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新唐城的秘密”

已是深夜,哭大師站在悟空寺修理廠的院子裏,看著針一樣插在一號車間屋頂上的月光,心情有些沉重。

上午,小施帶來了柿落上人給他的光儲器,裏麵的信息讓哭大師意識到,命運就像一條順流而下的大船,終於載著眾人來到了他師父空藏圓寂時,預言過的第二重轉折。

哭大師本指望,這第二重轉折永遠不要發生,但僅憑著願望是沒有用的,畢竟這世界是由生活在其間的人們共同創造的,既然人心依舊,這第二重轉折,大概也就不可避免了。就像他常跟別人說的:業力如此。

不知不覺間,哭大師到蓬萊洲已經有二十個年頭,眼前這本該是悟空寺大雄寶殿的地方,現在卻成了一個堆滿工具和雜物的修理車間。他師父空藏大師常說,既然生活在這樣一個無常的世界上,除了接受現實,並沒有其他出路。

不過說歸說,師父為了讓那個將要到來的劫難能有一絲轉機,自己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隻是隨緣地應對一下,而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在新唐城留下了這個與全宇宙相對應的曼荼羅,然後把守護曼荼羅的使命交給了他的三個徒弟。

哭大師是到後來才想明白,以師父對世事的洞悉,是不會不知道,蓬萊洲終將破敗到今天這個地步的,當然也不會不知道,計劃中的悟空寺根本沒有建成的可能。師父之所以還堅持要到蓬萊洲來,不是為了接受別人膜拜,而是跑來救人的。

若不是因為受了師父的感召,以哭大師一向怕麻煩的性格,他或許早就從蓬萊洲脫身而出了。但現在他不僅留了下來,還一留就是二十年。一向不愛跟人相處的他竟然還在身邊收留了一堆孤兒。因為跟各種麻煩事打交道打得多了,哭大師不再像以前那樣怕麻煩,就像師父常對他說的:煩惱即菩提。

哭大師還在唏噓,門口已傳來喧鬧聲,阿光揪著阿空的耳朵跑了進來。

“阿光,你這樣揪我耳朵,你的心不會痛的嗎?”波夜空誇張地叫道,卻還在嬉皮笑臉,顯然井下光並沒有真的對他下重手。

“師父,我把他帶回來了。”井下光將波夜空揪到了哭大師跟前,“這熊孩子現在不知道什麽毛病,一聽說要來見你,就故意拿糖,硬賴在工地上不肯走,為了把他揪回來,這一路上,我甭提有多累了。”

哭大師沒有言語,隻做了個手勢,就轉過身,要兩人跟緊自己,然後他徑直往車間裏走去。井下光連忙揪著波夜空跟了過去。波夜空一邊走,一邊嘴裏還在說個不停:“你好意思說,你以為我跟你們一樣閑啊?我在忙著給難民造房子呢,你們說要見我,就能見我呀?都不用預約一下的嗎?”

“閉嘴!”進到門裏,哭大師舉起木魚槌,狠狠地敲在了波夜空的腦袋上。波夜空一聲慘叫,手捂著腦袋再也顧不上說話了。

這時,波夜空注意到,笑和尚和卓深影也在車間裏,好像正在等他們。波夜空朝卓深影一陣擠眉弄眼,想跟她打招呼,卓深影卻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

波夜空悻悻地撓了撓頭,沒有再繼續嚐試。

走到笑和尚身邊後,哭大師清了清嗓子,那張天生哭喪模樣的臉,此刻看上去更加悲戚,他放緩聲音說道:“大家說一下自己查到的情況吧,小影,”

哭大師看了一眼卓深影,“你先說。”

“好的。”卓深影點了點頭,“早上小施來過後,哭大師請我幫忙……”

“小施?這家夥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不知道。”波夜空嘟噥了一句,看到哭大師又要抬手,連忙識相地閉上了嘴。

