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故地重遊
王美蘭出院這天,天朗氣清,氣溫攀升,街上已經有年輕女孩穿上火辣吊帶和超短裙了。葉敬辭借了父親的車,專程去醫院接尤嘉母女回家。
王美蘭很有眼力見,一到家就借口出門買菜,給尤嘉和葉敬辭製造了獨處空間。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尷尬。
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電視裏播放著王美蘭正在追的網劇,劇裏的男女主角正在接吻……
尤嘉實在沒眼看下去,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把電視關了,原本還有些聲響的客廳陡然變得安靜。
她閉了閉眼睛,試探地問:“不然我們出去走走?”
葉敬辭順從起身:“去哪兒?”
她想了想,推開客廳的窗戶,遙遙指給他看,一座紅磚教學樓就矗立在不遠處。
那是安平一中,他們的母校。
畢業後越來越忙,每次回安平都宅在家裏,她好久沒回去了。
他們走路過去才花了十五分鍾。從前低矮的圖書館,擴建後已有五層高,昔日坑窪不平的操場變成了塑膠跑道,主席台被重新粉刷成一片清新盎然的薄荷綠,上體育課的學生正在排隊等待體測,校服不知道改到了第幾版,早就不是他們當年穿的款式了。
唯一不變的隻有紅磚教學樓的爬山虎,蔥蘢、茂盛、無盡蔓延。
哦,還有守了十幾年學校大門的門衛室大爺。
哪怕聽說他們是往屆畢業的學生,大爺也堅決不肯放他們進去。葉敬辭耐心十足,還在認真地與對方交涉,尤嘉看大爺斬釘截鐵的樣子實在說不通,靈機一動,拉他離開了門衛室。
她說:“我想到一個地方,應該能進去。”
葉敬辭任由她拽著自己的手腕,興致盎然地跟在她身後繞到了學校後門。尤嘉沿著斑駁的紅磚圍牆走到道路盡頭,終於找到了一處被瘋長的灌木叢掩映的缺口。
“找到了。”她沒想到都這麽多年了,這個缺口還在。
葉敬辭低頭看著眼前這個隱秘的狗洞,忍俊不禁。
真是難為她了,這地方確實不好找。
“你一定沒逃過課。”尤嘉驕傲地說,“我以前逃課去喜歡的作家簽售會,就是從這兒爬出來的。”說完她撥開灌木叢淩亂的枝丫,幫他開出一條通暢的小路,“你先進。”
葉敬辭身上的衣物向來熨帖平整,一絲褶皺都沒有,平日別說鑽狗洞,就是日常起居他都相當講究,如今看她一臉得意,大義凜然地讓他先走,他竟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既然到了這裏,他也沒那麽多顧忌,他索性解開襯衫頂端的兩顆紐扣,聽話地鑽進了灌木叢。
灌木繁茂,虯枝盤錯,爬出來的時候白襯衫染了灰,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尤嘉也爬了進來,她已經變成了花貓臉,頭頂還鉤帶出一朵紅色野薔薇,像童話故事裏夢遊仙境的愛麗絲。
她怕迷眼睛,一路閉眼鑽出來,剛睜開眼就看見葉敬辭伸過來的手。
他的手長得真好看,指骨分明。他站在她麵前,彎腰幫她摘掉頭頂的雜草和花。
尤嘉通過男人解開的衣領,能看見他精致的鎖骨。正是上課時間,校園裏靜悄悄的。尤嘉看得愣住,直到教學樓裏響起琅琅的讀書聲,她才匆匆站起來。
尤嘉本來想去教學樓頂層的天台,那是她以前念書時經常去的地方,午休時她和季螢、曉善會一起躲在天台上聽周傑倫的歌,體育課她會躲在這裏背單詞,有時候爸媽吵架她心情不好,也會偷偷躲在這裏寫日記。
可是這次回來,她發現天台的門被鎖死了,門上還貼著“禁止進入”的標誌。
她有些失望,隻好和葉敬辭原路返回,下課鈴卻在這時響起。
正是下午的大課間,有二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學生們魚貫而出,校園裏立刻生機盎然。
他們默契地對視一眼,擔心形跡敗露被趕出去,又退回樓梯間。通往天台的階梯多出半層,通常沒人會來,他們躲在牆後,等走廊漸漸安靜,才鬆了口氣,不約而同地坐在了台階上。
尤嘉覺得有點好笑:“我們明明是回來看母校的,怎麽好像做賊,現在怎麽辦?”
