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見麵沒那麽艱難

一個小時後,媽媽的車停在了一座小洋樓的前邊。

車窗外陽光照在一些我不認識的植物上,另一些是我認識的——一大片粉色的薔薇綿延了大半個花園。

短頭發的周雅南站在門口,她薄薄的嘴唇抿了起來,看到我的時候她就跑了出來。一頭鬆獅跟在她的身後。這頭鬆獅有著一個大腦袋,它的眉額太高了,都看不到它的眼睛。

周雅南向我伸出了手,輕聲說:“嗨,boy,歡迎你。”

然後她對我介紹了鬆獅犬,“這是小喬,一隻母鬆獅。”

我想我一定是忍不住笑了。一頭碩大的鬆獅被叫作小喬。

“有大喬嗎?”我自然地下了車。

“有。”周雅南叫了一聲“大喬”,一頭嬌小的蝴蝶犬邁著模特步伐走了出來。

等我再回頭的時候,媽媽的車已經開走了。

“我帶你去轉一圈。”周雅南說的轉一圈,其實是直接把我帶到了一處凹地。這處凹地搭了一個玻璃房,玻璃的外麵種了一整排的闊葉植物,讓玻璃房有了隱私的空間。

“這是我的工作室。”

一張長方形木桌,木板呈漆黑色,木桌靠著玻璃的地方有一個木槽,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六十多把雕刻刀,大的、小的、尖針一樣的,用來削的,用來鑿的,用來磨的。

“看上去有點恐怖,有一部電影講一個變態殺人犯肢解屍體的時候也會用到很多器械。”我開著玩笑。

“這麽重口味的電影大人也讓你看?”周雅南質疑地歎了一口氣,“我都是偷偷看的。”

周雅南遞給我一塊砂紙和一塊木頭,她說:“每一塊木頭都有自己的觸感,它們有自己的生命。”

在我手上的是一塊拳頭大小的崖柏,上邊遍布著的瘤疤星星點點,像宇宙一樣浩瀚。崖柏的香氣是外放的,很容易就能聞到。它的香氣像是網一樣,是橫向的,能把你罩住,但是沒有侵略性。

我喜歡這種木頭的香味,讓人平靜。

大喬和小喬橫臥在腳邊,玻璃房裏靜謐而安寧。我知道周雅南為什麽帶我來這兒了。我望向了她,輕輕地說:“謝謝。”

“那你準備好了嗎?”

周雅南深深地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

周雅南突然俯下身抱了我一下,她在我的耳邊悄聲說:“你是這麽好的一個男孩,我們本來不該用這樣的方式相遇的。如果是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某一天在路上擦肩而過,也比現在這樣好。”

周雅南說得很慢,我在她的懷裏的時候很長。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了玻璃房的門外。

這個女人穿著棉麻的長袍,淺灰色,長袍上有棉麻特有的褶皺。她的頭發很長,紮成一條長辮子,她看上去很溫和,就像是你在野外看到的一隻小鬆鼠或者一隻小白兔。你有一種感覺:這個女人絕不會說出不妥當的話,她的心是幹淨的、清澈的。

她的眼角蔓延著歲月的痕跡。

周雅南放開了我,轉過身喊:“媽媽。”

這個女人走進了玻璃房,她看著我,那目光裏的東西是我無法形容的,但是我知道她的善意。她站在周雅南的旁邊,說:“謝謝你願意來。”

她的道謝很真誠,並不讓人覺得不自然。她摸了摸周雅南的頭發,向我點了點頭就走了。這一天我就隻見到她這一次,從這之後,她再也沒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周雅南望著女人離開的身影,歎了一口氣:“我所有的同學都說我媽媽是個怪人,你不會也這樣覺得吧?”

“我把你這句話當成開玩笑。”

“你真聰明,其實我所有同學都說我媽媽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周雅南又歎了一口氣,她跳了起來,身體裏像是突然注入了一股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力量,“來吧,我帶你去見他。”

周雅南把我帶到了二樓的一間房門前,她停下了腳步:“你自己進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進去?”有一瞬間,慌亂占據了我,但是我很快就調整了呼吸,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我為什麽要怕他。

周雅南從樓梯走下去的身影像是一隻張開翅膀的鳥兒,我猜最終讓媽媽決定送我來的原因不僅僅是那個男人生病了,更大的可能是,那天我聽到的外婆和媽媽的對話裏出現的那個“他(她)”,可能就是周雅南的媽媽。似乎媽媽覺得最虧欠的就是周雅南的媽媽。

我走進了房間。

這是一間書房。四壁都是書櫃,有幾麵書櫃高及天花板。

一扇極大的落地窗,陽光照了進來,落在了房間中央的沙發上。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看書。

我猜肯定沒有人告訴他我今天會來。他聽到聲響後抬起了頭,一雙和我一樣的栗色眼睛裏糅合了溫和和堅定的力量。

“你是?”

“我叫蘇樂樂。”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跟媽媽的“蘇”姓提醒了他,他的眼睛從疑惑過渡到欣喜隻是一瞬間。

他陡然站了起來,膝蓋上的書籍掉落在木板上,他的手指顫抖了起來。

在他的反應裏我又確定了一些事。第一,周雅南和周太太並沒有告訴他我會來;第二,他比我還手足無措,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走了過去,從木板上撿起了書,真糟糕,這部大塊頭的書籍名字叫《介詞與介引功能》,我沒看過這本書,找不到什麽關於這本書的話題。

男人怔怔地站著,就像是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

“請問我可以坐下嗎?”

