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因為我還沒能來得及跟她告別

去年夏天的革命還曆曆在目,二〇六二年的盛夏又到了眼前。

五點不到,上秘院外院樹林裏的知了就聒噪地叫個不停,與知了聲相伴的,是竹掃帚刷過地麵的嚓嚓聲。

小施已經在這裏掃了兩個小時的地,汗漬在那件黑T恤上泛出了白色的堿花。

半年前,得知大風失蹤的消息後,小施就開始了這項作業。每天三點起床,開著鯊魚商務車趕到此地,任勞任怨地幫上秘院義務打掃衛生。

給他出這主意的人是井下光。

大風失蹤的消息雖是顧得滿告訴小施的,但顧得滿自己也對此知之甚少。

因為想到大風是地藏會的人,小施便去了悟空寺修理廠,向井下光求助。

“你為什麽要找大風?”當時井下光的語氣滿是調侃。

雖然井下光的樣子看似輕鬆,但小施早就從波夜空那裏得知,井下光已經讓地藏會的人在城裏搜索了好幾遍,隻是至今還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所以聽到井下光的調侃,小施並沒有退卻,他挺了挺胸,梗著脖子說道:“因為我還沒能來得及跟她告別。”

小施的回答讓井下光愣了一愣,隨後她反問道:“告別這件事情很重要嗎?很多人離開時,不都是不告而別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小施用力點了點頭,鍋蓋頭上的紅色衝天辮,在腦袋停止搖動後,還在隨慣性不斷晃動。

“真是被你煩死了!”井下光搖了搖頭,“算了算了,那我告訴你吧,從今天起,你每天早上三點鍾起床,到上秘院給那些臭和尚打掃四個小時衛生,然後看看是不是能把柿落上人給感動了。”

“好的。”小施點了點頭,然後囁嚅地問道,“能不能問一下,這裏麵到底有什麽講究?”

“現在的這個大風是柿落上人通過計算,才把她留下來的,所以他那裏關於大風的資料最完全,應該能算出大風現在在哪裏。”井下光不耐煩地撇了撇嘴。

“笑師父和柿落上人的關係不是很好嗎?上次他們還一起對付李河方來著。不能讓笑師父去跟柿落上人說說情嗎?”小施討好地建議道。

“你這種呆鳥能想到的事情,老娘我能想不到嗎?隻是柿落上人在我三師叔去世後,已發誓不再替人算命。二師叔哪裏勸得動?”井下光皺著眉頭道。

“那我去有用嗎?”小施不由得頭皮發麻。

“去了,不一定有用,但不去,肯定沒用。”井下光聲音懶洋洋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意,“現在隻能靠死磕碰碰運氣了,誰讓你非要跟大風告別一下的,那這死磕的任務,就非你莫屬了。”

雖然知道自己被井下光擺了一道,但小施除了照做,也沒有別的辦法,誰讓他非要想著跟大風告別一下呢?

所以,半年來,小施每天早上三點就會來到上秘院做義工,一直做到上午七點,才會離開。井下光告訴過小施,這事情,他不用去求柿落上人,隻要他每天出現在上秘院,柿落上人自然會懂他的意思。

對此小施心存疑慮,有好幾次都想去找那個麵無表情的日本老頭當麵確認,但還是沒有這樣做,而是照著井下光的意思,耐心地幹起了這份苦差事。

直覺告訴小施,既然井下光這樣說,一定有她的道理。

第一個月小施給上秘院打掃衛生時,心裏一直覺得自己虧死了。這些時間,即使他不用來睡覺或者練槍,也能用來幹點別的,譬如玩個遊戲、聽個音樂或者泡個妞,哪怕看個愛情動作片,也比留在這寡淡的地方,天天幹這些單調的事情要好。每天這四個小時,對他來說,甚至比一年的時間還要漫長。有好幾次他都想放棄了,但每當此時,大風的臉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多麽想再一次看見這張臉。所以,最後他還是捏著鼻子堅持了下來。

到了第二個月,因為已經有了一個月的付出,小施更是不願意放棄了。既然這四個小時注定要浪費,他開始設想,是否能借著打掃衛生的機會,磨煉一下自己的槍法。無論掃落葉,還是修剪樹枝或者衝洗廁所,這些事跟打槍還是有相似之處的,譬如都需要用到手,所以完全可以利用拿掃帚、剪刀或者刷子的機會,練習自己的手指,增強它們的力量、速度和準確性。同時,做這些事情時,也需要用到眼睛,眼睛看得真切,才能和手相得益彰,這既是掃地的必修課,也是打槍的不二法門。

到了第三個月,小施有一天驚奇地發現,自己變了,變得越來越不喜歡跟人吵架。有一次,小柯故意跟他抬杠,他竟沒有上套。搞得小柯隻好無比寂寞地說了一句:“沒有杠精的世界太無趣了。”小施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仔細想了想,發現自己之所以抬杠抬得少了,是因為耐心變好了。而促使這變化的,無疑是早上那四個小時的苦役。練槍雖苦,但那是他喜歡的事情,哪怕五六個小時,他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耐心從來不是問題。而這四個小時,並不是他想要的。

