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年少輕狂

沈放和江晚吟的婚禮在北城舉行,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十一日,很是耐人尋味。

葉敬辭原計劃帶尤嘉一起去現場應個卯,送了禮金就走,偏巧前一天盛景華庭有業主去東來集團鬧事,保安驅逐時兩方發生了衝突,有業主受傷,業主代表緊急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去一趟。

他月初時向法院遞交了訴狀,這段時間也一直在收集證據,包括收集小區土壤和自來水樣本送檢、搜集鉛中毒業主的病曆……

可是這些都不是最直接有力的證據,如果能找到當年參與回填的當事人做人證,勝訴概率將更大,可惜他唯一能找到的隻有陳先生,原本寄希望於他,但他患有精神疾病,錄音筆裏的內容已經不足以作為證據了。

關於人證,葉敬辭在想別的辦法的同時也聯絡了業主代表,讓他盡量去平息業主們的怒氣,拉橫幅維權的做法除了能製造輿論,並沒有其他實質性的意義,可是部分業主仍然很激進。

葉敬辭下班後買了高鐵票回安平,到站後乘出租車直接去了中心醫院,受傷的業主正在住院接受治療。途中他聯係業主代表問了他們所在的病房,驀然抬頭看窗外,發覺司機行駛的路線越來越偏。

他看了眼自己手機上顯示的地圖導航,隨口問:“師傅,不對吧,這條路不是去醫院的。”

“沒錯。”

葉敬辭皺眉瞄了一眼儀表盤,本來指向時速三十的指針,迅速跳到了六十。他警覺地轉頭看司機的側臉,車裏沒開燈,借著路邊暗淡的路燈,他隔著兩人中間的防護欄,看見司機眼角有一塊疤,男人覺察到他的目光,腳下油門不減,勾唇輕哂道:“不記得我了?”

葉敬辭愣了一瞬,忽然笑了。他這人最擅長的就是記憶,怎麽可能會忘了砸他車的人,眼前這位就是那天毀車的三個男人之一,後來被拘留了十天,從聯係他的警察口中,他知道眼角有疤的這個男人名叫阿威,據說是派出所的常客。

葉敬辭冷笑一聲:“有段時間沒見了,怎麽著,今天打算怎麽收拾我?”

阿威背靠大樹,為人辦事,平時見多了貪生怕死的,還沒怎麽樣就哭天搶地求饒,反而對葉敬辭這種沉穩冷靜的多了幾分欣賞。

他粗獷大笑道:“葉先生真幽默。”

葉敬辭不置可否,眼看他行駛的道路越來越僻靜無光,問:“你這是準備帶我去哪兒?”

男人沒回答他,葉敬辭不再問,手機收到尤嘉問他到沒到站的問候信息,怕她擔心,回了一句“到了”。

男人卻在這時一腳踩了刹車,他因慣性向前俯衝,又猛地靠回座椅,看見車停了,揉了揉後頸,問:“怎麽停了?”

阿威按命令辦事,知道葉律師是聰明人,沒廢話:“我們老板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得知葉律師代理了盛景華庭業主的維權案。老板說了,既然上次砸車沒能讓葉律師長記性,這次就換個方法。葉律師,請下車吧。”

葉敬辭推開門,看見外麵黑黢黢一片,夜晚的冷風呼嘯而來,四周空曠無人,連座建築物也沒有。

他下了車,還不忘幫對方關上車門,男人緩緩落下車窗,對他說:“從這兒走路回市區至少三個小時,不過我相信葉律師朋友多,總能想到辦法離開,隻是麻煩您等朋友的時候好好考慮一下,這場官司是不是非打不可,我相信您如果退出這場官司,老板一定會好好酬謝您的。”

葉敬辭環顧四周,等眼睛漸漸適應了荒野的黑暗,終於辨出這裏是什麽地方。他不禁苦笑,真是難為餘東來了,這樣費盡心思地對他。

他對阿威說:“謝了,不過我不缺錢。”

阿威一副“隨你”的表情,落下車窗,絕塵而去。汽車的尾燈消失在崎嶇的鄉間小路盡頭,秋風猛烈,吹得小樹林簌簌作響,葉敬辭打開天氣預報,看見今晚有大風預警,心裏罵了一句,隨即點開了打車軟件。