“等他們上課再出去好了。”葉敬辭說。
台階狹窄,兩個人並排坐下剛好,他們的肩膀緊靠在一起,在狹小的樓梯間,好像有曖昧在發酵,尤嘉有些不自然地繃緊身體,精神也莫名地繃緊了弦。
葉敬辭察覺到她的尷尬,從口袋裏摸出一副耳機,遞給她一隻:“如果覺得等待無聊,就邊聽邊等。”
她像看見了救命稻草,把耳機塞進耳朵,可是等葉敬辭打開播放列表,聽到熟悉的旋律,她愣住了。
耳機裏,女歌手唱著:“And if we run away, run away, now we won't ever look back.”
這首Run Away 幾乎陪她度過了無數難眠的夜晚。
她轉頭看坐在身邊的男人,昏暗樓道裏,他的側臉輪廓不知不覺和她記憶裏的畫麵交疊在了一起,讓她感到不可思議。倏忽間,她有片刻晃神,誤以為自己穿越了時空。
一首歌結束,葉敬辭把耳機摘下:“你昨天在醫院問我的問題,今天還有興趣知道嗎?”
昨天在病房,她追問他和媽媽在哪裏見過,他隻是神秘地笑笑,沒有回答。後來大夫來查房,看見病**的撲克牌,給大家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課,這茬兒就被打斷了。
現在他主動提起,口吻像在哄小朋友,她莫名被蠱惑似的點了點頭。
他說:“記得是高三的元旦夜,學校放了一天假,那天我沒回家,留在出租屋複習,直到晚上才出門吃飯,吃完回去已經很晚了,然後,我聽見你坐在樓道裏哭。”
聽他說到最後,尤嘉的腦子裏“轟”的一聲乍響,散落在腦海深處的記憶碎片被拚湊完整。
原來,是他。
尤嘉念高中時,王美蘭一直在籌劃等她上了大學,就離開尤嘉的爸爸尤誠。
為了能獨自支付得起女兒的學費,這麽多年她四處做家政打零工攢錢,其中一個客戶是一位單身中年男性,功成名就,比她小五歲,久而久之兩人漸漸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每次男人出差總會給她帶禮物,多是便宜有趣的小玩意兒,不值錢卻心意十足。男人知道她婚姻不幸福,希望她可以認真考慮一下離婚的事宜,這也給了王美蘭堅定離婚的勇氣。
王美蘭是傳統女性,內心掙紮不已,最後選擇和女兒坦白此事。
她本以為尤嘉不會同意,誰知早熟的她反而支持。她讚同爸媽離婚,不希望他們以“為她好”的名義勉強在一起,隻為給她一個千瘡百孔的家。她真心實意地為媽媽感到高興,於是王美蘭終於下定決心和尤誠談判。
那天是歲尾最後一天,新的一年即將來臨。
尤嘉戴著耳機在房間裏做作業,突然收到餘銘涵發來的短信。
餘銘涵:“要不要出來玩?去運河邊放煙花跨年。”
她聽著外麵漸漸清晰的爭吵聲,懨懨按下發送鍵。
尤嘉:“不去了,他倆又在吵架。”
緊接著客廳裏響起酒瓶猝然摔碎的聲響,她警覺不好,放下手機跑出去,看見媽媽坐在一地碎片裏,散亂著頭發嗚咽痛哭,那個男人喝了酒,拎著酒瓶聲嘶力竭地怒罵著,罵媽媽不守婦道。他說除非她死,否則別想離婚,說著就揮起酒瓶去打王美蘭。
她跌跌撞撞去攔爸爸,抱住他的腿,奪他手裏的瓶子,反被他嫌礙手礙腳,把她像提小貓一樣揪住後衣領扔出了家門。
她穿著單薄的睡衣站在零下十幾度的樓道裏,老樓的物業經常偷懶,樓道的燈壞了好久也沒人來修,她又怕又冷,拍打著門求那個人不要傷害媽媽,可是裏麵的人毫無回應,隻有破口大罵的聲音間或傳來。
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這棟被物業遺忘的老樓一樣,她也正在被這個世界拋棄。那時候的她根本想不到,若幹年後她會去北城工作,擺脫這裏的一切,擁有獨立自由的人生。那時的她以為她和媽媽今夜會死在這裏。寒意流竄進四肢百骸,她從心底感到絕望。
後來她聽到腳步聲,樓下緩緩走上來一個人影,她依稀辨認出黑暗裏少年的輪廓。
她喊出他的名字:“餘銘涵?”
