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件大家都知道但是我剛剛知道的事
晚上我躲在廁所裏,把那個錢包拿出來。和下午我在路上第一次打開錢包一樣,塑膠的透明夾層裏一張溫馨的三口之家的照片像光芒刺傷了我的眼。一個頭發像羽毛一樣蓬鬆輕盈的女人,優雅而得體地端坐著。女人的右邊是一個穿著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她微笑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淑女,可愛而精致。如果你不認真地去端詳,你會覺得這個小女孩隻是相貌像周雅南。周雅南的頭發短得跟玫瑰枝上的刺一樣,她總是穿著那一件又寬又大的長T裇。我有好幾次想問她,是不是隻有這一件衣服。但是衣服隻是外在的,這張照片裏的女孩的氣質是恬靜的、溫暖的,周雅南看上去總像是被一層陰霾的霧籠罩著。
這個女孩活得很累,很不開心,見到她的人都會冒上來這個念頭。
“她也是受害者。”外婆這樣說過。對於外婆來說,森林裏的小姑娘更多的是影射那個男人。
而現在,這個男人就在這張照片裏,坐在女人的左側。他有一雙和周雅南酷似的眼睛,很深邃,這個男人露出來的笑容很古怪。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那就有些像是一個人根本就笑不出來,可是他覺得有些場合不笑是不行的,所以他竭盡全力調動臉上所有的肌肉群,裝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太完美的笑容總讓人懷疑其中的真實程度。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就像是一個陌生人,完全引不起我思緒裏的一絲漣漪。但是照片裏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公主還是讓我一陣心悸。周雅南變成今天這樣,是誰的責任?是這個男人。他傷害了四個女人,照片裏的女人、照片裏的小公主、媽媽和外婆。
他不能傷害到我,因為我對他一點感情也沒有。隻要你能無情,誰也不能傷害到你。曾經有一次,我和外婆在看電視,裏邊播著的是一個人物紀錄片。我忘記那個人是誰了,似乎是一個很有名氣的漫畫家。
這個漫畫家頭發和胡子都白了,像是皚皚白雪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和頭皮上。他用認真的口吻說,他曾經以為把這些白頭發和白胡子都剃掉,就能長出黑頭發和黑胡子。他還說了另一件事。他非常喜歡小動物,小的時候養過一隻白色的小狗。在他十二歲的時候,這條小狗太老了,有一天早上他像是被冥冥中的什麽召喚一樣,淩晨就從**跳下來,而這隻白色的小狗,它叫作咪咪,當他抱起它的時候,咪咪好像一塊冰,又冷又硬。這是漫畫家養的最後一隻小狗。
“他是不是害怕失去,所以不再養任何一隻小狗?”
外婆雙手交叉在腰部,思索了一下。“他害怕的不是失去,要看丟的是什麽東西。人們常常會弄丟東西,像是手表、錢包、結婚戒指,這些東西丟了會有一些心痛,但是會有一些新的手表錢包來填充。但有一些東西弄丟了就找不回來,這種失去會讓人受到時間也無法治愈的傷害。”
時間也無法治愈的傷害——聽起來真令人心生恐懼。
我把這張照片塞回到錢包的夾層裏,心不在焉地從廁所走出來。外婆不在客廳,沙發旁邊放著媽媽的紅色皮包,媽媽回來了。但是她們兩個人都不在客廳。我沿著房間走廊走,媽媽和外婆在一樓的房間裏。
門半掩著,龍眼樹的枝丫垂到了窗戶旁邊,外婆坐在床沿上,媽媽站在梳妝台前。
媽媽雙手掩在臉上,發出了一種古怪的聲音,好一會兒我才弄明白媽媽是在哭,她的喉嚨哽咽著,以至於聲音都變得像某種動物的叫聲。
“……他(她)瞞著他(她)來找我……是他(她)瞞著他(她)來找我的。”
媽媽的這句話很令人費解,我聽得一頭霧水。
外婆站了起來,她走到媽媽的身邊,輕輕地抱住了媽媽。
外婆比媽媽矮半個頭,但是媽媽傾斜著身子靠進了外婆的懷裏,像一個小小的孩子。
“你不能因為這件事折磨自己,你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外婆輕聲地說。
媽媽的聲音悶悶的:“他(她)來求我,我無法想象有一天他(她)會站在我的麵前,他(她)那麽落落大方,那麽善良隨和,但是我曾經狠狠地把刀紮進了他(她)的心髒。我甚至還能看見他(她)心髒上有一個血窟窿,他(她)隻字不提過往,隻是求我。我覺得自己真是渾蛋透了,壞透了……”
“你不是一個壞女孩。”外婆的手溫柔地摩挲著媽媽的頭發。
外婆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苦楚的神色。這是任何一個母親看著孩子受折磨卻無能為力的時候都會出現的一種表情。
外婆和媽媽是性格迥異的兩個人。
外婆很老派,她守著舊有的生活方式,但是她又很開明,她不會去幹涉媽媽的香水味道,不會批評媽媽的奢侈品帽子是不是太浪費了。媽媽呢,她是城市的時髦女郎,她回到小鎮總是覺得舒適自在,但讓她在小鎮住上兩個星期她就會穿上盔甲重奔城市。小鎮是她的靈魂棲息地,城市是她的戰場。
我和媽媽也不一樣,外婆說我像她多一些,但是我覺得外婆和媽媽都有一個相同的特質:勇敢地去麵對好的或者壞的人生。
我到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偷聽了不該聽的話。我看了看右側,那兒有一條通往廚房的小過道。我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就好了。但是星星跑了過來,它大聲地吠了一聲,似乎是在責怪我擋到了它的路。
媽媽和外婆的目光同時投射到門外,我無處遁形,訕訕地笑了一下。
媽媽深吸了一口氣,她突然對我說:“寶貝,媽媽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很重要的事嗎?”
