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不眠之夜】
虞小嬋之於他,是漫長深夜裏貪戀的月光,泛濫於心的占有欲皆因她而起。
虞小嬋回到房間時Judy已經睡了,她拿著手機躡手躡腳地鑽進洗手間,坐在馬桶蓋上,思考回國後怎麽跟寶澄開口講江湛這次的所作所為。
翻開微信聊天記錄,寶澄發給她的最近一條微信是:“不用幫我代購小胖丁了,我湛哥已經幫我買啦!”
她了解寶澄,寶澄是真心喜歡他。
也是因為真心,她需要強大的勇氣才敢去潑寶澄的涼水,揭穿江湛的另一麵。
她正發呆,手機突然振動兩聲,她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卻看到是邵潁川發來了兩條語音。失蹤之人終於願意現身,她激動地站起來,緊張地點開了他的語音。
第一條,他說:“聽菏澤說你病剛好就飛莫斯科了?怎麽沒多休息兩天?”
虞小嬋冷哼一聲,季菏澤這個叛徒,和邵潁川狼狽為奸。
第二條,他問:“留在你家裏的避孕藥後來你吃了嗎?”
嗬嗬,放完槍就跑的 貨還好意思提這件事。
她按下語音鍵,開口就要懟他,想了想還是作罷,幹脆一個電話打了過去。
邵潁川知道是她,很快接聽。
她繞開寒暄,直接回答他第二個問題:“我沒吃。”
他明知她是故意氣他,卻還是無法抑製自己的眉頭皺成一團。她總是有辦法讓他緊張。
下一秒,聽筒裏再次響起她的聲音:“你上次是怎麽跟我保證的?
你說你不會再不告而別,那這次呢?”
邵潁川覺得冤枉:“我沒有不告而別,我給你留了字條。”
他不提這事還好,提起來虞小嬋更生氣了:“我知道我對你不算徹底了解,也聽季菏澤說過你的身份和職業都不一般,可是邵潁川,我也不是隨便的人,我知道什麽是一時衝動,什麽是長久的喜歡,我也有成熟的判斷是非的能力。所有關於你的事,我都不想再聽季菏澤轉達了,我要你回來親口告訴我。還有,我不像你那麽 ,睡完就跑,連句再見都沒有,如果真的一次就中,你不能承擔後果,我會承擔,絕對不連累你。”
睡完就跑?邵潁川忍不住皺眉,打斷她:“等一下,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麽誤解,什麽叫睡完就跑?”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隻要想到那天早晨的事,她就氣得牙癢癢,“你沒做什麽虧心事,你跑那麽快幹什麽?放在我家裏的行李也通通不見了,如果不是我發現你和季菏澤早就認識,你是不是打算就此消失,再也不會回來麵對我了?”
她這張嘴,實在厲害,伶牙俐齒,句句是理。
邵潁川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不知道為什麽,就這樣被她念叨著,他感到一種熨帖於心的舒服,仿佛顛沛流離的生活終於有了一個歸宿。
她還在細細數落著他的罪名,他嘴角的笑卻越來越明顯。
此時他正和徐輕歌帶領“獵戶座”守在塔圖爾勒的邊境線上,此處與巴基斯坦接壤,是境內西北邊陲通往金新月地帶的要塞。
孟老板還在接受警方的進一步調查,塔圖爾勒地區又接連發現兩起疑似毒品交易,和調查孟老板的結果一樣,警方最後都沒有找到真正的毒品。
邵潁川懷疑是康珈在暗處耍花樣,不敢掉以輕心。
邊境線地廣人稀,條件簡陋,他們兩人一組,喬裝打扮成遊客,分散住在不同的客棧。他和徐輕歌需要抓緊製定下一步的部署計劃,為了溝通方便,兩人選擇住在同一間房。
他在臥室裏打電話的時候,徐輕歌正在浴室洗漱。她出來時擦著頭發,沒注意邵潁川的動靜,也就沒有任何避諱,直接說了一句:“我洗好了,你去吧。”
徐輕歌部隊出身,行事向來如男子般落拓,說話聲音也清亮,此言一出,邵潁川也沒覺得有何不妥,下意識就回道:“這就去。”
說完才回味過來不對勁。
果然,電話那頭本來還在說話的虞小嬋突然就沒了聲音。
“喂?”他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麽,笑道,“別胡思亂想,是我隊長。”
“你們隊長是女人嗎?”把他們的對話全部聽進耳朵裏的虞小嬋有些不高興,但她知道邵潁川的工作是與家國利益息息相關的大事,她不該任性地什麽醋都吃,於是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掩飾道,“我就是隨口問問。”
邵潁川沒拆穿她,隻是忍不住笑,眉眼之間,盡是溫柔。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像尋常人一樣墜入感情的陷阱。是虞小嬋讓他知道了,什麽是人性深處的欲望。
他想要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想要安穩,想要圓滿,更想要她。
他“嗯”了一聲,沒做其他解釋,過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說:“乖,等我回去。”
他認真講話的時候聲音沙啞,音色迷人,虞小嬋覺得靈魂都要酥掉,什麽責怪他的話都說不出口,乖乖答應著:“好。”
邵潁川背靠窗台,手裏拿著那張黑桃K,翻轉背麵盯住她的照片,到底沒克製住,喊出她的名字:“嬋嬋。”
“嗯?”她被叫得突然。
“因為職業的原因,我不能每天都聯係你。”沒頭沒尾的解釋,聽起來像故意跟她報備似的,“有時候,你給我打電話,我也收不到。”
“噢。”她心裏高興,小心翼翼地鼓起勇氣追問,“那……那你會每天都想我嗎?”