那人遲疑一瞬,沒有否認,而後走到她的麵前,伸手在她的頭頂輕輕揉了一把。
她立刻放下戒備,像世界末日時終於拿到挪亞方舟的船票,緊緊攥住他的衣角,號啕大哭。
他們並肩坐在台階上,餘銘涵把羽絨服脫下來披裹在她的身上,她哭累了,漸漸變成小聲啜泣,好像在苦求,又像是祈禱:“我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我不想在這裏生活了,你帶我走吧。”
餘銘涵什麽話也沒說,那天他出奇地安靜,沉默地陪在她身邊,用手輕拍她的背,安撫她的情緒,好像在說“別怕,有我在”。
門內的夫妻大打出手,吵聲刺耳,讓人揪心,他從口袋裏摸出MP4(多功能播放器),分給她一隻耳機,耳機裏傳來女歌手獨特的嗓音,她唱:“And if we run away, run away ,now we won't ever look back.”
後來外麵隱約響起爆竹聲響,她也累了,迷迷糊糊地靠在餘銘涵的肩膀上睡著了,度過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跨年夜。
再醒來已是第二天,媽媽守在她的床邊,說她有些發燒。
媽媽額角有傷,眼睛紅腫,此外沒有更嚴重的外傷,她終於鬆了口氣。那個男人不過嚇唬媽媽泄憤,不敢真的拿她怎麽樣,罵完了,喝了酒,夜裏奪門而出,不知道去找哪個女人共度春宵了。那時候她想,他要走就走,最好一輩子都別回來,她和媽媽兩個人生活也很好。
她問起昨晚的事,媽媽說後來開門,看見她和一個男生坐在台階上,她靠在男生的肩膀上睡著了。男生長得很高,穿著單薄的衛衣,看見她先是禮貌地喊了聲“阿姨”,然後小心翼翼地幫忙把她抱進了臥室。
媽媽問起他的名字。他說,他叫餘銘涵。
餘銘涵臨走前在書桌上給她留了一張字條,寫的是紀伯倫的話:
“你要靜守,度過你心裏淒涼的冬日。”
他的鋼筆字清雋利落,力透紙背,是少年難有的筆力。
尤嘉也很喜歡紀伯倫,她把這張字條折好,放在了錢包裏。直到後來她已經徹底對餘銘涵失望了,才把那張字條拿出來,原本是要扔掉的,到底舍不得,被她留下來收進了存放舊物的箱子裏。
因為那一年元旦夜發生的事,她無論如何也對他討厭不起來。
畢竟在她最無助的年紀,是他一直陪在她身邊。
那件事過去不久放了寒假,臨近過年,補習班停課,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餘銘涵,再見到他已經是春暖花開。
她向他鄭重道謝,在提及那一晚的事時,他安靜地聽著,沒有半句否認,最後靦腆地一笑,對她說:“我們考到同一所大學好不好?”
她幾乎沒有猶豫就說了“好”。
這麽多年,她一直以為那個突然出現在黑暗裏的少年,那個陪她坐在冬夜樓道裏的少年,那個借她溫暖肩膀靠的少年,是餘銘涵。羽絨服的溫度,字條的筆跡,耳機裏的旋律,也都屬於餘銘涵。
不是沒疑惑過,在看見餘銘涵龍飛鳳舞的字跡時,在問他為什麽喜歡Run Away 這首歌時,在提起那個冬夜他的反應時……隻是她錯以為時間匆匆,往事對他而言已經如煙,或許模糊,或許記不真切了。
殊不知,那一晚葉敬辭謊稱自己是餘銘涵,而餘銘涵也順水推舟撒了謊。
上課鈴響,尤嘉從回憶裏抽身而出。她看著葉敬辭的側臉,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當時你為什麽……”
“你看見我就喊餘銘涵,我如果說不是,你該多失望。”他笑了笑,在她的頭頂輕輕揉了一把,“早知道你們沒在一起,我何必等到今天,早出手說不定你現在已經是我女朋友了。”
他的手掌寬厚,他的動作輕柔,他的口吻像夏日裏的蔚藍海洋,令人不知不覺沉迷其中,不願返航。
她的眼睛裏原本還盛放著粼粼波光,突然被惹笑:“你未免也太自信了。”
葉敬辭收斂笑意,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尤嘉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下意識躲閃,他反而將她的手捉住,手指嵌入她的指縫,與她十指緊扣,她驟然心跳加快,心口好像有一簇火種,燎原不過刹那。
看見她臉色緋紅,他心滿意足地戲謔道:“你心跳得這麽快,我有理由懷疑你也喜歡我。”
原來他一直在試探她的脈搏。
尤嘉試圖抽回手,奈何他不肯放,她隻好紅著臉反駁:“換你被異性突然牽手,你也會緊張得無所適從,心跳加速。”
葉敬辭笑眼灼熱:“可惜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因為除了你,我不會給任何異性牽手的機會。”
“喂!你們倆!什麽人?”突如其來的一聲嗬斥讓尤嘉回過神來。
教導主任來天台檢查門鎖,拾級而上發現他們倆鬼鬼祟祟地坐在門前台階上,相當可疑。
葉敬辭率先亮明身份,教導主任扶了扶眼鏡,將他認了出來:“喲,是葉敬辭啊。”
主任又轉頭看尤嘉,她還以為主任也記得自己,誰知主任衝葉敬辭欣慰一笑:“帶女朋友回來看母校啊?”