“我就按他的吩咐,附身到院子裏的那隻藍海鷗身上,跟它飛去了海邊。

繞著新唐城的海岸線轉了一大圈,卻沒有發現有第二隻藍海鷗。我又驅動它,去了更遠的地方,還是沒有找到它的同類。就這樣在外麵轉了一整天,我看天色不早了,才驅使著它回來休息了。”卓深影說著往車間西南角看了一眼,原先養在院子裏的那隻藍海鷗,正湊在一個飯盆前,啄食著裏麵的金槍魚罐頭,樣子有些無精打采,即使麵對平日裏最喜歡的食物,吃的時候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看來它是真的累了。

“你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真的已經好幾天沒在市政廣場上見過藍海鷗了。隻是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現在想來,著實蹊蹺。”井下光皺了皺眉頭,看向哭大師,說道,“師父,您讓小影去查這件事,應該是有用意的吧?”

“這不明擺著的嗎?”波夜空伸出舌頭,舔了一圈嘴唇,臉上又露出那慣常的嘚瑟表情,“怎麽說你好?平時讓你多關注一下我那個蝴蝶效應矩陣的數學模型,你老嫌費腦子。唉,所以人要是自甘愚昧,那就隻能做睜眼瞎了。”

井下光不滿地瞪了波夜空一眼,又想伸手揪他耳朵,波夜空連忙閃躲了過去。

“行了行了,怕你了。”波夜空雙手護住耳朵,露出服軟的表情,“你不動手,我就解釋給你聽。”

井下光手勢一變,捏住了波夜空的鼻子:“那你就老老實實說,雖然我沒師父的本事,打你一打一個準,但想要收拾你,那還是相當容易的。不經打,聰明有個屁用啊?”

井下光一皺鼻子,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然後才把捏著波夜空鼻子的手,鬆了下來。

波夜空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唉,這都什麽世道?天哪天哪!”看到井下光又要動手,才連忙正色道,“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根據我的數學模型,可以推算出,新唐城的藍海鷗,跟帝釋星係的人類有著某種對應關係,而且對應的,應該都是那個星係裏的精英人士,因為隻有生物能密度夠高,才有可能跨過遙遠的時空,將一部分的量子信息投射到地球上。”

“你的意思是,藍海鷗是被人有意收走了?”井下光問。

“這不明擺著的嗎?”波夜空聳了聳肩,“既然愛麗絲從我的電腦裏,把數學模型偷給了帝釋會的人,那麽帝釋星係的人,自然能用模型推算出,蓬萊洲的藍海鷗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肯定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上。”

“這樣啊……”井下光揚起腦袋,若有所思。

“阿空說得不錯。”一直在邊上笑吟吟地看著兩人的笑和尚開口說道,“受師兄委托,我去查了一下地球附近的空間軌道。除了生進會的那些飛船,帝釋會裏戰力最強的第三特混艦隊,已經集結在月亮背麵的帝釋會基地裏了。

藍海鷗應該是被他們收走的。”

哭大師點了點頭,看了一眼井下光:“阿光,讓你去打聽的事,問得怎樣了?”

井下光點了點頭:“嗯,城裏貼出的海報是真的,瑪麗蓮確實重啟了到蓬萊洲開巡回演唱會的計劃,雖然現在各地都在打仗,但軍閥們還是給瑪麗蓮的演出公司開了通行證。演出的第一站在新唐城,細美掌管的行政司法院,也已經給瑪麗蓮發放了演出許可證。這件事情屬於細美的職權範圍,不用經過議會同意,所以我是問了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然後我又去問了小柯,小柯說,瑪麗蓮用來巡回演出的千年女優號正在洛杉磯補充給養,準備開往新唐城,再過幾天就會到達西區碼頭附近了。”

“這麽說來,柿落算到的結果,可能是真的,帝釋會和生進會都在準備動手,可能近期就會潛入新唐城,爭奪曼荼羅的控製權。師兄,我們要怎麽做?”笑和尚抬起頭,看了一眼哭大師。

“業力如此,我們又能如何,既然師父已經做了安排,除了讓這事情自行展開,你我也沒有什麽可做的。”哭大師黯然地搖了搖頭,然後看了一眼波夜空,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隻是這笑容依然比哭還難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們這修理廠裏,藏了什麽秘密嗎?”