他一愣,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但又寵溺地說:“不止每天。”
每分每秒他都會想。
虞小嬋覺得隨時會有一隻小鹿從她的心裏跳出來,耳邊旋即又傳來他嚴肅的叮囑:“這段時間我不在你身邊,不論去哪裏,你都要注意安全。”他沒有直接告訴她,他的仇家已經盯上了她,她卻好像對他的話心領神會:“我知道的。”
他已經疏忽了一次,讓康珈發現了她的存在,不能再疏忽第二次了。
坐在一旁擦頭發的徐輕歌把他們的話全都聽在了耳中,拿毛巾的手不覺就攥在了一起。等邵潁川掛斷電話,她緩緩開口:“邵潁川,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他也爽快:“你問。”
“之前聽將息說,你這個人冷麵冷心,從來不考慮兒女情長的事。”她把毛巾從頭頂拿開,抬起頭盯住他的眼睛,言辭犀利地問,“那你和虞小嬋算怎麽回事?”她的語氣簡直咄咄逼人,字字淩厲。
邵潁川覺得意外,挑眉戲謔道:“喲,沒想到你也有八卦的一麵。”
徐輕歌卻依舊麵不改色:“關心組員而已。”
他不置可否,認真回答她:“我和虞小嬋的關係,就像你想的那樣,沒什麽可掩飾的。對我來說,不喜歡她挺難的,她勾引人的本事招招致命。”
不知道為什麽,短短幾句話的工夫,邵潁川的腦海裏全是虞小嬋穿著睡衣坐在床沿上塗指甲油的樣子。或許是他說錯了,她並沒有勾引,而是她的一言一笑太美好,讓他喪失了坐懷不亂的能力,忍不住心猿意馬。
這世上,男女之間的感情分很多種。有些是浪子遊戲,不過生理需要彼此滿足;有些是青梅竹馬,牽牽手都能臉紅心跳;而虞小嬋之於他,是漫長深夜裏貪戀的月光,泛濫於心的占有欲皆因她而起。
他的話雲淡風輕,但徐輕歌知道,他沒開玩笑。她不屑地“嗤”
了一聲,像在嘲笑他就這點出息,譏諷道:“我一直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原來你也喜歡吃女人這一套。”
邵潁川知道老徐從來都瞧不起那些空有皮囊的女人,也知道因為虞小嬋的身份特殊,徐輕歌一直對她心存偏見。他從不妄圖用幾句話改變一個人的想法,隻是意味深長地說:“我不是喜歡吃女人這套,我是隻吃她這一套。”
徐輕歌半晌沒再說話。
她咬唇低頭思量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想好說辭,抬起頭,對他說:“我不管你多喜歡她,作為隊長,有些事我要提前提醒你。如果有一天,她因為你出事了,我不會用我的人去救她。同樣,如果因為她,連累我的人出事了,我也不會放過她。”
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他手裏的撲克牌上,擲地有聲地說:“你要想好,怎麽應付康珈。我不希望你複仇的時候,把自己的命搭進去,更不希望,你隻是因為一個皮相好看的女人,就喪失理智。”
這一夜,星河燦爛,徐輕歌睡下後,邵潁川獨自到廊上吸煙。一根燃畢,他也沒有回去的意思。他的父親一生都在為正義而戰,他從小耳濡目染,誓要和父親一樣,成為英雄。於是後來的他考上警校,接受組織的安排,拿生命去搏鬥。