大概看定位瘮人,沒人敢接單,無奈之下他隻好給業主代表張哥打電話,張哥聽說他這邊出了岔子,問他要不要緊,葉敬辭環顧四周,若無其事地說:“沒事,就是需要麻煩你來接我一趟,我這邊打不到車。”

張哥熱心腸:“好,您說在哪兒,我這就去。”

葉敬辭道:“城西墓地。”

剛說完頭頂一隻烏鴉振翅飛過,落在不遠處的墳塚上,發出淒厲的喊聲。

葉敬辭不信鬼神,他打開手機自帶手電筒,找了一塊相對幹淨的地方坐下等張哥來接他。

那隻烏鴉也不知道是不是久不見人,一直在他身邊聒噪地飛來飛去,他嫌太吵,拿手電筒給它打了一道追光,準備和它商量一下能不能暫時保持安靜,卻不經意間晃到了麵前的一塊墓碑。

他忽然怔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碑上的名字是誰,把光亮又重新移了回來。他起身走到墓前,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亮讀完了碑上的字。

根據碑上鐫刻的信息,他確定自己沒認錯,這座墓的主人就是尤誠。

被餘東來派人扔到墳地不可怕,可怕的是墳裏埋著尤誠,葉敬辭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指引。

他蹲在墓前,發現碑前有兩截煙蒂,一截長一截短,長的像有人來祭拜時故意點著放在墳前供奉亡人的,短的則是正常吸煙抽到尾部的殘餘,最後被人按在地上撚滅。

他又用手電筒依次照過緊鄰的幾塊墓碑,經過對比,很容易發現區別,尤誠的碑最幹淨,幾乎沒有灰塵,周圍連荒草也沒有。

這說明有人不久前來看過尤誠。

第二天,葉敬辭九點不到就出現在了東來大廈的前台接待處,行政人員說沒有預約是見不到餘董的,他充耳未聞,執意要在前台等餘東來。

他那副長相,走到哪裏都奪人眼球,無賴起來更是痞氣十足,就那麽懶散地斜靠在打卡機旁邊,來一個員工打指紋,他跟人問一聲“早上好”,一時之間在公司引起不小的討論。

前台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幾次想說重話趕人,看見葉敬辭那張臉又狠不下心,擔心真的有業務來往,把人得罪了難以收場,正當她準備去搬救兵時,餘東來帶著秘書來了。

餘東來常年出現在新聞裏,真見到本人才發現他比電視上看起來要老。他的身材偏胖,明明身家上億,身上卻沒有一件名牌,舉手投足和藹可親,像鄰居家的叔叔,沒有距離感,一時之間葉敬辭難以將他和媒體報道的“東來集團董事長”聯係在一起。

看見目標出現,他立刻走到餘東來麵前,報上名字:“餘董您好,我是律師葉敬辭。”

餘東來認真打量他良久,皺眉說:“你就是負責盛景華庭業主維權案的葉律師?”

葉敬辭頷首:“是我。”

餘東來招了招手,在秘書耳邊不知說了什麽,而後對他說:“跟我來吧。”

餘東來的辦公室看起來不大,一桌一椅還有一張待客的黑皮沙發,總共連二十平方米都沒有,裝飾樸素。餘東來招待他坐,秘書端來新沏的茶,然後關門出去了。

葉敬辭瞟了一眼茶杯,茶是好茶,可惜他不敢喝。

餘東來問他:“你來見我,是為了和解嗎?”

葉敬辭的笑容微不可察:“業主是不可能和解的,大家都是老百姓,攢了半輩子錢買房,不過是想買一套供一家人棲身的居所,誰也不想房子出現問題,一旦出現問題就要了一家人的命,更何況土壤汙染是不可辯駁的事實。”

“就沒有和解的可能?”