波夜空一哆嗦,往後退了一步,雙手護住腦袋,開口說道:“您老人家不是一直像防賊一樣,不肯讓我知道嗎?害得我那數學模型,因為無法驗證,隻能卡在這地方了。不過,也好,至少愛麗絲拿走的模型不夠全,我們還有翻盤的機會。”

“哪兒來那麽多的廢話?你到底想沒想知道?”哭大師不耐煩地瞪了波夜空一眼。

“想……當然想。”波夜空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

哭大師往空****的車間四顧了一番,揚了揚下巴,說道:“我們去找個安靜點的地方。”然後他又看了看井下光和卓深影,說道,“你們也一起吧。”

“哦。”井下光點了點頭。

卓深影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也學著井下光的樣子,點了點頭。

波夜空自作聰明地指了指哭大師閉關的小壁龕,問道:“我們是要到您老人家的那個小窟窿裏麵去嗎?我感覺,裏麵一定別有洞天。”

哭大師沒搭理波夜空,而是轉身往車間東南角走了過去,跑到堆雜物的角落裏,在一堆架子、紙箱、扶梯和自來水管間扒拉了一下,露出一台積滿灰塵的彈子遊戲機。

波夜空記得,從記事起,這彈子遊戲機就一直躺在這角落裏。可能是嫌這二十世紀的彈子遊戲過於老土,修理廠的孩子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把它找出來玩一玩。

這麽多年來,波夜空最接近它的一次,是來角落找修閥門的管鉗。放管鉗這類冷門工具的紙箱子正好被擺在遊戲機的下麵。

當時在把管鉗翻出來後,波夜空順便趴在遊戲機的玻璃罩上,看了看裏麵的圖案。那彈子遊戲的名字叫作“新唐城的秘密”,圖案是新唐城的縮微地圖,而阻擋彈珠前行的障礙物都是城裏一些地標建築的模型。因為覺得這遊戲機的名字有些怪,波夜空便對此留下了印象。

看到師父在清理彈子遊戲機,波夜空還以為機器後麵的牆壁上有入口之類的東西,便跑來幫忙,要把機器搬開,手剛搭到彈子機上,就挨了一木魚槌。

“幹什麽?”哭大師嗬斥。

波夜空捂著被打疼的手,一陣齜牙咧嘴:“幫您搬機器啊!真是好心沒好報。”

“自作聰明……”哭大師瞪了波夜空一眼,回頭看了一眼井下光和卓深影,“小影,你附體到阿光身上,然後你們一起過來。”

卓深影點了點頭,躍入了井下光的身體。井下光連忙緊趕幾步,走到了哭大師身邊。

哭大師雙手一展,搭在了波夜空和井下光的肩上。

波夜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眨眼間發現自己竟已站在了海邊的摩天輪下。

剛才在修理廠時還是晚上,海灘邊卻已是清晨,空氣裏飄著一層淡淡的晨霧,一股新鮮的海水味正在湧入波夜空的鼻腔。因為是漲潮,海浪正一遍遍地刷過海灘,卻沒有一絲聲音傳來。

這座摩天輪是新唐城剛落成時建造的,那正是蓬萊洲曆史上最繁榮的時候,移民此地的人們,除了來淘金,還在謀劃如何為這片新大陸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這高達一千米的摩天輪由八百個全透明的豪華包廂組成,號稱世界第一摩天輪。石油經濟崩潰後,摩天輪因為沒錢維護,包廂的玻璃碎成了碴子,主體結構也開始鏽跡斑斑。如果把今天的新唐城比喻為一座墳墓,這座摩天輪就像是一個掛在墳頭上的花圈。

但眼前的摩天輪卻是嶄新的,就像波夜空在書本的圖片上看到過的一樣。

波夜空腦子裏不由得閃出一個念頭:“我們現在是不是在彈子遊戲機裏?”