這麽多年,他從來都以自己和父親的職業為榮,哪怕這份危險的職業,讓他們一家家破人亡,他也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可是今晚徐輕歌的一番話,叫他夜不能寐。
他終於肯承認,做一個普通人是一件彌足幸運的事。
邵潁川的這通電話治愈了虞小嬋所有的不高興。在俄羅斯的最後兩天,她偶爾會跟江湛低頭不見抬頭見,但當著其他同事的麵,他也不敢怎麽樣,日子過得還算風平浪靜。
自從江湛跟她說了那些瘋言瘋語,她的心裏就多了一根刺。她不知道這件事要不要跟寶澄說。如果不說,就是在害她。因為猶豫不決,她回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約寶澄出來吃飯。
雙十一前夕,商場有各種折扣活動,她比寶澄提前到了幾分鍾,在星巴克點了一杯摩卡,一邊等她一邊回複季菏澤的微信:“我今天有事,先不過去了,你再幫我多照看綿綿兩天。”
摩卡喝掉一半,寶澄才來。虞小嬋遠遠地就看到了她,一身檸檬黃的新款風衣,配上馬卡龍色的流蘇耳墜,再加上她那張可愛的娃娃臉,逆天的少女感,誰看見都能眼前一亮。
瞧見坐在窗邊的虞小嬋,寶澄衝她招了招手,然後風風火火跑過來,剛坐下就搶走了她的摩卡,一邊喝一邊低頭從包裏翻找什麽:“湛哥說他今天有事,沒時間送我過來,我等了好半天公交車,不然肯定比你早到。”說著從包裏翻出一隻粉色的絲絨禮盒,打開推到虞小嬋麵前,滿心歡喜地說,“喏,送你的,生日禮物。”
是Eva Strepp的子母珍珠項鏈,她最近一次飛德國時買的。
“你不是馬上就要過生日了嗎?今年你生日我要飛意大利,不能陪你過啦,所以提前把禮物給你,你最喜歡的款,怎麽樣,驚喜嗎?”
虞小嬋大方收下禮物,一邊感動地點頭,一邊將項鏈從盒子裏取出來,簡直愛不釋手:“你給我買這麽貴的禮物,等你明年過生日的時候我壓力會很大的。”
寶澄笑嘻嘻:“哎呀,客氣什麽,誰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看她這樣開心,虞小嬋實在不忍心破壞氣氛,她把禮物收起來,起身挽起寶澄的手:“走,我們逛街去,晚上想吃什麽,我請客。”
江湛的事,她到底沒敢說出口。
晚餐她們選了一家雲南菜,點了寶澄最喜歡的油燜雞,席間虞小嬋一直心事重重,寶澄就算神經再大條也看出了問題,吐了雞骨頭,問:“你怎麽啦?”
她回過神來,支支吾吾地說:“沒啊,沒什麽。”她心不在焉地夾菜,“雙十一那天你可不可以調個班啊,留在國內陪我過生日,好不好?”
“不行呢!”寶澄抱歉地解釋,“我知道你一定又要說我重色輕友,可是我答應湛哥了,那天陪他飛意大利,他想介紹朋友給我認識。”
聽她這樣說,虞小嬋心裏的小火苗就噌噌燒,說話也沒好氣:“什麽朋友啊?還要特地飛到意大利去認識。陸寶澄,我告訴你啊,你不是小女孩啦,做事情過過腦子,江湛說什麽你都信,到時候讓他賣了你都不知道!”
可能語氣太重,寶澄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嚇得一聲不敢吱,等她說完了才怯怯地問:“你今天到底怎麽啦?來大姨媽了?”