尤嘉無言以對。
好吧,她念書的時候是沒什麽存在感,主任不記得她也正常。
葉敬辭沒糾正他們的關係,忍笑答應:“嗯,回來看看。”
主任很熱情,邀請他們去辦公室坐,教導處正熱鬧,有兩個男生打架,還有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被抓交往過當,要求請家長到學校談話。
尤嘉甫一坐下就不甘心地向主任澄清:“主任,我也是咱們學校的學生,我叫尤嘉,和葉敬辭同一屆,是九班的。”
“尤嘉?”主任端著茶缸喝水,認真回憶,終於想起來了,“哦!是那個文科班作文寫得特別好的尤嘉吧?我記得那屆高考,你的作文是咱們市唯一的滿分,好像叫……叫……”
時光飛逝,主任一時想不起來。
尤嘉正要開口提醒,葉敬辭卻先說:“題目是《青山暗紅》。”
主任猛地一拍大腿:“對,就是這個。”
尤嘉難以置信地看向葉敬辭,他還真是無所不知啊。
相比之下,她對葉敬辭的了解就少得可憐了,僅有昔日從曉善和季螢口中聽來的有限信息,比如他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母、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念高中時父母主動請纓去貧困山區援助,人品高尚,不計回報,再比如他名片上寫的公司、職位等,至於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她忽然有了危機感,這是敵在暗、她在明啊。
主任重新把兩人仔細打量,似乎領悟到了什麽:“你們這是念書的時候就在一起了吧?畢業都快十年了,真是難得啊。”
這話說得葉敬辭和尤嘉都是一愣,沒等反應,一旁正在接受思想教育的男同學看過來,嬉皮笑臉地插嘴:“主任,那學長學姐算是‘交往過當’嗎?這結果不是挺好的嘛,您幹嗎非要喊我們的家長啊,您這是在破壞姻緣,月老好不容易配成一對,您棒打鴛鴦,月老肯定不樂意。”
主任一道淩厲的眼風掃過去:“你個臭小子,回去站好!”
現在的學生真是越來越皮。
“我們不是早戀。”葉敬辭笑著糾正,“我是暗戀你學姐,正在努力爭取交往資格,還沒成功呢。”
他說完看向尤嘉,顯然,她被他的坦誠殺得措手不及。
主任得知兩人不是情侶一陣惋惜,轉而對尤嘉語重心長道:“能讓葉敬辭暗戀這麽多年,看來你不光作文寫得好,其他方麵也很優秀嘛。想當年,不少女生喜歡他,我沒收的情書就不知道有多少,你可一定要珍惜啊。考察歸考察,差不多就得了,可別讓他跑了,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葉敬辭站在旁邊笑而不語。
主任苦口婆心,尤嘉不敢反駁,她隻能偷偷瞪一眼葉敬辭,以解心頭之恨。
再抬頭,她發現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在看自己,頓時覺得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做錯事被揪住現行。再看葉敬辭,他倒是眸光溫柔,端著一杯主任倒的待客茶,喝得有滋有味,悠閑看戲,看起來心情愉悅。
他們沒在學校過多逗留,被叫來的學生家長陸續到學校,主任忙著進行思想教育,他們也就告辭了。
從學校離開已是傍晚時分,夕陽落進地平線,把整座城市映成一片剪影。
回家的路上,尤嘉走在前麵,葉敬辭手插褲袋悠閑地跟在她的斜後方。
華燈初上,路燈溫黃似月亮。尤嘉隨手用手機拍了幾段剪輯視頻用的素材,突然好像想起什麽,轉身問:“你讀過我的作文?”