他記得,遊戲機裏,最高的障礙物就是海邊的摩天輪。他還記得,哭大師的手搭到他肩上時,他的目光正好落在了摩天輪的模型上。

“你反應倒還挺快。”身邊的哭大師愣了愣,好像聽得見波夜空心裏的想法,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智商高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波夜空得意地仰起頭,也朝師父的方向看了一眼,提前將手護在了腦門上。

此時,卓深影也從井下光的身體裏脫離了出來,在和井下光一起好奇地東張西望。

“師父,按阿空剛才的說法,新唐城裏的每樣東西都可以和宇宙中的某個事物對應起來,那這彈子遊戲機裏的新唐城,又是怎麽回事?它是真的,還是假的?為什麽這裏既沒有聲音也沒有人,而且還這麽新?”井下光皺著眉頭問哭大師。

哭大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也是真的新唐城,不過不是外麵的新唐城,而是虛無地裏的新唐城。”

“虛無地又是什麽東西?”井下光追問。

“這事情說起來太複雜,這個曼荼羅由兩部分組成,外麵的就是我們所生活的那個新唐城,隻對應宇宙中的一小部分。裏麵的就是我們所在的虛無地,宇宙中所有的事物都會以素材的方式存在於這個虛無地中,彈子機裏的新唐城就是虛無地的入口,隻要進入這裏,我們就變成了純粹的意識,所以在這裏說話的,是我們四個人的意識,除了我們自己,誰也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麽。”哭大師說。

“既然隻是入口,那從這裏是不是還可以去別的地方?”波夜空問。

“隻要你腦子裏出現什麽畫麵,下一刹那,你就會到達那地方。”哭大師說。

“是嗎?”波夜空說著,腦子一轉,念頭還沒起來,腦袋上就又是一陣生疼。

“少胡思亂想!”哭大師舉起落在波夜空腦門上的木魚槌,然後又是一下,“你要是再敢打妄想,老漢我今天就隻好打破你的頭了。”

“好吧,好吧,我不跟您計較,”波夜空用手護住腦袋,“剛才在外麵您要跟我們說什麽來著,現在可以說了吧?”

“對,師父趕快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井下光也在一邊催促。

“這事情要從我師父空藏老和尚說起……”哭大師的表情顯得很嚴肅。

“慢!”波夜空拍了拍腦袋,打斷了哭大師。

“怎麽了?”哭大師不滿地看了波夜空一眼。

“就在剛才,您說您還有師父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波夜空道。

“什麽事?”哭大師問。

波夜空沒有搭理哭大師,轉過頭對井下光說道:“阿光,你來這裏已經有十三年了吧?”

“怎麽啦?”井下光不解地問。

“我比你待的時間更長,剛來時,師父就已經是五十多歲的樣子了,十八年過去了,他總該長成一個更老的糟老頭了吧,但是!”波夜空咽了口唾沫,“他還是跟十幾年前一樣老,你說這事情妖不妖?”

“還真是。”井下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看到自己的兩個徒弟和卓深影都在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哭大師一陣吹胡子瞪眼:“看什麽看?老漢今年二百二十一了!”

“師父,您這個牛吹大了,您說您一百二十一吧,我可能還會相信,二百二十一,地球上從來就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啊!”波夜空咂著嘴,搖了搖頭,調笑中腦子裏忽然一閃念,念頭已轉移到摩天輪上的豪華包廂裏,然後他發現,果然像剛才哭大師提示過的那樣,隻要他腦子想到了什麽地方,他的人就會在一瞬間到達那裏。此刻,他發現自己已真的坐在了摩天輪最高處的包廂裏。透過包廂的玻璃窗,他朝下麵望去,哭大師、井下光和卓深影已小成了三個黑點,波夜空連忙衝著他們招了招手。

哭大師歎了口氣,一轉念間,也坐到了包廂裏,然後是井下光,她捂著嘴,也笑盈盈地進了包廂,坐到了波夜空的身邊。不久,卓深影也帶著一臉懵懂,在哭大師的身邊坐了下來。

摩天輪開始旋轉,海邊的海鷗可能是受了驚嚇,撲扇著翅膀飛了起來,遠處的海豚好像是為了看熱鬧,也紛紛躍出海麵。

“阿空,你也太調皮了,”井下光又揪了一下波夜空的耳朵,然後看了一眼對麵的哭大師,說道,“師父,您真的有二百二十一歲了嗎?”