虞小嬋恨鐵不成鋼,隻是白了她一眼,決定把心一橫,幹脆和她攤牌算了。
餐桌上寶澄的手機偏偏這個時候響起來。是江湛打來的,說事情辦完了,要來接她。
陸寶澄同學幾乎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掛了電話拿起大衣就要走人,虞小嬋趕緊把她攔住:“幹嗎去啊?還有一道菜沒上呢。”
“湛哥來接我,在樓下等著呢。”她說著衝虞小嬋眨眨眼睛,“等我回去跟你視頻,你乖乖給我交代到底怎麽了。反正我也吃飽了,最後一道菜你獨享吧,先走啦。”
等她跑沒影了,虞小嬋氣得直跺腳,之後再沒什麽吃飯的心情,結完賬看時間還早,打算去季菏澤家裏接綿綿。可是給他打電話一直沒人接,微信也不回,不知道是不是又被工作絆住了。
11月的常水,除了晝夜溫差大,天氣依舊溫暖如春。商場離她家很近,她沒開車出門,也沒收到季菏澤的回複,不能貿然打車去找他,隻好站在商場門口的小廣場上又給他打了一通電話。
這次季菏澤接得倒快,他說一晚上都在加班,沒顧上看手機。
廣場上人群熙攘,跳街舞的少年輪番耍帥。音樂聲太吵,她聽不清楚季菏澤的話,自然往安靜的側門挪了挪:“你一會兒回家嗎?我去接綿綿。”
提到綿綿,季菏澤頓時 了:“那個,是這樣,我們加完班部門聚餐,不確定幾點回家,你改天再來好了。”
她有些失望,看不到邵潁川,能看到他的貓也是好的。
“那改天你有時間我再……”
“過去”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虞小嬋突然感覺耳邊一陣嘈雜,一聲尖利的“危險”猝然響起。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個人影衝過來就把她撞倒在地,緊接著是連續的清脆破碎聲與撞擊聲,還有從人群中傳來的尖叫聲。
她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感覺身體被人狠狠壓著,腿上漸漸湧起一股溫熱,緊接著傳來陣陣疼痛感。
她想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的情況,頸窩卻感到一陣刺痛,身體頓時好像被人安裝了一個閥門,所有的力量和意識都消失殆盡。最後,她徹底失去了知覺,在混亂中,沉沉昏睡了過去。
她好像掉進一座黑暗的深井,一直墜,一直墜。
又像浸泡在荊棘瘋長的叢林裏,渾身被紮入尖銳的刺。
無處可逃。
邊境線上信號不穩,2G網絡時常延遲。邵潁川再一次收到來自陌生號碼的圖片信息時,虞小嬋已經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照片上,一家商場門口,一架高空作業的滑動吊籃意外脫落,砸碎了商場一樓的玻璃平台。圖片攝於事故發生後,現場已經沒有圍觀民眾,但廣場上有少量血跡,可以推測有人受傷。
他勒令自己要冷靜,竭力克製情緒,上網搜索常水新聞,果然找到了更清晰準確的現場照片。那家出事的商場就在虞小嬋家附近。
陌生號碼的背後仿佛藏著一顆深水炸彈,邵潁川告訴自己,不能輕易上鉤。
他決定以靜製動,不做任何反應,試圖聯係季菏澤,他的電話卻一直關機。
事故發生時,季菏澤正在跟虞小嬋通話,等他察覺到她有危險時,通話突然中斷,他再打過去,已是無人接聽。等他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匆忙趕到事故現場時,虞小嬋已經和其他受傷民眾被救護車送往了醫院。
所幸傷得不重。
事故發生時有好心的路人在危急關頭將她推開,致使現場隻有少數幾名民眾因玻璃碎片受傷,此外再無人員傷亡。虞小嬋輕微腦震**,身上多處被紮入玻璃碎片,醫院緊急安排了手術。她卻因為麻醉劑的緣故,術後一直沒醒。
季菏澤請了假,連夜守在她身邊。直到第二天下午,護士來查房,說她應該快醒了,他摸出手機打算訂外賣,才發現手機早就沒電了。
從服務站借了充電線,開機不久就接到了邵潁川的電話。
兩個人迅速置換了消息,不用懷疑也知道,康珈和這件事脫不了關係。
或許連事故發生時,故意推開虞小嬋的“好心路人”都有可能是康珈安排的人。既然握住了邵潁川的軟肋,他又怎麽舍得將籌碼一次性全部拋出。
季菏澤提醒他:“康珈詭計多端,你千萬小心。”
邵潁川的心思卻全在虞小嬋身上。她傷得怎麽樣?什麽時候能醒?