葉敬辭走近停在她麵前,大方地承認:“語文老師經常拿你的作文到我們班傳閱,你的每一篇文章我都看過。”
每一篇?想當初她在作文裏可沒少撒謊,凡是和家庭、父母有關的題目,最後寫出來的文章都會被她極盡渲染,與事實嚴重不符。
那種被拆穿的感覺再次出現,她覺得自己在葉敬辭麵前幾近透明。
這不公平。
她突然有一種迫切想要了解他的欲望,又被這個乍現腦海的念頭嚇了一跳。
葉敬辭像一個手法絕妙的獵人,他用自己做餌,一步一步誘她靠近。她心甘情願,她深陷著迷,她第一次對男人產生濃厚的興趣,想把他的前世今生都琢磨清楚,研究徹底。
夏風絲絲縷縷,他們一前一後,抄近路走在故城小巷,腳下翻修的新路被尤嘉的高跟鞋踩出節奏有序的聲響。
她若有所思,低頭問出困擾已久的問題:“你說喜歡我,你喜歡我什麽呢?”
葉敬辭一愣,隨即嘴角上揚:“你終於對我有好奇心了?”
尤嘉沒說話,心裏卻是默認的。
其實她一直都有,隻是她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問而已。
葉敬辭不再開玩笑,認真地回答:“其實在很早以前,我並不知道什麽是‘喜歡’,我隻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和我也不一樣,無論是家庭背景,還是成長軌跡,我們就像兩顆永遠不會交會的星球,遙遙相望,隻是偶然之中,你的倒影出現在我的視野,讓我有幸知道了你的存在。”
“這些年,我打過一些離婚官司,在那些硝煙彌漫的家庭環境中,處於青春期的孩子多乖張叛逆,他們怨天尤人,把所有不幸推諉到家庭和父母身上,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為什麽是你吸引我,因為在那樣的成長環境中,你沒有怨言,沒有墮落,你孤立無援,卻自信篤定,好像外界施加於你的苦難,對你而言都不足掛齒。你沒有博取過任何人的同情,甚至一直在鑄建堅硬的外殼,不肯讓別人發現你的脆弱,隻有我未經允許,躲在暗處窺見過你的無助。因為見過那時的你,所以我放不下。”
“一開始我沒意識到這就是‘喜歡’,我隻是想確認你過得好不好。我有朋友和你高中同班,每次見麵我都旁敲側擊打聽你的消息,於是知道你考了中文係,畢業後去了北城。我想,真好,你終於離開了安平,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生活。”
“後來我又找朋友去探尋你有沒有戀愛,所有人都告訴我,你和餘銘涵在一起,你們在同一所大學,你們出雙入對,從那以後我開始心無旁騖地念書、準備司法考試、讀研,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其他事。直到上次回安平參加婚禮,意外地知道你還是一個人,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對你的感情,就是喜歡。”
“你問我為什麽喜歡你,我也答不出來。我隻知道這麽多年,每當有人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時,我總能想到你。在我的世界裏,隻有你和‘喜歡’這個詞吻合。”
太陽已經完全消失不見,剩下天邊火紅的霞光,而另一邊則是深沉的暮色,有一彎月牙皎皎地綴在其間。
尤嘉簡直慚愧,她哪裏有他說的那麽好。
什麽自信篤定,無非是迫不得已。有的人,生來就贏在起跑線,衣食無憂,生活富足,而她的家庭不僅無法給她提供幫助,還時不時飛過流彈,她不能坐以待斃,所以才選擇苦撐。
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經曆這些呢?
她一時無言,過了許久,她忽然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害如此優秀的葉敬辭白白單身這麽久,她心生負罪感,好奇地問:“這麽多年……你都沒談過戀愛嗎?”
他搖了搖頭:“也遇見過一些人,但我能感受到,她們都不是我想要的。”
尤嘉再次沉默了。
葉敬辭沉吟半晌,開口念出她的名字:“尤嘉。”
“嗯?”
“你能明白嗎?我隻想要你。”
葉敬辭說完這句話,腳步飛快地搶在她前麵走進了單元門。尤嘉愣怔一瞬,借著樓道裏的光,發現他耳朵紅紅的,好像在……害羞?