第四個月的時候,小施發現自己的觀察力變好了。以前他喜歡跟人抬杠,是因為有很多事情他看不明白,隻好通過跟人抬杠,來讓自己想明白。而現在因為有了耐心,眼力變得不一樣了,很多事情,他發現隻要有耐心看得夠久,都能看出個所以然。以前他不懂的事,現在他都懂了,以前他以為懂了的事,現在他才真的懂了。他因此變得沉默,因為很多事情,其實是不用說的。

如此過了半年,那麵貌枯瘦的老頭好像還是沒有被他感動的跡象,但小施似乎已習慣了在上秘院的苦役。最初的時候,他掃一遍地,需要用兩天,前後一共八個小時,而現在隻用兩個小時,他就可以掃遍上秘院的每個角落。打掃四個廁所的時間也由四個小時變成了一個半小時。剪一遍內院的草坪也縮短了一半時間。現在他確信,如果再一次去狙擊神風坦克,他的用時可以縮短一半。至少在打槍這件事情上,他應該已經遠遠甩開了九個月前的大風。

因為注意到,經過半個月的生長,內院的草又蓋過了腳踝,掃完地後,小施決定用接下來的時間修剪草坪。他哼著小曲,揮舞著兩把又長又寬的剪刀,好像他自己是一台順滑而高效的剪草機似的。

最早的時候,看到上秘院沒有剪草機,小施曾開著鯊魚車,從外麵拉了一台過來。就在他打算大幹一番時,那叫有鹿的僧人突然如幽靈一般出現,說早上是僧人們做功課的時間,不能有噪音。他可以剪草,但不能用剪草機來剪。

那語氣好像小施真的是寺院花錢雇來的小工一般。雖然心裏氣不打一處來,小施還是忍了。於是,他開始練習用剪刀剪草,等他把這一切做嫻熟了以後,小施又找波夜空定製了兩把一米多長、可伸縮的剪草刀。

現在,這兩把當時怎麽看怎麽別扭的剪草刀,好像已成了他手的一部分,如無聲的旋風,在草坪上飛舞,被剪下的碎草在隨著他的身體旋轉,落在了十幾個特定的地點上,形成了一排錯落有致的草堆。

此時,柿落上人正站在方丈室的窗前,透過窗簾縫,看著這近乎神奇的一幕,他的身側站著有鹿。

“去把那個鍋蓋頭叫進來吧。”柿落上人忽然開口對有鹿說,他的神情此刻有些疲憊。

“好的。”有鹿點了點頭,出了方丈室。不久出現在草坪上,對小施說了句什麽。

小施沒有馬上回應。直到剪完草,將碎草都放進裝垃圾的小推車後,他才拍了拍手,跟著有鹿,往方丈室走來。柿落上人站在窗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對小施這番有始有終的舉動似乎很欣賞。

不久,在有鹿的引領下,小施進了方丈室。

雖然之前小施曾遠遠透過方丈室的窗戶,不止一次看見過這位幹瘦的老頭,但直接麵對麵,這是第一回,他忍不住盯著柿落上人看了很久。

“你在這裏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任由小施看了自己一陣後,柿落上人才終於開口說道。

“為什麽?”小施愣了愣。

“其實,你來這裏兩個月後,我就已經被你感動了。”柿落上人笑道。

“啊?您知道我來這裏掃地的目的是什麽嗎?我還在等著哪天您跑來問我呢。”小施撓了撓頭。

“井下光難道沒有告訴過你,人腦才是最好的計算機,隻要願意,沒什麽事情是算不到的。”雖然在說一件神奇的事情,柿落上人的語氣卻很平淡。

“怎麽可能?”小施不信。

“怎麽不可能?”柿落上人笑道,“你想想,這半年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腦子好使了許多?為什麽呢?因為你在我們這裏打掃衛生的時候,也是在打掃你腦子裏的那些胡思亂想。這就好比關掉電腦裏那些無用的後台程序,電腦的運行速度自然會變快。其實,我給人算命用的也是這個原理。”

“你這麽一說,倒是有點道理。”小施點了點頭。

“為了幫你,這四個月來,我一直在閉關。”柿落上人道。

“怪不得我看您一直都不肯高抬貴腳從房間裏出來,吃飯什麽的,都要人給你送,還以為你比較大牌,不屑於幹這些事呢。”小施撇了撇嘴,說道。

“師父是為了你,把自己在鬥室裏關了四個月,知道這樣犧牲有多大嗎?”有鹿神態平靜,但話的意思裏,能聽出強烈的不滿。

“你不說我不知道,你一說我就明白了。每天我來這裏才四個小時,老和尚是二十四小時都關在房間裏,想來應該比坐牢還苦。”說完,小施雙手作揖,畢恭畢敬地朝柿落上人鞠了一躬。

柿落上人擺了擺手,似乎想到了什麽,問道:“對了,四個月沒有出門,除了幫你測算大風的下落,我沒時間去關心其他事。能告訴我,外麵的仗打得怎麽樣了嗎?”