住院期間有沒有人照顧?他被虞小嬋的傷勢攪得心煩意亂。
她本該擁有安穩平靜的生活,卻因為他,此時傷痕累累地躺在病**。他很自責。更難過的是,因為任務在身,他不能趕赴到她的身邊,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
他說:“菏澤,幫我好好照顧她,如果她醒了,告訴她,我很快就回去。”
季菏澤不耐煩地說:“放心吧,不用你說,我也會好好照顧她,畢竟你和小嬋都是我哥們兒。”
雖然這樣說,他心裏卻忍不住窩火。這算怎麽回事呢,如果早料想到如今會是這樣的局麵,他當初就不該陪邵潁川演戲爭奪奧斯卡。
電話掛斷,看著躺在病**小臉蒼白的虞小嬋,季菏澤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簡直是在自欺欺人。點好外賣,他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繼續充電,眸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虞小嬋的臉上。
他屏住呼吸,就這樣看了好久,最後苦笑著,對病**的人傲嬌說:“讓你東挑西揀,早知道跟著邵潁川這麽遭罪,還不如答應那個追你的飛行員同事呢。就算是跟我,你也不至於搞成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啊。”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斜斜密密的細雨。
季菏澤的自言自語就這樣消散在輕輕的微風裏。
最近塔圖爾勒地區對過往車輛的檢查越來越嚴格,兩起走私案後,一連幾天都風平浪靜。再這樣僵持下去也毫無進展,徐輕歌很快就下達了收線的命令,要求大家安全撤離,再議下一步行動。
邵潁川卻堅持留下。他相信此時的康珈已經蠢蠢欲動,而他們已是箭在弦上,蓄勢待發,一旦鬆懈,將前功盡棄。
那張黑桃K分明是康珈在向他明目張膽地下戰書,兩張來自陌生號碼的照片,也都說明了康珈對他和虞小嬋的關係已經了如指掌。他用冒牌康珈做掩飾,悄然入境,然後故意製造走私案吸引他的注意力,這一切的目的無非就是引他入局。
他隻有上鉤,康珈才會有下一步的行動。
他跟徐輕歌申請繼續留在塔圖爾勒,等待時機。
徐輕歌相信他的判斷,但她不能縱容他拿生命去賭。
她隻能退一步:“我隻給你三天時間,如果三天內康珈沒有新的動作,我們必須離開塔圖爾勒。”
接連三天,邊境線依然如故,荒涼、寂靜、人影寥寥。
11月的國道上已布滿皚皚白雪,更高海拔的地方陸續開始封山禁行。塔圖爾勒地區所在的國道兩邊正是最適宜生長葡萄的地質地貌,因而此段公路還有“葡萄公路”的別稱,據說每年葡萄成熟時,一眼望去這裏盡是蔥蘢的翠綠。
可是入冬後,葡萄公路也和其他邊境地一樣,到處都是死一般的蕭瑟與沉靜。因山路崎嶇,地勢險要,這個季節連旅遊的人都沒有。
徐輕歌和邵潁川輪流守了72小時,別說是康珈,整個塔圖爾勒地區一絲異樣都沒有。
最後一天的傍晚,徐輕歌留在客棧收拾行李,房間裏供暖太足,她推開窗子透氣,不經意向樓下瞥去,剛好看見邵潁川正躺在牧馬人的車頂上,有雪伴隨落日餘暉落下來,輕輕飄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怕冷,就那樣仰麵躺著,像在和即將到來的風雪天賭氣似的。
她衝樓下喊話:“喂,你打算在車頂過夜嗎?”
邵潁川隨手撣落身上的雪,輕巧地從車頂翻下,朝徐輕歌打了個響指:“不,車裏才適合過夜。”說完便自顧自地打開車門鑽進了駕駛座。
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思考。
他不認為自己的推斷有錯,康珈一定在境內,隻不過他很謹慎,遲遲沒有暴露行蹤,現出馬腳。康珈在暗,他在明,站在明處的人反而被動,除了猶如坐以待斃地等,其他好像什麽都做不了。
太陽的最後一點光芒也消失在了地平線,天邊升起閃亮的啟明星。
他還在鬱鬱寡歡之際,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公路上一聲猛烈撞擊,從後車鏡看過去,原來又出車禍了。
西北多山,地勢險要,如今入冬,霜雪覆蓋路麵,雖遊人減少,交通事故卻不見少。
車禍因小型卡車刹車遲緩,追尾了臨時停在路旁的前車釀成。此處路段禁止停車,前車臨時熄火停車,對後方沒有任何警示提醒,明顯是這起事故的主要責任人。
卡車司機疲勞駕駛,沒係安全帶,在事故發生時額頭有輕微擦傷。
兩方都有過失,走正規流程少不了扣分扣錢,好在前車不差錢,主動與卡車司機協商,企圖私下解決今晚的事。
兩輛車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事故發生後為保證道路通暢,兩位司機暫時將車停在客棧的停車區,恰好一左一右把邵潁川的車夾在中間。
他都不用下車,就能坐在駕駛座上直接收看兩位的精彩辯論。
前車司機年輕氣盛,行事爽快利落,說話卻囂張,瞧準卡車司機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叔,看起來老實敦厚,便咄咄逼人:“我給你這麽多賠償金已經很有誠意了,我臨時停車是我不對,但你不係安全帶怪誰?