奇怪,竟然有點可愛。
他們到家時王美蘭已經做了滿桌子的菜,女兒回來這麽多天,忙前忙後跑各個科室,她因為住院都沒讓女兒吃頓好的,眼看她出院,尤嘉又要返回北城了,她可得趕緊大顯身手。
王美蘭盛情邀請葉敬辭留下一起吃,他倒是很想答應,隻是早上出門時爺爺特地囑咐他晚上回家吃,葉老爺子今年八十八,待孫輩和藹可親,尤其疼愛葉敬辭這個長孫,他不好辜負爺爺的心意。
葉家在龍湖區,這一片是新城,到處都是正在開盤的小區,以別墅區居多,他們家五年前在這裏買了房子,去年剛裝修好,正式入住。
說來都覺得誇張,這房子算上地下停車庫一共有五層,室內安裝電梯,他以前隻知道父親擅長理財和金融投資,也知道自己家比一般人家富裕,卻不知道他們私下有這麽多財產。
買這套房子是因為葉爸葉媽考慮到兒子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自作主張為他準備的婚房。誰知他太爭氣,畢業直接留在了北城,連戶口都轉了過去,去年又在通州首付了房子,未來多半是在北城定居了。於是全家人商量,把婚房變成了家庭住宅,全家搬了過來,葉敬辭也樂得如此。
他剛進宅院就聽見客廳裏傳來一陣歡聲笑語,這幢房子大得離譜,平日就父母和爺爺住,此外還有一條父親飼養多年的金毛,今天這麽熱鬧,看來是有客人來訪。
他在玄關處換鞋,發覺門前擦鞋墊上多了一雙款式時尚的高跟鞋,明顯和母親的年紀不符。他大約猜到了訪客是誰,不禁蹙眉,麵露不悅。
客廳裏爺爺正在和人下圍棋,對麵坐著一位年輕的女人。
女人長發及腰,發質烏黑,上身是白色雪紡襯衫,配了一條磚紅色半身包臀裙,坐姿優雅,端莊大方,不知道在和老爺子聊什麽,哄得爺爺朗聲大笑。
爺爺最先看見葉敬辭,慈祥地朝他招手:“敬辭回來了。”
江晚吟也順勢看過來,妝容精致的臉上閃過一絲欣喜,方才的得體與從容頃刻間不見,小女孩一樣措手不及地放下棋子,走到葉敬辭麵前,溫婉地和他打招呼:“最近還好嗎?”
葉敬辭麵無表情地說了句“還行”,也沒再多看她一眼,對爺爺說:“今天家裏聚餐嗎?”
葉老爺子樂嗬嗬地說:“晚吟博士畢業回國了,陸阿姨聽說你回來,兩家就張羅聚一聚。”
葉敬辭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他爸和江叔叔是認識三十幾年的朋友了,各自成家立業後兩家人也常常走動,先前葉家沒搬到這邊時,兩家住同一個小區,他和江叔叔的女兒江晚吟從小就認識,小學還是同班同學。
他看向廚房,母親不知道在和陸阿姨聊什麽,很開心的樣子。
聽見玄關的動靜,陳青也看見了兒子,她走過來,親昵地摟住晚吟的肩膀,驕傲地向兒子介紹:“人家晚吟現在可有出息了,在互聯網公司做影視版權經理,會英、日、韓三種外語,身邊都是製作人、大明星。我看啊,馬上就要趕超你了。”
江晚吟被誇得不好意思,嬌俏可人地抿唇笑笑:“陳姨,你可別‘捧殺’我。”
葉敬辭神情淡漠:“我們不是同行業,沒有可比性。”
陳青伸手在葉敬辭腦門上戳了一記:“你這孩子,狂妄得不行。”
江晚吟卻落落大方道:“敬辭說得沒錯,我們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行業。敬辭專門打離婚和房產類官司,目前這類民事糾紛正熱,很多律師都是因為承接了明星夫妻的離婚案而名聲在外,我看過網上敬辭參與庭審的視頻,他很厲害。我才回國,剛剛到北城打拚,敬辭經驗豐富,接下來還要多多向他請教呢。”
“你快別為他說好話了,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什麽都不聽我的,那麽多專業不念,非要去念法律,每天和那麽多複雜的人打交道,淨讓我操心。”陳青嗔怪道,瞟了葉敬辭一眼,看他領口紐扣也沒係,襯衫被汗水浸透,一身髒兮兮的,又嫌棄又無語,“知道的你是做律師,不知道的,你這副樣子說是打群架都有人信,快去換身衣服,馬上就開飯了。”
葉敬辭如蒙大赦,可算找到機會脫身。
他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煩躁地揉了揉眉骨,突然為自己的智商下線感到擔憂。他真是太天真了,還以為爺爺讓他回家隻是單純地吃飯,合著又是聯手爸媽為他張羅婚姻大事。
這麽明顯的相親局,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一頓晚飯葉敬辭吃得渾身不自在,席間長輩們沒少過問他和江晚吟的感情狀況,他本想顧全大局,給大家一個麵子,敷衍了事,誰知陸姨提起女兒目前在北城還沒租到合適的房子,正借住在同學家,陳青聞言放下筷子,熱情提議:“還找什麽房子啊,敬辭在通州買了房子,晚吟如果不介意,可以暫時搬過去住呀,等找到房子再搬走也來得及。”
葉敬辭懶得拆穿他媽的小心思,不動聲色地吃飯,悶不作聲。
房子的主人不開口,江晚吟也不敢貿然答應:“陳姨,這樣不太好吧,我怕敬辭覺得不方便。”
葉敬辭還是不說話,專注地往碗裏舀湯。
陳青瞥了兒子一眼,眉開眼笑地搭腔:“哎呀,沒什麽不方……”
“是不太方便。”葉敬辭放下筷子打斷。
飯桌上忽然寂靜非常,大家齊齊向他看來,陳青更是一臉慍怒,隱忍不發。
他懶得解釋那麽多,索性直言:“我準備和女朋友同居,江晚吟住過來不合適。”
他隨口胡謅的一句話,殺傷力卻無限大。
葉振寧一口酒喝下去差點嗆住,陸姨和江叔叔的臉色也是赤橙黃綠變幻不停。江晚吟早就沒了笑容,氣氛陡然凝固,空氣冷得要結冰。
眾人的表情各有亮點,唯獨葉敬辭和爺爺各自坦然地喝掉一碗湯。
喝完,他抬眼衝母親讚道:“媽,您的廚藝真是越來越好了,湯很入味。大家慢慢吃,我還有一些工作要處理,先上樓了。”
陳青好久才反應過來:“你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我怎麽不知道?”