“怎麽?不可以啊?”哭大師不滿地瞪了井下光一眼。

“不是不可以,是難度有點大嘛。”井下光低下頭,吐了吐舌頭。

“有什麽難的?不吃不該吃的,不做不該做的,不說不該說的,不看不該看的,不聽不該聽的,沒想不該想的。任誰都能活這麽久。”哭大師翻了翻眼皮,說道。

“這倒是。”卓深影點了點頭,“蜜之蜃姬說過,死亡就是因為肉身裏的生物能被耗盡了,所以無法維持身體的運行了。”

“有道理。”波夜空一臉深沉地點了點頭,“不過,有個問題,師父,要是像您這樣活著,那還活個啥勁呀?”

波夜空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就又結結實實挨了一記木魚槌。

“可以用來敲打你呀,你說開心不開心?”哭大師得意地昂了昂頭。

“好好好,算我錯了。”波夜空一邊捂著腦袋,一邊擺手,“對了,還有個問題,如果您都二百二十一了,那您師父得有多大呀?”

“按地球上的算法,你師祖要是沒有圓寂的話,現在大概一千兩百歲了。”哭大師道。

“按地球上的算法……”波夜空頓了頓,“您的意思是他老人家其實不是地球人?”

“到了現在,這件事情理解起來難道很困難嗎?”哭大師不滿地撇了撇嘴,然後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卓深影。

“這倒也是,”波夜空點了點頭,“那他沒事幹嗎跑來地球?”

看到師父又在用眼睛瞪他,波夜空乖巧地閉上了嘴。

“老和尚前世和釋迦牟尼佛有過一個約定,答應會來地球弘法一百年,沒想到這一待卻是兩百年,最後都沒有離開。”哭大師一臉悲痛地說道。

“行了行了,您這套封建迷信的東西,我真的是不能接受啊,師父,還是繼續說剛才的事情吧。”波夜空連忙打斷了哭大師。

哭大師又瞪了波夜空一眼,波夜空低下頭,吐了吐舌頭。

“好,我繼續說,”哭大師停頓了片刻,撓了撓腦袋,“給你這小王八蛋打岔打的,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了。”

“沒事,沒事,我來問,您來答,這不就沒有問題了嗎?”波夜空道。

“你問吧。”哭大師往下垂的眉毛被波夜空氣得翹了起來。

“師父,您師父為什麽要鼓搗出這個……這個……”波夜空努力尋找合適的措詞。

“曼荼羅!”哭大師道。

“對對對,曼荼羅,也就是蝴蝶效應矩陣,為什麽他要這樣做?”波夜空問。

“因為你師祖得知,蓬萊洲計劃的背後,其實是生進會想在這塊人造大陸上,舉行他們的三千年慶典,棄民們是用來進行代理人戰爭的鬥獸。根據他們的計劃,這場進化之戰結束後,幸存下來的人類將成為新的優選人種,取代現在地球上的人類。為了挽救這場浩劫,師父隻好耗盡自己的能量,將新唐城和整個宇宙捆綁在了一起,想以這樣的方式來要挾勢理會,讓他們出手製約生進會……”哭大師沉聲說道。

“等會兒,等會兒,知識點太多,來不及理解了。您先解釋一下,這個勢理會是個什麽東西?”波夜空打斷了哭大師。

“勢理會就是勢力均衡理事會的簡稱,”哭大師還沒開口,卓深影已經替他回答起來,“是宇宙中類似議會一樣的權力機構,由進化程度最高的外星生命組成。其實,蜜之蜃姬派我來蓬萊洲,也是因為她受了勢理會的指派。整個地球在管轄權上,屬於蜜之蜃姬的私人牧場。”

“噢,明白了。”波夜空點了點頭,“這麽說來,勢理會其實類似新唐城共和國的常代會,都是讓大人物們坐在一起,來決定小老百姓的命運,對吧?”