維修費我一分不少你的,但醫藥費我沒道理拿。”
卡車司機是位衣著樸素的大叔,聽對方強詞奪理,說話都有些結巴,一邊捂著還在不停流血的額頭,一邊氣急敗壞地說:“小夥子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要不是你把車停那兒,我能追尾嗎?我、我車上可是新鮮水果,都是我親自從常水進回來的貨,現在因為你,車子報廢不能走了,今晚還怎麽運貨啊!這麽冷的天,水果放在車裏一晚上就全凍了,這麽大損失,你那點維修費哪夠。”
年輕司機理虧,胡攪蠻纏的招數用盡,奈何卡車司機也是老江湖,把那些雕蟲小技一眼看穿,別扯什麽理解萬歲,他對年輕司機就一個要求:要麽老老實實賠償,要麽就走正常理賠程序,看交警來了誰先 。
最後,年輕司機到底按照卡車司機報上的賠償數額給他轉了賬。
邵潁川本來也不想多管閑事,但看見司機大叔收了錢轉身就上車的幹脆勁,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搶在大叔發動引擎前,敲了敲車玻璃。
大叔落下窗戶,不明所以。
邵潁川手指著自己的額頭位置:“您不處理一下傷口嗎?”
大叔笑著擺擺手:“這點小傷,不用不用。”說著打了一個哈欠。
大叔看上去就不是精細的人,縱然是11月的冬天,皮膚也是黑黢黢的。他理解邵潁川是好意,但常年在外風吹日曬,這點傷確實不足為道。
可是邵潁川不放心,倒不是大叔額頭上的傷有多嚴重,而是他看出了大叔是疲勞駕駛。疲勞駕駛,很多時候都是迫於無奈,從前他有一名同事就是因為疲勞駕駛,在執行任務的途中心髒病突發猝死的。
在攀談的過程中,他知道大叔卡車上的水果需要運往木庫克,那裏是塔圖爾勒通往沙都的必經之地。而今夜過後,他也將回到沙都,繼續做他的客棧老板。
既然順路,他決定送大叔一程。
卡車因為追尾,車前端已凹陷變形,繼續行駛難保沒有危險,他勸說大叔把卡車寄放在這家客棧,徐輕歌能暫時保管車鑰匙,等保險公司的業務員來提;而後又幫大叔把車上的水果一箱箱卸下,再一箱箱裝載到了自己的牧馬人後備廂。
都是滇南盛產的熱帶水果,其中一箱散發著濃重的榴梿味道。
邵潁川想起之前借住在虞小嬋家裏的時候,她偶爾會從超市裏買回剝好的榴梿果肉,塑封放在冰箱裏。他不愛吃這種味道奇怪的熱帶水果,但每次看她抱著榴梿坐在客廳沙發裏看電影,都覺得那應該是非常好吃的食物。
正式起程時夜幕已經徹底降臨。遼闊的西北,空氣幹燥。穿過無人區的曠野時,隔著車窗仿佛也能聽見外麵的冷風嘶吼。
路上少車,他們幾乎暢通無阻。
邵潁川想起幾個月前,還是盛夏的時節,他在無人區遇到拋錨在路上的虞小嬋。那時的他剛剛從生死線上僥幸逃生,沿途一點動靜都是風聲鶴唳,看見孤身一人的她在深夜的無人區冷靜等待救援,起初還以為其中有詐。
後半夜容易犯困,邵潁川為了轉移注意力,和大叔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您是專門做貨物運送生意的嗎?”
“也稱不上生意,就是退休後想找點事情做,平時就幫人跑跑腿。”
“那您平時常跑哪條線啊?”
“215、216、217、315這幾條國道都走。”大叔脫口而出。
“最近幾年西北旅遊業發展得好,215國道上的景區生意挺興旺吧?”
大叔說:“可不是,木庫克的旅遊大巴每天一輛接一輛,景區一天賺的票錢就有百八十萬。”
邵潁川愣了一瞬,問:“您是木庫克本地人嗎?”