“有,除非東來集團接受業主的訴求。”葉敬辭條理清晰地說,“業主的訴求很簡單,十二個字:修複治理,積極賠償,退房退款。也就是說東來集團出資對汙染土地進行治理,對願意繼續住在小區裏的業主進行合理賠償,對想要解除合同的業主進行退房退款處理,隻要東來集團做到這些就行,否則業主不會撤訴,我也會繼續擔任原告律師,直到庭審結束。”

“我理解業主們的需求,可是誰能證明土壤汙染就一定是東來集團的責任呢?”餘東來麵露難色,“據我了解,小區內有業主私自傾倒汙染垃圾,這未嚐不是土壤汙染的根源。我們不是不願意賠償,隻是你也說了要在合理範圍內,應該由我們承擔的我們分文不少,不該我們承擔的我們也不多出一分一毫。葉律師,恕我不能滿足業主的條件,照這個賠法,我以後的生意都不要做了,希望您能理解。”

葉敬辭已經想到了餘東來會這麽回應,他這次來也不是真的要說服他。

他點頭表示明白,敞開天窗說亮話:“那麽希望餘董事長也能理解業主的立場,不要再有砸車或者載我去墓地這種事發生了,東來集團在房地產企業中也是翹楚,有完備的律師團隊,您應該知道,威脅律師是違法的。”

他說得直截了當,餘東來卻聽糊塗了。

“不好意思葉律師,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葉敬辭仔細觀察餘東來的表情,想看穿他虛偽假麵背後的真正嘴臉,可是他的演技太過逼真,讓他一時找不到可以窺見真相的缺口。

他今天來就是當著餘東來的麵告訴他,他要把官司打到底,試探他的反應。如今目的已經達到,他也不想久留,順著餘東來給的台階,識相地說:“看來是我誤會了。餘董,今天多有打擾,先走了。”

餘東來招呼秘書送客,秘書送他到一樓,向他道了聲“慢走”,葉敬辭正準備去路邊打車,恰好一輛低調的寶馬3係緩緩開來,與他擦肩而過。

不過是漫不經心的一瞥,他已經認出了坐在駕駛座上的人。

秘書送走葉敬辭,眼尖地看見了太子爺,立刻諂媚地上前開車門,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小餘總。”

葉敬辭驚覺車主和餘東來的關係,驀然回頭,喊住他:“餘銘涵?”

東來大廈十一樓是一層咖啡廳,閑暇時員工會來這邊買咖啡,或者有客戶來公司談事,會議室被占滿,員工也可以帶客戶來十一層的小茶室。

餘銘涵回安平以後,餘東來循序漸進地讓他接管了一些核心項目,幾個月前他還是吊兒郎當的富二代,開跑車、帶女友到處遊玩揮霍,目中無人,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他高人一等,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低調內斂的“小餘總”,臉上再沒有戲謔的神情,反而多了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疲憊。

唯一不變的,是他始終不習慣穿西服,常穿的依然是他最喜歡的幾個潮牌。

餘銘涵隻和葉敬辭有過一麵之緣,按說他是不會對他有過多印象的,但自從他知道葉敬辭是尤嘉的男朋友後,他就發動了各路人脈把葉敬辭查了個底朝天,如今說他對葉敬辭的履曆如數家珍也不過分,此時見到他,竟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茶室縈繞著一股清淡的茶香,餘銘涵不喝茶,他隻是覺得茶室安靜,適合說話,才帶葉敬辭來。葉敬辭熱衷茶飲,從小和父親耳濡目染,學過一些茶道,看眼前陳設齊全,便主動選了茶葉烹茶品茗。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表麵風平浪靜地飲茶,實際已是暗濤洶湧。

餘銘涵看他烹茶的動作熟練,視線上移,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試探地問:“前幾天聽法務提起,盛景華庭的業主把公司起訴了,原來你就是業主聘請的代理律師?”

“聘請說不上,這起案子我是無償參與。”葉敬辭抬起眼睛,“尤嘉也是業主之一。”

餘銘涵明白了,難怪他對案子這麽重視。

葉敬辭選的茶葉是大紅袍,茶香濃鬱,適合秋冬天。他漫不經心地問:“你是餘董事長的兒子?我對東來集團也算了解,這件事卻不知道。”

“不知道很正常。”餘銘涵摸出一包煙來,隨手抽出一支叼在嘴裏,自嘲地笑道,“我是私生子,如果不是大哥念大學時在國外過世,老頭子哪能讓我繼承家業啊,就連現在,哪怕公司內部都知道我的身份,他向董事會介紹我,也從來不說我們的關係。”

他說起自己的身世時,臉上又浮現出從前的那種玩世不恭,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一切紛爭都與他無關。

“你今天來公司是為了盛景華庭的事?不好意思,雖然我也很想幫尤嘉,但如果老頭子堅持打官司,我也沒辦法。”餘銘涵點燃了煙,吞雲吐霧道,“我這個小餘總名不副實,手裏權力有限,做不了主。”

“不是。”葉敬辭直視他的眼睛,否定了他的猜測,“我有另一件事想問你。”

餘銘涵不解其意:“還有什麽?”