“你這麽理解,也沒錯。”卓深影點了點頭,“其實常代會裏的精英派,他們後麵的神隱會,就是帝釋會在地球的分支機構。在勢理會裏,帝釋會是唯一一個能跟生進會進行分庭抗禮的星際聯盟。要是沒有新唐城裏的這個曼荼羅,帝釋會本來是打算任由地球人自生自滅的。畢竟,為了地球人這樣一種低等生命,得罪了生進會,有些得不償失。”

“沒想到外星人也這麽現實!”波夜空歎了口氣,看了一眼哭大師,問道,“隻是,我不明白,太師父是怎麽做到的,竟然把整個新唐城變成了可以控製整個宇宙的蝴蝶效應矩陣?”

“這有什麽不能理解的?要知道我師父空藏老和尚可是菩薩級別的覺悟者,他的能力不可思議。”哭大師一臉肅然地說道。

“您看看您,說著說著,又在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不跟您說了嗎,我們要講科學,您跟我說話時,能不能有點科學素養啊?”波夜空搶白道。

哭大師歎了口氣:“唉,知道你悟性差,但沒想到會差到這個程度。這麽跟你說吧,就像你自己一直在說的,你以為宇宙是什麽,一個固定的物體嗎?”

“對對對……那隻是一個假象,”波夜空模仿著哭大師的腔調,把話頭接了過來,“真正的宇宙是一串連鎖反應。就像你,如果沒有你媽,或者沒有你媽在懷你的那天喝的那杯牛奶,你可能就不是現在的這個你了,甚至可能就沒有你了。師父,這不是我一直在跟您說的話嗎?要剽竊,您也別當著我的麵說呀!”

波夜空話還沒說完,那神出鬼沒的木魚槌就又出現在哭大師手裏,然後結結實實地落在了波夜空的腦門上。

波夜空捂著腦袋,搖了搖頭,悻悻道:“好吧好吧,我就不追究版權問題了,您繼續說。”

“就像你知道的,既然亞馬孫森林裏的蝴蝶扇了兩下翅膀,就能在兩個星期後的得克薩斯製造一場颶風,一個像你太師父這樣能看到所有因果的人,哪怕站在原地不動,也可以對整個宇宙產生影響。”哭大師道。

“這樣啊?道理上呢,好像也找不到太大破綻。但具體做法上,好像還是有點問題。”波夜空咂了咂嘴,繼續說道,“亞馬孫森林裏的蝴蝶扇翅膀,雖說是可以在得克薩斯引起颶風,但那也得是兩個星期以後了。而現在我們麵對的可是整個宇宙,那可比得克薩斯遠多了,很多星星你站在地球上看,它們還在閃閃發亮,但實際上可能幾萬年前就已經寂滅了,而新唐城裏的蝴蝶效應點產生的連鎖反應,都是即時的,這又怎麽解釋?”

“這有什麽不能理解的,現世報,懂不懂?”哭大師皺起眉頭,申斥道。

“師父,您看看您,說得好好的連鎖反應,您就又開始說那套因果報應的東西了,邏輯上能不能保持點連貫性啊?否則我真沒法跟您討論下去了。”波夜空一邊說,一邊用手護住額頭,身體往後仰了仰。

“因果報應不就是連鎖反應嗎?”哭大師瞪了波夜空一眼,說道。

“理論上來說,連鎖反應確實體現了因果律,但是因果之間是有邏輯的,不是您說什麽,就是什麽的。”波夜空梗起脖子反駁道。

“嗯……”哭大師心裏格登了一下,皺著眉頭,似乎在想合適的措詞,忽然眼睛一亮,說道,“量子糾纏!對,量子糾纏你總聽說過吧,曾經在一起待過的相似粒子,隻要有一個發生了變化,另一個粒子就會在遙遠的時空裏,即刻跟它遙相呼應。這不就是現世報的意思嗎?”

“好吧,這個地方算您蒙對了,那您說說看,太師父是怎麽實現這所謂的量子糾纏的?”波夜空又問。

“我們的肉身不就是一個量子機器嗎?物理層麵上它就是由無數微粒構成的。在這個係統裏,意識本身就是量子間相互作用的結果。反過來說,意識的改變同樣也可以讓身體的微粒發生改變。而構成我們身體的微粒和構成整個宇宙的微粒,來源是一樣的,都來自宇宙還未暴漲前的那一小撮粒子湯……”說到這裏,哭大師看了一眼波夜空,“這好像也是你跟我說的,大概多少克來著?”