“是啊是啊。”大叔爽朗地笑著。
邵潁川嘴角的笑容卻越來越淡。
木庫克景區從五年前開始就不再對外收取門票錢了,遊客隻需憑借身份證就可以在窗口領票。木庫克這樣的小城,不管發生什麽事,不出半天,就會全城皆知,更不用說是影響當地人做生意的旅遊政策了。
無論從他說話的口音分辨,還是從閑談時涉及的當地常識性問題判斷,這位大叔的回答都是漏洞百出。
邵潁川雙手握著方向盤,用餘光打量此時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中年男人。從傍晚時分的追尾事故,到現在他們驅車開往木庫克,其間不過短短幾個小時,他仔細回想這幾個小時裏發生的一切細節,腦海裏的畫麵一幀一幀閃過,意外地連貫,像被人用心剪輯好的片段,充滿故意為之的盤算。
前方10公裏處就是木庫克的高速收費站,邵潁川的左心房像打著密集鼓點似的,感到一陣不安。不過一念之間,他突然打了右轉向,在下一個高速出口,將車駛離了高速公路。
副駕駛座上的人似乎並不知道他們已經偏離了路線。一直到邵潁川突然一個急刹車,將車停在路旁,這位中年男子才回過神來,問:“怎麽了?”
邵潁川甚至都沒看他,鎮定自若地說:“我們走錯路了。”
“唉?這條路不是去木庫克的嗎?”
“這條路當然不是,剛才我們走的才是。”邵潁川的聲音已經漸漸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中年男子竟然還在明知故問:“那我們這是要往哪裏去?”
話音剛落,邵潁川突然轉過頭,盯住男子的眼睛,他瞳孔的顏色是充滿異域風情的琥珀棕。他不由得苦笑,暗諷自己怎麽百密一疏,開口已是另一副態度:“你真的要去木庫克嗎?”
“什麽?”男子露出困惑的神情,隨即臉上又浮現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像遊戲裏的贏家,有一種囂張的得意,在雙方都知曉對方的底牌時,還偏偏要故弄玄虛,周旋到底。
邵潁川直接挑明:“你要去的應該不是木庫克吧,我是不是應該把你送出邊境線才對?”他一字一頓地說,幾乎咬牙切齒。
這麽多年,他接受了父親的犧牲,接受了家破人亡的事實,接受了生活裏全部的幸與不幸,但他無法接受康珈逍遙法外。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一頭籠子裏的困獸,康珈躲在黑暗裏,每隔一段時間拋出一點食物,他隻能聞到線索的味道,卻沒辦法掙脫籠子撲向他。
也無數次想象過,如果有一天可以麵對麵交鋒,會是怎樣慘烈的情景,卻怎麽也沒想過,是像現在這樣,彼此冷靜地坐在車廂裏,按兵不動。
其實隻是短短幾秒,邵潁川很快就從腰後迅速地摸出了一把槍,不過眨眼工夫,槍口已經利落幹脆地頂在了男子的太陽穴上。
幾乎是同時,男子也從袖口摸出了防身器,直直地向邵潁川的頸部刺去,在注射器針頭馬上要刺穿他的皮肉時,停在了半空中。
狹小的車廂裏,康珈用流利的中文率先打破僵局:“李崇陽,我們終於見麵了。”
李崇陽,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他了。
李,是他母親的姓。父親武程是緝毒英雄,仇家多是冷血殘忍的毒販,擔心家人被報複,他從出生起就被安排跟母姓。
崇陽,是父親為他取的名字。向死而生的人在陰溝裏掙紮太久,總是格外向往白晝。
他的父親希望他:
永遠坦**,永遠行走在有光的路上。
邵潁川怎麽也沒想到康珈會對他如此了解。
“怎麽,我知道你的名字讓你很意外嗎?”康珈畢竟是販毒集團的頭目,心思細膩,幾乎一眼看穿邵潁川的驚訝,語出驚人,“我不僅知道你的真實姓名,我還知道你母親在哪裏,你如果不想替你母親安葬,現在就可以開槍。”
康珈這副“你奈我何”的嘴臉,簡直像極了街頭巷尾的地痞流氓,無賴得令人作嘔。邵潁川冷笑一聲,心裏實在佩服他演戲的功力,分明前一秒還是樸實誠懇的中年男子,此時已經搖身一變,露出了亡命之徒麵目可憎的嘴臉。
當年母親出事時官方調查的原因是煤氣爆炸,可是直到最後警方也沒有找到母親的屍體。他當然知道這起爆炸係人為,無奈當年的老式居民樓,小區裏連監控都沒有,線索全無,調查隻能無疾而終。
他也試圖說服自己,這隻是一場意外,可是做不到。
母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如今終於親耳聽康珈承認,邵潁川幾乎咬碎了牙,用盡力氣將槍口狠狠地頂在他的頭頂上,強忍住眼眶的酸澀,逐一和他清算舊賬:“三年前,那場煤氣爆炸,也是你做的。”
康珈承認得倒快:“是我。”