“ 啊! ” 他恍然大悟一般, 忙不迭地點頭, “ 可以可以。”

他仍然呆呆地站著,兩隻手交叉放在小腹處,就像一個被叫到辦公室的受訓學生,而我則是校長。這種感覺真是古怪極了。

我在家裏想象了許多和這個男人見麵的場景,但絕對沒想到要如何和一個木頭人交流。

“你不坐下來嗎?”我困惑地問。

男人“哦”了一聲,坐在了沙發上,但他又跳了起來。

“蘇樂樂,”他很艱難地喊了我的名字,每一個字都放緩了語氣,“你要喝什麽飲料?”

“給我一杯果汁就好了。”我注意到桌麵上有小點心和一壺花茶,還有果汁,全部都是滿瓶狀態,不用說,這是周太太或者周雅南給我準備的。

男人坐在了我身邊,他穿著長袖襯衫,露出來手腕的部分消瘦而泛著青白色,他倒了一杯果汁給我。

是檸檬百香果汁。我喝了一口。

男人幹巴巴地問:“好喝嗎?”

“挺好的。”我回答得很客套。

他假裝沒有在看我,但是一旦我低下頭,他的目光就會瘋狂而貪婪地吞噬著我。我想象著外婆在這兒會聊點什麽不讓氣氛那麽尷尬。

像是“你的白襯衫很好看”或者是“你的書真多”這樣的蠢話外婆是一定不會問的,外婆說要是為了聊天而聊天,不如保持安靜算了。“聊天的第一原則是聊你感興趣但又不會讓對方覺得唐突的。”這是外婆的應酬理論,她有一整套這樣酷的人生理論,要是有可能,我真應該為她寫一本《外婆那些道理》。

關於這個男人,我感興趣的有什麽呢?老實說,我對他的興趣還沒有對我家星星的興趣大,我會關心星星的飲食口味,但我並不想知道這個男人想吃什麽要吃什麽。

“你今年幾歲了?”

“你喜歡什麽口味的冰激淩?”

“你有定期看牙醫嗎?”

“你喜歡讀什麽類型的書呢?”

這個男人對我的好奇絕對比對書房裏的書籍多。我懷疑他的頭腦裏有一個小本本,正在飛速地記錄下我的回答。

有些問題我不願意回答,我覺得那是隱私。真該讓外婆來給這個男人上一節“如何跟別人聊天”的課。不過總得來說,我並沒有那麽反感他,特別是當我們聊起了《變形金剛》的時候。“我外婆覺得變形金剛是機器不小心有了靈魂。”我把這當成笑話跟他說。

他笑了:“你外婆真有趣。”

“很有眼光哦,年輕人。”我也笑了,“我外婆評價這是一部‘吵到讓人沒辦法在電影院好好睡一覺’的電影。”

“真該認識你外婆。”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我陪雅南去看過其中一部,戴了耳機去才睡得著。”

“但是我喜歡那些特效,有一種未來感。可能這就是年輕人和老年人的代溝。”我聳了聳肩。

這個男人還傻傻地點頭:“特效都是騙人的,不過我倒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台灣那邊曾經把擎天柱翻譯成無敵鐵棒。”

我瞪大了眼睛:“不會是真的吧!這個翻譯真是特別……直白。”

“真的,我們研究過這種地域語言和人類社會的關係。”

“你在做什麽?”

“我在大學教語言學。”

在這之後,我們找到了聊天的方式,更自然一些,也更和諧一些。他提議一起到三樓去,他一直在做一些模型。

走進三樓靠南的房間時我嚇了一跳。那裏有一整間的摩托模型,一個又一個的架子上擺放著不同顏色、逼真度極高的摩托模型,有一輛天藍色的哈雷模型實在是太漂亮了!它的藍色不是大海的那種濕潤藍,而是有著金屬光澤的冷光藍。

“大部分時候我都在這兒。”男人慢慢地走近了工作台。

工作台前邊有一把椅子,和工作台上磨損的痕跡相比,這把椅子幾乎是全新的,“在這個位置,夜晚可以看見星空。”男人引著我走到工作台邊,拉開了工作台後的天鵝絨窗簾,一片天空出現在了視線中。

“你喜歡這個嗎?”男人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在工作台上有一輛還未完成的摩托車模型,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去。我敢肯定,我聽到了這個男人發出的一聲愉悅的輕笑。

這個男人露出笑容的容貌是溫和的,是柔軟的,是能感染人的,是能讓人感到晚風輕拂臉頰的。

有些人就像是好天氣,能帶來陽光、草地、森林、遠山、海邊沙灘、花果這樣令人愉悅的享受。有些人則像是壞天氣,同時帶來的還有壞心情。

這個男人就是一個好天氣。我得說,剔除我們之間的陌生感,我們之間相處得還算不錯。而且他除了瘦了些,看上去就是一個很有安全感的男人。那天下午離開的時候,我把禮物——那個許願吊墜送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