“三十克,大小隻有質子的十億分之一,我們的宇宙就是從這個地方,從無到有的。”波夜空翻了翻眼皮,補充道。

“對對對,就是這樣!”哭大師忙不迭地點頭,一副很欣慰的樣子,“所以從量子層麵上來說,肉身和宇宙都是從那一小點開始的,構成宇宙和我們肉身的微粒,一開始就是糾纏在一起的。隻要你能知道是什麽和什麽糾纏在一起,你就能通過操縱自身,來讓整個宇宙發生即時的反應。因為你太師父是個菩薩級的覺悟者,所以,他可以通過讓自己的肉身解體為粒子,將新唐城變成了一座可以影響整個宇宙的曼荼羅。”哭大師緩聲說道。

波夜空一邊聽,一邊皺著眉頭,眼珠子不停地轉著,似乎在尋找哭大師話語中的破綻。有好幾次都忍不住要打斷哭大師的話頭了,但事到臨頭,卻又有些不自信了,一邊搖頭,一邊否定了自己的質疑,一直到最後都沒有開口。

井下光和卓深影都瞪著眼睛,沒怎麽聽哭大師說話,而是步調一致地將視線在哭大師和波夜空的臉上來回切換,觀察著兩人的反應。

直到哭大師說完很久以後,波夜空才用力晃了晃腦袋,總算回過神來,悻悻地說道:“邏輯上……確實沒找到太大的毛病,不過科學是要講證據的,您說說看,您的這些說法有證據嗎?”

“證據?”哭大師臉上又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用手指了指摩天輪包廂裏的三個年輕人,“你,你,還有你,你們三個人都是證據。”

“什麽意思?”三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說道。

“這事情說來有些神奇,你太師父圓寂的那一天,除了我們師兄弟三個,還有三組人也看到了他解體時的滿天光雨,”哭大師把頭轉向了井下光,“阿光,還記得嗎?你九歲那年秋天,因為睡不著,趴在地獄號的甲板上看星星,是不是看到大地上忽然升起一道亮如閃電的彩虹,彩虹好像煙花,衍生出千千萬萬條光線,向夜空伸展而去,和天上的星星連在了一起……”

井下光臉上現出茫然之色,問道:“師父,您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哭大師沒有回答井下光的問題,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後來,彩虹消失了,天上隻剩下一個耀眼的光球,光球分裂成三顆流星,分別往三個方向飛去,其中一顆是朝你飛去的,然後流星擊中了你,融入了你的身體。你昏了過去。是不是這樣?”

井下光點了點頭,說道:“當時,我確實昏死了過去,等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井下光看了看卓深影和波夜空,接著說道,“這事我隻告訴過阿空、小影和樸不見,師父,您是怎麽知道的?”

“你太師父在大雄寶殿解體時,我和你兩個師叔都在場,隨著他的身體化作一片七彩光雨,三組人的形象就被映射在大雄寶殿的三麵牆上,確切地說,整個新唐城都被映射在了大雄寶殿裏。那一刻,在大殿裏看到的世界,跟外麵的世界比,既不更多,也不更少,既不更近,也不更遠,隻要我們想看,每個細節都能看得很清晰。”說著,哭大師看了一眼卓深影。

“我媽媽的日記裏也說到了這件事,”卓深影沉靜地點了點頭,“那天另一顆流星擊中的人就是我媽媽,她是在那之後懷上我的。”

哭大師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波夜空。

波夜空馬上擺手,一副無比拒斥的樣子:“哎,少來!少來!我智商可有三百九呢,這種有的沒的,您老人家就算磨破了嘴皮子,也別指望我相信。”