然而葉敬辭早就消失在了門口。
葉振寧倒是沉穩,一把拉住夫人,體麵地勸說:“敬辭這麽大人了,你管他的私事幹什麽?老江,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個兒子向來自作主張慣了,讓你們見笑了。來,把酒滿上,咱們接著聊,不管他。”
葉敬辭的房間在三樓,陳設簡約,所有家具都是他自己挑的。當初裝修,他強烈要求把自己的房間空出來,單獨找了心儀的設計師,如此才免遭爸媽審美的荼毒。
他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處理了幾封加急郵件,到底心裏有事,不夠專注,索性一把摘下眼鏡,拿起手機翻看微信,置頂聯係人很安靜。
他把手機放到一邊,想了想,又把它撈回來,思忖片刻,還是把送她回家時沒說出口的話編輯好,點擊了發送。
尤嘉明天早晨的高鐵返回北城,本地有“上車餃子下車麵”的說法,王美蘭一定要煮餃子送她上車,於是晚上吃過飯,她就在餐廳幫媽媽擀餃子皮。
上次回來參加曉善的婚禮,來去匆匆,她都沒和媽媽多待一會兒,這次總算找到機會聊天。
王美蘭先是關心她在北城累不累,又問起工作怎麽樣,兜了好大一圈,終於繞到了葉敬辭身上。她對葉敬辭印象很好,尤其還有當年的事做基礎,更加放心女兒和他在一起。
她沒向媽媽解釋他們還不是男女朋友,隻是靜靜地聽著,她知道媽媽要說什麽。
果然,王美蘭沉吟半晌,問:“嘉嘉,你最近身體還好吧?”
她的廚藝都是和媽媽學的,餃子個個小巧飽滿,她一邊包一邊答應:“挺好的,能吃能睡。”
“那就好,平時注意休息,不要熬夜,保持好的心情。”
“知道了。”
王美蘭又猶豫了一會兒,緊張地問:“你和小葉在一起多久了?那件事……你告訴他了嗎?”
尤嘉稍一出神,手裏的餃子不幸因肉餡太多破了皮。
她頹喪地把失敗品放到一邊,順便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還沒有。”
王美蘭鬆了口氣:“那就好,這事你可考慮清楚,雖然現在人們的思想開放了,但還是有很多人介意。就算小葉不介意,人家父母肯定也介意。要我說,就不要講了,等走到結婚那一步再說。”
尤嘉並不讚成母親的提議,皺眉反駁道:“等結婚再說就晚了,你看你和我爸。”
當初王美蘭已經懷了尤嘉,在孕期倉促張羅婚禮,直到那時她才向尤誠坦言自己的身體狀況。
“我倆感情差也不全是因為這個,他知道這事以前就吃喝嫖賭,當初我都不想生你了,是他跪在地上求我給他一次機會,我想著既然要結婚才告訴他的。”王美蘭憤憤地為自己辯解,“後來我和你李叔叔準備再婚,我可是實話實說全告訴他了,結果怎麽樣?婚沒結成呀。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最壞的就是小葉知道這件事和你分手,你如果能接受這個結果,媽也沒意見,路都是自己選的,考慮好就行。”
王美蘭說完端起一蒸屜包好的餃子進了廚房。
尤嘉摘下圍裙,坐在餐桌邊怔怔地出神。受原生家庭的影響,她對愛情一直沒什麽憧憬和期待。餘銘涵的出現就像冬夜裏的火光,讓她萌生了幾縷希望,隻是那微弱的光亮終究在時間的海裏湮沒了。
她長得雖不是大眾意義上的美人,但眉清目秀,身邊不乏愛慕者,她也會觀望、審視,隻是最後還是會選擇婉拒。她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經營親密關係,而他們所謂的喜歡,濃度不夠。
有人喜歡她,也不妨礙給別人發曖昧短信;有人約她一起吃飯,也不耽誤約其他女生看電影。他們要貨比三家,這個攤位轉轉,那家店鋪逛逛,好像在挑選精美的洋娃娃帶回家,不像是在尋覓人生伴侶。
如果遇不到“非我不可”的愛,她覺得一個人過一生也不壞,葉敬辭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她緊閉的心扉前不由分說地強勢進攻,闖入她的領地,告訴她,她曾貪慕的火光是他深藏功與名的傑作。
她好像沒有理由拒絕他。
可是,關於那件事……她到底要不要如實相告呢?