茶室裏養了一缸熱帶魚,循環水係統發出細微的聲響,在清幽的靜室聽起來尤其清晰。

葉敬辭說:“你知不知道,你父親,也就是餘東來,曾經派人調查過尤嘉?”

餘銘涵被他的問題問住了,眼底的眸光像夜空的星瞬間泯滅,整個人都黯淡了許多。

他說:“我知道。”

餘銘涵想起了記憶裏的一樁樁舊事。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別人都有爸爸媽媽,他隻有媽媽,和一個偶爾來看望他們母子的叔叔。

叔叔無所不能,給他和媽媽買房子,還給他買小汽車。

叔叔一周來一次,每次來都會給他帶很多禮物。後來媽媽生病了,叔叔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八歲那年,媽媽在夜裏睡著了,再沒有醒來。從那以後他就一個人住在那幢空空****的房子裏。

叔叔安排了一個阿姨,負責他的一日三餐和打掃。叔叔不常來,每次來也是坐一會兒就走。叔叔給了他一張卡,卡裏的錢多到他永遠也花不完。

到了高中,他變得越來越不喜歡那幢冷冰冰的房子,除了晚上回去睡覺,平時很少在家。周六日沒地方去,他給自己報了許多補習班,不想上課就翹掉,呼朋引伴出去玩,累了就去課上補眠,老師上課時的聲音很催眠,醒了無聊,他還可以趴在桌上看漫畫。

他記得那時的夢裏有一陣清淡的果香,是鄰座少女身上的味道,他每次從夢裏醒來都能看見她在認真記筆記。她的頭發又黑又軟,夕陽的餘暉給她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可愛金邊,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撩開遮擋她的頭發,少女卻突然把頭發紮了起來,露出了她雪白的頸。

她用嘴巴叼著發圈,發圈上墜著一顆小巧的紅色草莓,她的五官清秀,紮馬尾時露出軟軟的耳朵,她的耳垂上紮著小小的耳洞,大概顧忌校規,她的耳洞空空的,什麽也沒戴。

她很安靜,不喜歡交朋友,課間也是在座位上看書。他們沒說過話,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她的額角和小臂多了幾道觸目驚心的瘀青,他才鼓起勇氣去和她搭話。

他好像找到了同類,她膽小、敏感、小心翼翼,像他小時候養的小兔子。他喜歡她,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邊,她卻對他炙熱的眼神視而不見,他能感覺得到她把他當作可以同行一程的旅伴,是晦暗青春期難得一遇的摯友,互相鼓勵,互相打氣,他卻貪婪地想要更多,奢望獲得她的青睞。

直到元旦夜,“他”陪她在樓道裏坐了整夜,從那以後,他從她的臉上看見了少女羞澀的神情,他不知道那個冒充自己的人是誰,但不管是誰,都幫了他的大忙。

因為那一晚,尤嘉對他動了心。

後來和尤嘉聊天,他知道那個人幫她滿樓道貼愛貓溫馨小貼士,每個星期給她準備一本《海賊王》,還會在她家門口偷偷放一罐可樂。那個人好像總是知道做什麽事可以讓她開心。不像他,永遠抓不住她說的重點。

他想,那個人之所以躲在暗處,不敢露麵,大概是自卑又普通的人,思及此處,他便篤定對方不會現身,於是心存僥幸地李代桃僵,讓尤嘉誤以為這些事都是他做的。

他真的好喜歡她,那年他十八歲,一無所有,卻想把餘生送給她。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太多無能為力的事,他又怎麽忍心把她歸還人海。

餘銘涵想得入神,直到有煙灰落在他手上,他被灼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說:“我們考到同一所大學以後,我一直在籌劃告白的事,我想給她一個驚喜,花錢請了策劃公司來布置場地,這件事被我爸身邊的秘書知道了。”

