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妖魔鬼怪滾開啦

我在山坡的陰影裏坐了不到十分鍾,一盞小燈籠微弱的光亮漸漸地近了。

來的肯定是外婆。我想象著外婆瘦弱的身影穿破黑暗的一幕。如果是媽媽,她會拿家裏的探照燈,而外婆提著的那盞小燈籠,是我和外婆自己做的南瓜燈。我們給南瓜開小窗,比賽著誰能挖到最裏邊的瓜瓤。當然都是我贏了。我的手更柔軟更小,能握著勺子伸到南瓜更裏邊的地方。

把南瓜風幹了之後黏上蠟燭,在黑夜裏這種燈光極其微小,而且還要預防風吹進小窗,把蠟燭吹滅了。

媽媽很不屑:“這是反人類文明的行為。”

外婆輕輕一笑:“不知道是誰小時候哭著喊著,一定要做一盞南瓜燈蘿卜燈,可以在夜間田壟裏走著呢。”

“那是小時候不懂事。”媽媽有些惱羞成怒。

我問外婆:“為什麽不用手電筒探照燈,它們更亮,照得更遠。”

外婆用她掏瓜瓤掏得黏糊糊的手來捏我的臉頰:“微小的光芒就像是螢火蟲的光芒,這樣我們就不會打攪到森林了。”

像螢火蟲光芒的南瓜燈在樹林裏一隱一現,它和天上的星光、溪流的聲音、樹木的影子、花的香味是如此地契合。這是外婆對大自然的溫柔。

當外婆漸漸走近的時候,星星迫不及待地衝出去迎接她。

外婆對我歎了一口氣:“逃避又不能解決問題。”

“我不是逃避,我隻是想自己安靜一下。”我反駁著說。

“好吧好吧。”外婆一副息事寧人的表情,她把南瓜燈放在草地上,坐到了我的身邊。當外婆仰起臉望著星空的時候,她的側臉輪廓看上去模糊而又溫柔。

“外婆,我可以不去見他嗎?”

“當然可以。這是你的自由。”外婆沙啞的聲音在夜空下像一堆溫暖的篝火。

“外婆,我是在谘詢你的意見。”

外婆“哦”了一聲,她有些煩惱地揉亂了自己的頭發:“這可比今晚要吃什麽的問題難回答得多了。如果是我的話——”外婆停頓了一下,語氣依然很平淡,“我對我的爸爸沒有印象,我三歲的時候爸爸就偷渡去了中國香港,一開始還寄錢回來,幾年後就完全沒了音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外婆談起她的父親。外婆瘦小的身軀被南瓜燈映出一層濕潤而憂傷的情緒。

“我從小就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小姑娘,後來長成一個平平凡凡的婦人。這一生如果說有遺憾的話,那就是我的人生裏沒有關於父親的記憶。”外婆輕聲說,“我不希望你像我有這樣的遺憾。”

“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和他交流、談話。我是說,我們對彼此來說都是一個陌生人。”

“你會有辦法的。”外婆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句話我聽外婆說過,而且還不止一次。五歲的我要從**爬下來,老式木床很高,我的腳碰不到地麵。

我讓外婆來抱我,外婆聳了聳肩,她正在揉麵,手上都是雪一樣的麵粉,她說:“你會有辦法的。”

“辦法”像一道閃電抓也抓不住,但是外婆說“辦法”不是靠抓的,是要讓它自己從腦海裏“嗖”的一聲冒出來。我一個人坐在**,想了很久。我看到了一隻蜘蛛,一根瑩白的蛛絲讓它得以在高空做出各種翻滾的高難度動作。我能用什麽做我的“蛛絲”呢?

**有被子和兩個大枕頭,它們和輕盈的蛛絲並不一樣,可是它們有共同的特征。如果地麵很柔軟的話,那麽從**爬下去的安全係數就很高了。辦法真的像種子一樣從我的腦海裏長出來了。我把被子疊成一個方塊扔到了床邊,再把兩個大枕頭扔到了被子上。當我攀著床沿,腳尖觸碰到了一片柔軟時,外婆用她沾滿了麵粉的手在我的臉上搓了搓。

對於那個陌生的男人,我總會有辦法的。或許外婆隻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但是她的身上有著不平凡的特質。她總是給我一種信念,一種任何事情都能解決的信念。

我答應見那個男人,可這並沒有讓媽媽欣喜,她淚流滿麵地擁抱我,喃喃地對我說抱歉。這一次我相信媽媽不是使用“可憐兮兮”的同情牌,她從心底湧上來的“抱歉”“對不起”就像遊樂場裏的那種彩色小圓球,快把我淹沒了。

我拍了拍媽媽的後背表示了安慰,嫌棄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頭發。

外婆說我長大了。她說她很高興我的最終決定,她說我們要摒棄一切的成見去幫助別人。“別讓恨蒙蔽了你的高貴。”