她想得入神,手機突然響起信息提示音,她解鎖點進和葉敬辭的信息對話框,看見他誠摯的措辭。
Eucaly:“這是我第一次追女孩子,沒什麽經驗,你多擔待。你之前說過,如果我是認真的,你會好好考慮。那麽,現在你考慮得怎麽樣了呢?”
葉敬辭從高中開始就養成了跑步的習慣,經常跑步的人心跳速度比普通人慢,通常一分鍾六十次,發出這條信息時,他低頭看了眼戴在腕上的運動手環,數值顯示一百一十八。
他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
夜深人靜,他睡不著,隨手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民法總則》,翻了幾頁,實在無心學習,拿起手機點進了尤嘉的朋友圈。
沈放還在下麵留了評論:“小嘉嘉辛苦了,愛你喲。”
葉敬辭無語。
沈放,你等著。
他正咬著後槽牙琢磨怎麽找沈放的麻煩,手機忽然“嗡嗡”振動,看見是尤嘉的電話,他迅速接聽。
聽筒裏傳來她輕柔的聲音:“你應該還沒睡吧?”
葉敬辭假裝淡定:“嗯,在看書。”
“我想了想,還是打電話跟你說比較好。”
他心裏“咯噔”一下,手環顯示的心跳頻次又上漲了。
“我明天一早的高鐵回北城,這幾天請假落下不少工作,接下來要趕沈放的新書估計會很忙。你問我的問題,再給我幾天時間好不好?”說到這裏,尤嘉停頓片刻,笑著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等太久,隻是有件事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你,我怕告訴你,你不會接受。”
聽見最後一句,葉敬辭的心裏閃過無數猜測:“什麽事?”
她有些猶豫,思量片刻,說:“還是等我想好了,和你見麵說吧。”
葉敬辭卻被激起了好奇心,頓時百爪撓心:“不然給一個提示?”
沒等尤嘉說話,他又忽然想到什麽,瞬間恍然,篤定道:“我知道了!如果是那件事,你放心,我不介意。”
電話另一端的尤嘉被他搞糊塗了:“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麽事?”
葉敬辭按照自己的推測,一本正經地解釋:“關於你過去的感情,無論發生過什麽,我都選擇尊重。所以你放心,如果是大部分男人都會介意的事,那我不介意。”
尤嘉徹底蒙了,琢磨半天,終於意識到了什麽,狂笑出聲:“哈哈哈!你在想什麽啊?不是那個!”
他竟然以為她和餘銘涵睡過?
開什麽玩笑,她才不是愛情大過天的人。
在沒確定這個男人是真心實意喜歡她之前,她絕對不會讓自己掉以輕心被人占便宜。
“不是這件事?”葉敬辭原本相當自信,沒想到會猜錯。
“原來你‘腦洞’這麽大。”尤嘉調侃道,“我看網上的調查,你們男人不是很在意這些事嗎,是不是第一次之類的?你怎麽不按套路出牌?”
葉敬辭也不執著於正確答案,猜錯就猜錯,認真答疑解惑,回答她的問題:“那是普通男人,我不一樣。”
謔,還帶拐彎誇自己的。
尤嘉已經洗漱完躺在了**,她盯著天花板,說:“我以為你會是占有欲很強的那種男人。”
“嗯,我是。”這寂寂深夜,他的聲線慵懶性感,近在耳畔,“但我不會霸道不講理地把你的過去也一並占據,畢竟那時候你還不知道我喜歡你。但是,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那麽從你答應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尤嘉,我非常歡迎你來鑒定我的占有欲。”
葉敬辭有分寸,既然猜錯,就沒再過多追問。
在掛斷電話前,他說:“你想考慮多久都沒關係,我等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