大人會在小孩麵前表現出他們特意訓練出來的氣質,比如親和力。可是這個男人,除了他外在的溫和之外,他的內心似乎有更加可靠的、更具有安全感的東西。

後來我在車上睡著了。中午的時候,當我醒過來時,我們已經下了高速,在一座還算繁華的小鎮街道上。在路邊,我們看到了一家裝修得像武俠小說裏的江湖麵館。

“裏邊人很多,應該很好吃。”

男人把車停下,我們進了這家麵館。

紮紅腰帶的店小二吆喝著:“客官隨我來。”我們選了靠街的座位。

那個男孩冒出來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我們的座位旁,似乎跟我們很熟一樣。他對店小二說:“來一份牛排套餐。”

店小二尷尬地說:“我們不做西餐,不過有鹵牛腳趾肉、涼拌牛舌和牛肉麵。”

“那就都來一份。”他大大咧咧地說。

這個男孩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頭發像秋稻割完後剩下的短短的稻頭一樣硬直。他顯得有些大大咧咧,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

“嗨。”我跟他打招呼,“你好。”

男孩連看我一眼都沒有,他專注地撥弄著手上的一顆小絨球。那是他從窗簾的綁帶上扯下來的,一顆髒兮兮的、褪色的小絨球。

店小二問我要什麽,我看到菜單裏有一種卷餅:“我要海鮮麵,還要一份雞肉卷餅。”

男孩這時候抬起頭望了我一下,眼神裏有一種冷冷的光。

當麵、肉、卷餅都上桌之後,大家都默默地吃了起來。我注意到男人肉吃得不多,但是他點了兩盤青菜都吃光了。那個男孩把肉都吃了後就站了起來,走了。

我猜他是去上廁所,可是到了結賬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現。

我們幫他結了賬。

回到車邊時,剛想要上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匆匆地趕了過來,一頭汗水浸濕頭發,濕濕黏黏的。他問我們:“你們見到一個男孩嗎?”

“什麽樣子?”

男人打開了手機給我們看照片。

“剛才吃飯的時候見到了。”

“他現在在哪兒?”男人焦急地說。

“吃完飯他就走了,你可以去問問麵館店員有沒有注意到他往哪兒走。”

男人匆匆地道謝,朝麵館走去。

我們開車上路,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我們開上了高速的時候,我聽到車尾有窸窣的聲音。當我回過頭時,那個男孩從我們的行李箱裏鑽了出來。

“你怎麽在這兒?”我差點驚叫起來。

“你的頭發下是腦袋嗎?”男孩傲慢地說,“我在這兒就在這兒,有什麽好奇怪的。”

在前邊開車的男人穩穩地抓住方向盤,他打了右轉燈,在緊急停車道上停了下來。

男孩的臉上有了一絲慌亂:“你要幹什麽?”

“我查一下導航,在最近的路口返程把你送回去。”男人平靜地說。

男孩的聲音又薄又利,他在車廂裏像一個瘋子一樣尖叫了起來。他的手掌捂住了臉龐,看上去像是已經失去了理智,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睛透過指縫在觀察著我和男人的反應。

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種情況,但是男人知道,他緩緩地說:“你再尖叫下去,我立刻打報警電話。”

男人摸出了手機,男孩立即停下了尖叫,他從車尾爬到車後座,腰杆挺直地坐在了我的旁邊,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我如果聽話,你就不會把我送回去嗎?”男孩問。

男人放下了手機,從後視鏡裏打量著他,說:“這我不敢肯定,讓我們先來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首先,你是怎麽上了這輛車的?”

“你們和我爸聊天的時候,我試了一下車沒上鎖,就打開車門爬了進去。”男孩低聲說。

“為什麽你要躲開你爸爸?”我好奇地說,“你們在玩捉迷藏嗎?”

男孩看了我一眼,嘲諷地笑了:“你這還沒長大的小屁孩,我離家出走了。我討厭我爸爸,都是因為他我才去學了棒球。”

最後一句他說得非常輕,幾乎是自語。但是我坐得離他特別近,所以我聽到了。我知道棒球是一項運動。我也知道有很多家長會把自己未能完成的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像是練鋼琴、學畫畫、跳舞之類的。這是以“愛”的名義綁架孩子的一種行為,很糟糕,大多數孩子坐在鋼琴前不是靠“興趣”,而是因為琴椅後的一把雞毛撣子。

“你有學棒球的先天條件。”男人突然說。

“啊,怎麽看出來的?”我更好奇了。

“他站著的時候,手比正常人要長許多。”男人耐心地對我解釋,“我猜他的雙臂展開後,身體橫向長度要比身高更長一些。”

“沒錯。我以前的教練說我天生是吃這碗飯的。”男孩悶悶地說。

“那你喜歡棒球嗎?”我想起了男孩在麵館裏把一顆絨球放在手指上轉動的樣子,不禁這樣問。

“這個問題冒犯了我。”男孩氣勢洶洶地瞪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隻露出尖牙的小獸。

“可是你不坦白的話,他——”我指了指開車的男人,“他就要把你送回去。”

“對。”開車的男人聲援了我。我和男人相視一笑。如果說我們在旅程的一開始還有許多尷尬的話,這個男孩的出現明顯轉移了我們的關注點,這可能是男人還沒有那麽堅決地要立刻將他送回去的原因。

“我們可以坦誠相待。”我的腦海裏冒出了一個念頭,“不如我們來交換故事。”在講我和男人的故事之前,我征詢了男人的意見,男人默許了,我盡可能簡略但全麵地把我、男人、媽媽的故事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