我得承認外婆說得很有道理。我想我得做一個準備,我總不能兩手空空地去見那個男人。

我和外婆商量了準備禮物的事情,外婆很高興。她使勁地抱住了我,還親了我一口。我們一起做了一個許願吊墜,用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比一個五角硬幣還要小。這是我們從沈婆婆那裏找來的,她說是她以前用過的一個香膏盒子。外婆教我編五色絲。民間認為五色絲係在臂上可以不染病瘟,也有人說可以賜福長壽。那個雲雀結花了我一些工夫,不過我最終編成了,係在金屬盒子上。

盒子是可以打開的。一開始我想弄一些安神的薰衣草放進去,但是覺得這樣太簡單了。所以我又學了疊星星。小金屬盒子不大,深度還行,裝了十二顆許願星星。每一顆星星我都寫了一句話,不過是寫在紙裏麵的,疊起來就瞧不見了。

“外婆,除了‘祝您健康’‘祝您快樂’,還能寫什麽呀?”

“可以寫上‘妖魔鬼怪滾開啦’。”

媽媽的臉都黑了。

“我不是開玩笑。”外婆一臉嚴肅地說。

我無視了媽媽的臉色,把這句話也寫了下來。媽媽有時候會生氣,但是我覺得她生氣是因為我和外婆的默契有一種將她封閉在外的感覺。像是現在這樣,媽媽其實也覺得外婆的這一祝語很棒,但是她繃著臉不願承認。

這一天終於來了。出發前我看著院子裏的男孩,有一雙大眼睛,嘴角上翹的弧度很溫和,一雙招風耳,這些都不是外婆和媽媽的外貌特征。我像媽媽的隻有右邊臉頰上的一個小酒窩。

我們坐上了媽媽的白色商務車。

媽媽很緊張,就像是一個被撞昏了一動也不動的人一樣。

隻有方向盤的轉動才能稍微緩解一下她的緊張。外婆沒有來,她在院子裏修剪薔薇的枯枝。

媽媽試圖找點什麽話題來說,但是一兩句後車裏的氣氛更尷尬了。她的緊張傳染到了我。除了車輪在地麵上摩擦的聲音,我們別的什麽聲音都聽不到。車窗外的風景一直在變。山巒漸漸被拋在了身後,路更寬了,可是車流更多了。在車流裏並不能開得太快,所有的車都像是烏龜,要是有哪隻兔子司機跑得快一些,烏龜司機就會憤怒地按喇叭。

到處都有行色匆匆、麵露疲憊的人在趕路,我注意了一下天空,就像一塊還沒被拋光的藍寶石,帶著蒙蒙的灰白。

城市彌漫著鬱悶而糾結的氣息,像一首來不及吟誦就結束的灰色詩歌。這裏的空氣讓人覺得壓抑。

像魚鱗和梳齒一樣排列著的樓房,一層又一層地向著天空疊上去。我們到達了媽媽購買的房子,一直到進入房間裏,藍白色調的地中海風格才讓我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下來。

媽媽打開了空調,找到了外賣App。外婆常說媽媽的廚房是裝飾品,是蛋糕上的那一支蠟燭,雞肋而無用。

“這個社會有各種行業,不同的人各司其職,有當廚子天分的人去當廚子,沒有當廚子天分的可以開個飯店雇幾個廚子,這並不矛盾。”媽媽試圖把“道理”告訴外婆。

媽媽叫了鬆餅、酸菜魚、冰激淩、比薩。

“好吃嗎?”

“嗯。”我的嘴裏塞滿了大大的、酥脆的鬆餅。

“比外婆做的好吃吧?”媽媽切下了一塊比薩遞給我,狀似不經意地問。

“不要試圖孤立外婆。”我吞下了一塊鬆餅,可以想象外婆要是看到這些食物臉上的表情。外婆幾乎不做這種香的、辣的食物。外婆也限製我吃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冰品。寒氣傷五髒六腑——外婆恪守著古老的中醫飲食傳統。“酸菜魚要改名叫重油添加劑魚,鬆餅是色素化學餅。”

“你那個老古董外婆。”媽媽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們什麽時候去?”我漫不經心地換了一個話題。

媽媽一聽就明白了我指的是什麽,她的表情有些僵硬:“下午吧,下午我們就去。”

“你還在意那個男人嗎?”

“不。”媽媽回答得很平靜,她沒有驚惶,沒有抖動,就像是一棵樹迎來了一陣微風一樣平常,“我隻是感覺到道德上的愧疚。”

我的口中有鬆餅,媽媽的手中有比薩,我們在這樣滑稽的時刻談論這樣的話題,但是我們一點也不在意,我想這種“坦誠相待”是源於外婆一直強調的美好的家庭傳統吧。外婆說在一個家庭裏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但是當對方詢問的時候就不能說謊。如果要對家人說謊,那就選擇第二個方案——不予回答。

“下午你會和我一起去嗎?”

“我會載你去,然後五點鍾的時候去載你回家。”

“我現在可以重新做選擇嗎?”

“你還有一個小時。”媽媽溫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