“除了不斷地死人,還能怎樣?”小施歎了口氣,“不過,原先的三百多家軍閥,現在隻剩下了五十三家。”

“城裏呢?”柿落上人又問。

“您應該知道,從半年前開始,議會裏的土著派和精英派就在鬥個你死我活,大家都在挖對方的醜聞。過去的五個月裏,兩邊一直在洗牌,我們這邊振興會的史無聲和搏擊堂的李文雅,因為走私工業廢料、偷開工廠的事,被取消了常務代表的資格,兩人被驅逐出境,回了舊大陸,他們的席位被振興會的軍師王醫生和李文雅的幺弟李彪悍取代了。阿滿的老媽因為這件事,也被阿滿親自送上了回舊大陸的輪船。精英派這裏,四海幫販賣人口的事被曝光,情報部去抓幫主許有理時,許有理帶著四海幫要在城裏鬧獨立,四海幫的少壯派人物程無常聯手河原細美,殺了許有理,成了四海幫的新團主。貨幣和財政委員會的三個老家夥,因為下麵的船運公司參與了走私活動,也不好意思繼續在公職上賴著,各自派代理人取代了自己。李河方把女婿梁慶西推到了幕前,板田榮一讓兒子板田敬太郎接了他的班,張澤恩則讓他的情婦、天照集團的總經理張天一出來替他站台。”小施娓娓道來。

“哦,那差不多就是改朝換代了。”柿落上人微微一笑。

“改朝換代倒未必,但老家夥們都沉到了幕後是事實。在這個過程中,河原細美成了最大的贏家,她現在在精英派那邊已經是絕對的核心,恰如她所願。”小施咂了咂嘴,看了柿落上人一眼,繼續說道,“估計接下來,她應該會全力對付我們了,如果不能把大風從她手裏救出來的話,我們這裏會有點麻煩。”

“慚愧。”柿落上人歎了口氣,“這麽小的一件事,本來應該隻用五六個小時,就能搞定的。然而,現在用了四個月的時間,我卻還是不知道大風被藏到了哪裏。”

“難道她被……”小施欲言又止,臉上露出一絲悲戚之色。

“這倒沒有。”柿落上人搖了搖頭,“直到現在,她的生命跡象還是很旺盛,隻是我推算不出她在哪裏,每次快要接近答案時,方程式上的數值就會溢出,於是我不得不另想辦法重新開始。”柿落上人歎了口氣。

“那還有希望找到大風嗎?”小施急切地問。

“不用找了,她應該最近就會現身。”柿落上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黯然之色,“所以,也就沒必要去算她在哪裏了。這也是我今天結束閉關的原因。”

“這樣啊?”小施不由得撓了撓頭,“那她到底什麽時候會現身?”

“不超過三天,她就會來找你。”柿落上人緩聲說道。

“那……”小施本想說,這下自己不用再來了,還沒說出口,就覺得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沒好意思繼續往下說,愣在那裏嘿嘿傻笑起來。

“你確實不用再來這裏了。”柿落上人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笑著說,“接下來,可能會有很多事情,估計你會忙得不可開交。”

“是嗎?”小施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樣接話了。

柿落上人從袖管裏拿出一個光儲器,交到小施手裏:“這是我這些天,算到的一些事情,麻煩你幫我跑一趟悟空寺,把光儲器交給哭大師和笑和尚,然後替我向他們問好。”

“好的!”小施接過光儲器,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

“對了,”又一個光儲器出現在柿落上人的手裏,然後被遞到小施麵前,“還有這個,你去交給顧得滿。”

“滿哥……”小施疑惑地看了一眼柿落上人,心裏不知為何,覺得有些蹊蹺。但蹊蹺在哪裏,他卻說不出來。

“他師父不得頭陀,是在我的上秘院收顧得滿為徒的。我和顧得滿還有大風之間,都有些淵源。閉關的這些日子裏,我算到了一些事情,也許不久後,他需要做一個重要的選擇。你告訴他,希望他做選擇時,要以大局為重,不要兒女情長。別讓他師父白白犧牲了。”說話間,柿落上人幹枯的臉上已滿是愁容。

本章回顧:

大風失蹤後,小施為了找到她,在井下光的提議下,每天一早都會來日韓城的上秘院做苦工,目的是想感動柿落上人,讓他幫忙計算大風的下落。這個過程中,小施的個性大變。而柿落上人也終於被小施感動,開始著手計算大風的下落,卻怎樣也算不出來。不久柿落上人發現,大風即將重新出現,便將此事告知了小施,還告訴他,城裏即將發生一係列大事,要他去通知悟空寺和顧得滿。

小貼士:

柿落上人:日韓城密宗寺院上秘院的住持,篤信人類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量子計算機,萬事萬物都是可以計算出來的。所以他以入定的方式,和上秘院地下的那台超級計算機連接在了一起,忙著計算人類的命運。有時會用多餘的算力替上秘院的香客們排憂解難,故而上秘院以神通而聞名,儼然成了蓬萊洲的佛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