哭大師沒搭理波夜空,繼續說道:“那天晚上,三組人中還有一對來自北城貧民窟的年輕夫婦,兩人都在垃圾回收廠工作。那天兩人得知,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因為興奮,晚上睡不著覺,丈夫騎著運貨的電動車,帶妻子去了海邊,兩人都看到了那一幕。那三顆流星有一顆是飛向他們的。大約八個月後,那丈夫帶著搖籃裏的你來到了這裏,說有人在追殺他們,然後說當時還沒有學會說話的你,忽然開口要他們把你送到修理廠來。那個年輕的丈夫沒有再多說什麽,把你留下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編!繼續編!”波夜空梗著脖子,臉上滿是嘲弄,卻又在催促哭大師繼續往下說。

“我不放心,把你托付給二師叔後,追了出去。等我追到前麵的街口,發現夫婦二人已相擁著倒在了血泊中,應該是被亂槍打死的。後來我想明白了,那個年輕的丈夫之所以急著離開,是沒想讓追殺你的人,發現你的下落。”

“說謊!狗屁不通!編故事不是這樣編的!”波夜空大聲說道,眼淚已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井下光憐惜地將波夜空摟在懷裏。哭大師在一邊無奈地搖頭。

“不科學!這一點也不科學!根本解釋不通的嘛!”波夜空還在不住地說。

“這事情發生後,你三師叔當時就表示,要去保護小影的媽媽,但被我攔住了。”哭大師又歎了口氣,臉上滿是內疚。

“師父,你一定是有充分理由的,對不對?”井下光連忙安慰哭大師。

“唉,當時卓霓裳的事鬧得太大,如果我們去守著她的話,你太師父花了一番苦心建成的曼荼羅就有可能暴露。而你太師父圓寂前曾有過預言,說有朝一日你們三個將聚到一起,所以我當時還以為卓霓裳能逢凶化吉,沒想到……”哭大師痛心地搖了搖頭。

聽到這裏,卓深影的臉上也現出悲戚之色。

“太師父預言了什麽?”井下光連忙岔開話題。

“圓寂前他告訴我們,他的修行沒有到家,身上還殘存著一點點貪嗔癡,沒辦法融入曼荼羅,所以最後會化作三顆流星,附在三個人身上,十八年後,曼荼羅暴露時,你們三個將成為它的守護者。”

“你的意思是,我、阿空,還有小影就是太師父殘存的那點貪嗔癡?”井下光問。

“要是我沒猜錯,你應該得到了師父那點沒修幹淨的嗔,阿空是貪,小影是癡。”哭大師的目光一一掃過三人。

“太師父那樣的高人,怎麽還會有貪嗔癡?而且貪嗔癡又怎麽能成為曼荼羅的守護者?”井下光又問。

“唉,要是沒有這點貪嗔癡,你太師父哪兒有可能繼續留在這個到處是缺憾的世界上。當你變得完美時,你看到的世界,就不會再有一點缺憾。不過,這個我是聽你太師父說的,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不過,貪嗔癡和貪嗔癡也是有區別的,連那些凡夫俗子都能將他們的貪嗔癡轉化,何況大修行人的貪嗔癡。總之在師父的預言中,你們三人注定將成為曼荼羅的守護者。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一些事情,是不是這樣,應該很快就會見分曉了。”哭大師一臉凝重地點了點頭。

本章回顧:

波夜空被哭大師召回,原來此時新唐城內外暗流湧動,宇宙兩大勢力帝釋會和生進會都在暗中布局,覬覦藏在悟空寺修理廠裏的曼荼羅(蝴蝶效應矩陣)。哭大師帶著波夜空、井下光和卓深影進入了一個叫作虛無地的虛擬空間。在虛無地裏哭大師敘述了他師父空藏大師如何利用蝴蝶效應,布置了一個曼荼羅,將整個宇宙和新唐城綁定在了一起,想為蓬萊洲在這場浩劫中找到一個博弈的機會。在虛無地裏,哭大師透露了波夜空的身世,還將光影空三人之間的聯係告訴了他們。

小貼士:

哭大師:悟空寺修理廠的廠主,空藏大師座下“哭笑不得”三和尚的首座,也是井下光和波夜空的師父。此人身世神秘,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連生進會和帝釋會這兩大勢力都對他有所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