“也……不是那麽重要吧。”媽媽有一些慌亂,大人們常常言不由衷,小孩們必須學會諒解。
我點了點頭,走進房間,在床沿坐了下來:“說吧,我承受得住。”
媽媽的臉繃得非常緊,一副仿佛要一腳踩在滾燙的岩漿上的表情。她想擠出一些笑容來,但是並不成功。我猜現在拿一根針一戳,媽媽就會像漲滿氣的氣球“砰”的一聲破碎掉。
我不想讓媽媽受到這種折磨,所以我望向了外婆。
外婆尷尬地咳了一聲,她像是在遣詞造句,但是我知道外婆不是那種能說長長的漂亮話的老太太。她的聊天方式總像是在布置晚餐一樣,鋪上餐巾後幹脆利落地把食物都擺上桌。
“小茉莉希望你去見那個男人。”外婆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把一盤酸菜魚擺上餐桌一樣平靜。
媽媽倒吸了一口氣,但是她無法反駁外婆的話,所以她沉默了。
“可是,不是說讓我自己選擇嗎?”我困惑地說。
“那個男人生病了。”
“感冒發燒鼻竇炎還是花粉過敏呢?”幼兒園裏有一個小朋友有嚴重的鼻竇炎,冬天早上她總是十一點鍾才到幼兒園,那時候大家都準備吃午餐了。可是幼兒園老師告訴大家不能取笑她,因為隻要有人一笑話她,她就會連續打一百多個噴嚏。
她一打噴嚏就像是一頭恐龍,大家都離她遠遠的。花粉過敏也很麻煩,想一想,這世上所有花開的時節都和她無緣。生病就像是一間完整的屋子在某一個地方塌了一角,你不知道塌了的這一角是會讓冷風溜進來,還是會漏雨,或者會讓小鬆鼠、蛇跑進來。
“差不多。”媽媽回答得很敷衍。
她的這種態度讓我很不滿意。外婆就不會對我說“差不多”這樣的話。“我們能說太平洋和大西洋差不多嗎?”
媽媽苦笑著,她不想我刨根問底,隻想我聽從於她的命令,這一點真讓人不舒服。我沒有知情權,關於那個男人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是你的兒子,不是你想搓圓就變圓的丸子!”我幾乎是大聲地吼出了這句話,這讓伏在我腳下的星星嚇了一大跳。
我雖然很少發脾氣,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會發脾氣。我從**跳了下來,朝著門外衝了出去。
我跑得太快,讓外婆和媽媽來不及反應。星星這個機靈的小家夥追了上來,我跑到了街道對麵的山坡上。
山坡上一片黑暗。街道上的路燈閃著慘白的光芒。槐樹、杉樹、野李子樹、竹林——所有的植物都沉入睡眠之中一般。
白天的山坡和夜晚的山坡大不相同。一些白天從不出現的動物品種在樹林裏蟄伏著。我想到了那條蟒蛇。星星在我身邊,它有些不安,我猜那棵相思樹枝丫上的一團陰影是貓頭鷹?我聽到過它的叫聲,但從沒見過它。我抬起頭,一直看到眼睛有些發酸。有一瞬間我忘記了那條蟒蛇。
我在想一些事情。人很難將事情拋在腦後,我很願意騙自己說,我可以不去想,管他呢,可是這並不現實。那個我還不認識的男人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隻要他擁有“爸爸”這一個稱謂,我這一生就跟他或多或少有所羈絆,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他傷害了那麽多人,可是他卻有一種奇怪的魔力。這魔力讓他在掉入枯井的時候仍有人願意把他拉上來。周雅南恨他,可是她要帶我去見他。媽媽非常後悔和他的相遇,可還是希望我去見他。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