“那段時間他剛剛經曆了喪子之痛,終於想起了還有我這個私生子,讓我改口喊他爸爸,並有意把我往接班人的方向培養,我不願意,和他鬧得正僵。”

“他是商人,很現實,連普通的人際交往都要看是否對自己有利,像尤嘉的身家背景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知道我喜歡尤嘉就派人去調查了她,他讓我別白費工夫,我不聽,他就拿尤嘉威脅我,我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麽事來,也不敢拿尤嘉去賭,到最後也沒和她告白。 ”

他說得含糊,但葉敬辭猜得到,想必餘東來無法接納尤嘉的原因不僅僅是她的家境,他真正在意的還有她的健康狀況,又或者……還有其他因素,隻是暫時他還沒有拿到有力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推斷是否準確。

餘銘涵說:“我不想受製於他,於是一邊假裝交了家境富裕的女朋友,讓他相信我對尤嘉沒感情了,一邊自私地以朋友的身份繼續陪在尤嘉身邊。記得那時候經常有同學向我打聽她是不是單身,我每次都大言不慚地說我是她男朋友,她知道以後特別生氣。她以為我在惡作劇,卻不明白我遲遲沒有說出口的喜歡,有太多現實的阻礙。我原打算等羽翼豐滿,脫離了餘東來的掌控,就能自由決定未來的人生,可是我讓尤嘉失望了太多次,終於還是失去了她。”

這些話餘銘涵沒和別人說過,今天說出來,心裏反而輕鬆了許多。

他看著葉敬辭,說:“那天我在路上遇見你們,我看見她挽著你,我想她一定是已經把我放下了。可是,我發現我還沒有放下她。我怕她受委屈,怕她過得不好,怕她再遇見像我這樣的人,怕她受傷害。我發現我還喜歡她,看見你我會嫉妒,會羨慕,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探你的消息,想佐證你不如我,又希望你比我更配得上她。”

葉敬辭聽他把話說完,抿了一口白瓷杯裏的濃茶,風輕雲淡地說:“高中有段時間,我為了專心準備保送考試,在校外租房複習,租的房子就在尤嘉家樓下。有一天她父母吵架,把她關在了門外,我陪她在樓道裏坐了一夜。當天樓道裏的燈壞了,她把我認成了你。”

他說得不疾不徐,聲音清潤有力,餘銘涵驚訝不已,霍然抬頭,眼睛裏分明寫著難以置信。

葉敬辭從容地低眉,笑著說:“以前是我,未來也是我。曾經托人向你打聽尤嘉有沒有男朋友的人裏麵,也有我一個。你放心,她和我在一起不會受委屈,也不會過得不好,她遇見的我,是和你截然相反的兩種人,沒有人能威脅我,更重要的是,我比你想的更愛她。”

魚缸裏的熱帶魚色彩斑斕,餘銘涵在葉敬辭走後掐滅了手裏的煙,燃了一根線香,茶室立刻被一縷清香籠罩。

他若有所思地站在魚缸前,發覺在珊瑚的另一麵,有一隻紅色劍尾魚已經翻肚了,它的同伴卻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還在它的周圍歡暢地遊動。

餘銘涵用撈網把那隻死掉的劍尾魚撈出,還沒想好要怎麽處理這可憐的小東西,餘東來就推門進來了。

餘銘涵也不意外,把撈網放下示意他隨便坐。

“聽說你在門口遇見葉敬辭了?”

秘書的消息永遠靈通。

餘銘涵“嗯”了一聲,看他那副緊張的樣子,笑道:“不過隨便聊聊。”

餘東來一愣,抽了把椅子,坐下冷冷地道:“隨便聊聊?我告訴你,他已經去美心療養院找過當年負責回填的職工了,如果他堅持打官司,一旦往下查,真查出什麽來,我們都得完。”

餘銘涵不置可否,一語道破他的擔憂:“你是怕尤誠的事情敗露吧?