邵潁川已經顧不上康珈手裏的注射器了,恨不得立刻就地解決了他,康珈卻在這時候扔出殺手鐧:“你現在殺了我,躺在醫院裏的虞小嬋明天就會被送進太平間給我陪葬。她的家人,更別想好好活。”說完他的唇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混雜著曖昧的打量,“我怎麽可能毫無準備就自投羅網,當然是已經摸清楚你的命脈了。李崇陽,噢,不對,現在應該叫你邵潁川了,你真以為我入境是和孟老板做生意嗎?我真正的目的,是和你做交易。”
說到這裏,康珈收起了手裏的注射器,故意放慢語速,挑釁道:“如果你不在乎你母親屍首何處,如果你無所謂虞美人的生死,那你就開槍。”
邵潁川緊握槍柄,直到理智戰勝瘋狂,他生平第一次選擇妥協,將槍口不甘地從康珈頭頂移開。
“什麽交易?”他的語氣已經恢複了平靜。
康珈說:“我們生意人,講究公平,絕不占你便宜,也絕不能吃虧。你母親的下落和虞小嬋的性命是兩件事,你也幫我做兩件事,咱們等價交換。
“你父親生前為了拿到我們內部的機密數據,不惜暴露了臥底身份。而我在他脫身回國的飛機上安插了死士。我手下的人都說,那些數據或許已經在‘6?14’爆炸中被銷毀,可是,以我對武程的了解,他一定把資料托付給了值得信賴的人,不管那個人是你還是別人,我要你找到他。至於剩下的事,我相信你知道怎麽做。
“第二件事,我有一批很重要的貨,要在月底之前送到買家手上,這批貨現在就在後備廂裏。買方是我的新客源,身份不明,這批貨我要你幫我送。”
康珈果然陰險,邵潁川都不用多費腦筋,就已經看穿了他的目的。
這兩件事他一旦答應,就成了警方的內鬼、康珈的同夥,一招不慎,聲名狼藉。
雖說他們停車的位置已經離木庫克市區很近了,但這裏畢竟是3200米高海拔地區,夜裏氣溫驟降,寒風穿過層巒疊嶂的山巒向四麵八方吹去,到處回**著陰森恐怖的風聲。
看他久久無言,康珈陡然開口:“我知道這筆交易對你來說很難抉擇,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但不要讓我等太久。”
邵潁川能聽見遠處從地平線盡頭而來的風,它們張牙舞爪,它們聲嘶力竭,它們像竄逃已久的野鬼,從地獄的縫隙裏掙逃出來,渴求一條生路。
他想起很久以前去禁毒所看到的那些戒毒人員,他們一邊想要擺脫毒品的控製,一邊又在犯毒癮時卑微祈求再給他們來一點點,一點點就好。那些戒毒人員裏,有曾經背井離鄉辛勤打工的少年,輕信所謂的朋友,被欺騙,致使自己吸食成癮;也有年薪千萬的高學曆高智商精英,未能抵住**,抱著好奇的心理失足成恨。他們或為人父,為人夫,為人子,因為走上歧途,多少個家庭在一朝之間破碎。
他想起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在一次打擊毒梟窩點的行動中犧牲,留下半百父母和相戀七年的未婚妻,此後多年,他的未婚妻再沒有談過戀愛。每年戰友忌日,她都會去墓園看望他,而為了防止毒販報複,那墓碑上卻不能刻上戰友真實的名字。她隻能對著一個陌生的名字,一遍遍說著“我愛你”。
他想起從小父母兩地分居,父親很少回家,後來父親獲得的榮譽越來越多,仇家也越來越多,與家人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多是通過電話才能聽見父親的聲音。小時候不理解,長大後,當他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才終於體會,人世間有太多無可奈何,總是需要舍去一部分人的血肉,才能成全千家萬戶的團圓。
他當然知道這筆交易不能做,可是想到那場煤氣爆炸事故,想到手機裏收到的兩張陌生號碼發來的照片,他深信再殘忍的事,康珈為了達到目的都能做得出來。
是他以愛情的名義,將虞小嬋牽涉進這場危險的局,除非他死,否則他就應該對她的生命負責。他已經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心愛的人。
冷風吹得他臉頰發僵,和康珈做交易,長久的猶豫百害無一利。
他在心裏權衡過利弊,終於說:“好,我答應你。”
康珈似乎對他的回答並不意外,誌在必得的笑容早就浮現在嘴角上。在聽到邵潁川的答複後,他甚至放肆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愜意自得地說:“相信我,這場交易,我們都不虧。”
邵潁川瞥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心裏一陣惡寒。
他說:“你最好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