“瞎說什麽?!”餘東來突然提高聲調,“他自己酒駕,和我有什麽關係。”

餘銘涵最喜歡看道貌岸然的餘東來氣急敗壞的樣子。

大概是年輕的時候做了太多虧心事,這幾年餘東來的身體每況愈下,睡眠質量更是令人擔憂,成宿失眠都是常有的事,家庭醫生也開不出良方。

餘銘涵嘴上不說,心裏卻明白,餘東來這是心裏有鬼,年歲越大越怕。

夜深人靜,餘家每個房間的燈都開著,餘東來睡不著,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他早就對葉敬辭有所耳聞,之前昌耀競標加價的官司也是他打的,本地律師都知道昌耀和東來集團什麽關係,沒人敢接,他倒是有膽識,不怕死地接了,被人砸了車也沒長記性,這次又承接了業主維權案,他越想越覺得葉敬辭是一枚危險易燃的炸彈,指不定在取證的過程中曝出什麽來。

他深思熟慮了一番,終於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很快耳邊傳來一道粗獷的男聲:“老板。”

餘東來說:“找個機會請葉敬辭談談,要錢還是要命讓他自己選。”

“是。”

“如果他拒不買賬,就用老辦法,無聲無息地把知情的人都處理掉,以絕後患。”

今年冬天不太冷,月底尤嘉有兩本書同時收到了書號,沈放的書也加印了一次,這本書起印量大,不到半年就能加印實屬不易。公司有意向讓沈放繼續寫第二部,部門會議結束,曼姐叫尤嘉去辦公室詳談,她推門進去,正巧看見曼姐收到一大束玫瑰。

尤嘉瞥了一眼隨花送來的卡片,看來離婚後的曼姐桃花運不錯。

聽說宋唯前不久和小三結婚了,小三很不要臉,給曼姐寄來了一張喜帖。

臨近那對男女結婚的日子,曼姐竟然真的去參加婚禮了,隨後發了一條朋友圈——

“砸婚禮的感覺真爽。”

配圖是淩亂不堪的婚禮現場。

這還沒完,她還拍了小三的照片,隨手投稿給了微博營銷號,千叮嚀萬囑咐不必打馬賽克。

一戰成名後她也算正式在朋友圈裏公布了恢複單身的消息,此後每天都能收到一束花,據說送花的人是她的高中同學,做外貿生意,定居在俄羅斯,從高中就喜歡她,至今未婚。

尤嘉覺得這姻緣八九不離十能成,於是拖著長音揶揄她:“等著吃你的喜糖哦。”

“還早呢。”曼姐紅了臉,把花放進花瓶和她說正事。

尤嘉哪還有心思說正事,八卦地問:“對方長什麽樣?帥不帥?以後你們在一起是在國內還是去俄羅斯啊?哦對了,他知不知道你……”

她想問知不知道她的小孩有遺傳疾病,話到嘴邊又覺得這麽問實在冒犯。

曼姐卻猜到了她要問什麽,微微一笑,說:“他都知道,他不在意。”

聽到這個答案,尤嘉莫名地想哭,她真為曼姐感到高興,不管她之前經曆了多麽糟糕的事,或許她曾經隱瞞病史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不過幸好,一切苦盡甘來,她終於找到了那個滿眼都是她、願意為了她把每天都過得十分有儀式感的伴侶了。

尤嘉心情好,哼著歌從辦公室出來,意外地收到沈放的微信。

他建了一個群,把她和葉敬辭拉了進去,他在群裏問他們晚上有沒有時間,他買了火鍋烤肉一體鍋,一個人吃太沒勁,讓他們一起去。

Eucaly:“一個人?你不是都結婚了嗎?江晚吟不在家?”

大魔王:“哪壺不開提哪壺。”

尤嘉:“有八卦?”

大魔王:“沒有!來不來,一句話。”

Eucaly:“去啊,你買菜你切菜,我們負責吃。”

尤嘉:“順便聽八卦。”

大魔王無語。

沈放婚禮那天,尤嘉沒去湊熱鬧,她怕江晚吟看見她抑鬱,影響她結婚的心情,她和葉敬辭分別給沈放轉了紅包,說好了等之後有空了再一起吃飯。

她和沈放認識這麽久還沒去過他家,倒是聽葉敬辭說過他家是千萬級別的,今天趁著去吃火鍋,正好見識一下。

葉敬辭下班來公司接她,途經商場,去超市買了些水果。

他們到沈放家的時候,沈放剛把蔬菜切好擺盤,尤嘉換了鞋就開始打量他家的陳設,他還有那麽多貸款沒還,裝修倒是一點也不心疼錢,性冷淡風的黑白灰色調,全屋配套電子家居設備,市麵上有的全自動產品幾乎都被他搬到家裏來了。

客廳裏正在工作的掃地機器人很智能,同時兼具掃地和擦地的功能,並且能自動辨識路障,噪音也很小。電視是全息投影,影像相當真實。廚房就更不用說了,雖然他很少下廚,選的卻都是最好的。

她覺得房子貴不貴都是另說,整套裝修下來的價格就不是小數目,沈放還真是有今天沒明天,花錢如流水,怎麽開心怎麽來。她又突然想到他已經結婚了,環顧四周,卻不見有女人的影子。

她覺得奇怪,問沈放:“你和江晚吟婚後不住在一起嗎?”

沈放正在笨拙地切土豆,聽見江晚吟的名字太陽穴直突突,沒好氣地說:“不住,我讓她搬進來,她不同意,說不喜歡我家的裝修風格,她什麽品位啊。”

葉敬辭坐在餐桌旁看沈放的刀工實在不怎麽樣,擔心他把爪子切掉,起身搶過他手裏的菜刀:“沈少爺你快歇歇吧,還是我來算了。”

沈放果斷讓位,坐在餐桌旁歎了口氣,說:“你們知道嗎?江晚吟根本沒懷孕。”

“啊?”尤嘉沒想到這種事還能反轉。

葉敬辭也是服了:“這種事都能搞錯?”

沈放說:“她自己拿試紙測出來兩條線,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需要預約,在那之前兩家長輩已經知道了,大家著急辦婚禮,等什麽都辦完了,看到檢查結果才發現是誤會一場,你們說逗不逗?這給我爺爺失望的。”

這事如果不是真發生在身邊,尤嘉都懷疑是沈放編的段子,她和葉敬辭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眼神裏明明白白寫著“開什麽玩笑”。

尤嘉不太能吃辣,鴛鴦鍋裏的底料一半香辣一半番茄,等葉敬辭把菜都碼好端上桌,湯底剛好沸騰。冬夜最適合圍坐吃火鍋,大家各自調了喜好的小料,一口肉再配一口可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江晚吟和沈放婚後的奇葩故事。

她沒有江晚吟的朋友圈,借葉敬辭的手機去看了一圈,發現她休了婚嫁,去日本了。

“你們倆真有意思,一個休婚假在家寫稿,一個休婚假去日本旅行,我甚至覺得你們倆結婚就是為了休法定的那幾天婚假。”

沈放翻白眼:“我本來就是自由職業者,不差那幾天假。”

葉敬辭問:“那你們現在是什麽情況?”

沈放握拳:“老子要離婚!”

尤嘉道:“你當結婚是過家家,說結就結,說離就離,民政局你家開的?”

沈放說:“她都沒懷孕,我幹嗎負責?再說了,你們看她朋友圈,像需要我負責的樣子嗎?”

尤嘉又往下翻了翻,她在日本玩得應該挺開心的,身邊一堆同齡朋友,比沈放帥的男生大有人在,而且她的朋友圈裏沒有任何已婚的痕跡,看沈放委屈吧啦的樣子,倒是很想讓江晚吟負責。

“反正等她回來,我就離婚。老子要不是看在爺爺的麵子上,誰娶她啊,那位大小姐嬌縱脾氣,蠻橫起來目中無人,一點也不溫柔,我眼瞎了娶她。”

尤嘉說實話:“我覺得比起你,江晚吟更想和你離婚。”

沈放問:“為什麽?”

“你想啊,她以前喜歡的人是葉敬辭,現在卻嫁給了你,這對她來說,難道不是毀滅性的打擊嗎?這就好比消費降級,本來能入手一件奢侈品大牌,忽然慘遭意外,隻能買高仿應急,雖然使用效果都一樣,但人家心裏也不樂意啊。”

沈放道:“葉敬辭,你管管你媳婦這張嘴,我都這樣了,能不能別往我心口捅刀子?”

“我覺得……”葉敬辭停頓了一秒,“我媳婦說得對。”

沈放憤憤不平:“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重色輕友啦?!”

葉敬辭低頭在尤嘉額間輕輕落下一個吻:“當然是和她在一起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