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火
24.你們程院長,人怎麽樣?
小男生約見的地方很特別,是長途汽車站旁邊的一家陝西麵館。
他是晚上八點的車回老家,約的六點,喬婉杭進來時,他就坐在角落的高腳凳上抖著腳,大包小包堆在座位旁邊。麵館裏人來人往,都是要趕路的旅客,很是嘈雜。
小夥子自我感覺像個接頭的特務,戴著頂鴨舌帽,表情嚴肅、謹慎而又故作自然,見麵隻是說了聲自己叫小尹,然後就點了一碗臊子麵,像是在尋找措辭,一直也不抬頭,就低頭吃麵,吃的樣子還挺艱難。
喬婉杭覺得自己已經很低調了,但還是時不時地有人朝她看來。或許是因為她穿著高定坐在烏煙瘴氣、滿地都是用過的餐巾紙的地方,依然麵不改色地咬了一口麵前的肉夾饃,並且覺得味道好像還不錯?
“那天,”小男生總算開口了,眼睛看著前麵帶著油漬的牆壁,“是平安夜,我同屋和他女朋友那啥,哎,咳……就是給我‘塞狗糧’,我實在吃不下去了,就出來了。”
喬婉杭對這種說辭並不熟,但也沒打算糾結於此。
“我也沒地方去,就去了研發樓。那個時候都快淩晨了,大家都走了,我上樓的時候也沒開燈,就著廊燈,直接到自己的工位拉開睡袋睡覺,剛躺下,就聽到程院長辦公室的門打開了,然後我聞到一股東西燃燒的味道。
“我以為起火了,趕緊坐了起來,就看到程院長和翟總工還在裏麵……程院長對翟總工說了一句:‘行了,大不了把工程院賠進去。’“翟總工罵了一句,還一腳踢飛了鐵桶,我看到地上有火星子……他還要伸手去拿燒著的資料,被程院長一把拉開。他們撕扯起來,我聽到翟總工吼了一句:‘你搞對了路子,你比我有遠見,比我聰明,爽了吧!……’“程院長推開他,走到旁邊清掃地上的東西,說了些什麽我沒聽清楚,當時翟總工蹲在地上哭,哭得還挺大聲……”
喬婉杭拿著肉夾饃的手有些凝滯,然後低著頭,深吸了一口氣,聽他說下去。
“程院長掃完以後就坐在沙發上等著他哭完……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這樣,尤其是翟總工,他很少發火。後來,沒過多久,他們就走了,幾個小時以後,就是清早……翟總工就……”
喬婉杭想起來上午見到有人在程遠辦公室修電路,修的應該是火警感應器,他們燒掉的是什麽呢?
“很多事情,如果不能獲得全部信息,沒辦法推理給出可靠的結論,我隻能把自己看到的告訴您,”小尹說著,反而沒有了剛剛的緊張激動,籲了口氣出來,好像卸下了一個壓在身上的擔子,又吃了最後一口麵,擦了擦嘴,帶著鼻音說,“翟夫人,如果你需要我,我隨時可以站出來,翟總工對我們真的很好。”
喬婉杭看他的眼睛裏有星火閃耀。
“謝謝你,小尹。”喬婉杭說完,想了想,又問了一句,“你們程院長,人怎麽樣?”
“程院長……很難說,”小尹在說程遠的時候,情緒有些異樣,有些緊張,又有些斟酌,“他從來不參加我們的團建,也不和我們開玩笑,羅洛那一批老員工對他很忠心。我的部門不是直接向他匯報,接觸不多,就是覺得他挺‘端著’的,和翟總工完全不同。翟總工如果在電梯裏碰到我們,還會和我們聊一些家常話,問我們家住哪裏,遠不遠?程院長要是看我們聊別的會問我們開發進度,蠻難相處的感覺。”
喬婉杭點了點頭,沉默片刻,拍了拍小尹的肩膀,放下肉夾饃,站了起來,把賬結了。小尹還大義凜然地讓她先走,感覺自己代表了組織,還在店裏坐了好一會兒才走。
喬婉杭回家的時候一直在琢磨,所有人知道的都比她多,翟雲忠給了她一個無言的結局,他要麽是不想讓她參與到這些事裏,要麽就是並不相信她能收拾現在這個混亂的局麵,或者是,他想給她一個自由的選擇,可以離開,也可以留下。
她走到書桌旁邊的一麵大白板前,白板上寫了不少字,也貼了很多標簽,還有一些新聞報道。這是她花了好幾天整理的。這段時間,她認真聽、認真看,不妄下結論,盡量避免做出任何無可扭轉的決定,她除了想理清公司局麵,更想知道翟雲忠究竟為何尋死。這是她決定留下來的根本原因,也是她從之前的焦躁、恨不得滅了所有人結束這一切,到現在逐漸走向平和的心理支撐。
白板的正中間畫了個正方形,按照喬婉杭的習慣,可以認定為是一個簡易麻將桌。喬婉杭用“喬”字代表自己位於方形的右邊,左邊是廖森,下方是翟雲孝,上方是程遠,顏億盼在程遠旁邊,他倆之間有個雙箭頭寫著夫妻,在麻將桌邊圍觀的是曹院長,他旁邊寫了四個字:“瀆職調查”。
喬婉杭拿起紅色白板筆,在程遠的名字旁邊打了一個問號。
程遠跟著顏億盼回了她家,這是五年來,他們第一次回她老家過除夕。顏億盼的家過去在農村,這幾年搬進了縣城,他們每次下飛機,都會租一輛車開回去。因為是夜路,顏億盼坐在副駕駛也不敢睡覺,怕程遠疲勞駕駛。
到家已經是後半夜了,爸媽都坐在客廳裏,邊看電視邊等著他們。
車一到門口,兩個老人就出來了。顏爸接過程遠手裏的行李,簡直要撲上來一樣拉著程遠就往裏走。每每看到這樣,顏億盼都會覺得不公平。她爸媽對程遠真是打心底裏喜歡。從第一次帶他回家到現在,那種感情就沒變,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蓋這麽一個小樓,是一個平房,程遠來的時候非要幫他們幹活,最後反而把院子裏的藤架都搞散弄倒了,水管也被他擰爆了,在他們村裏排上了“不中用女婿”第一名。
但就是這樣笨拙的程遠,第一天回家的夜裏就摟著她說,原來你的生活是這樣的,我以後一定對你好。
可是,他不知道,就連那個房子都是跟她大姨家借的,當時因為禽流感,家裏賠了很多錢,那個破舊的房子被抵了出去。
後來,顏億盼幹脆不帶程遠回來,直到蓋了這個二層小樓。
他們剛一進屋,就把給爸媽、親戚的禮物都拿了出來,爸媽一邊說別買東西人來了就行,一邊笑得合不攏嘴。
二人上了二樓洗漱了一番,進睡房躺下了。在這裏,他不是程院長,是老顏家的笨蛋女婿,她也不是顏總,是老顏家的漂亮女兒。
顏億盼躺在電熱毯溫暖的被窩裏,好像把她這幾天眼睛裏的冰涼給融化了一樣,暖得眼睛發紅,發酸。她有意往他懷裏鑽,想和他聊聊過去,卻發現旁邊這個人已經無比安穩地睡著了。程遠迷糊中感到她在動,伸手摟了一把她,她不再動了,兩人就這樣沉入夢境。
縣城裏的年味比大城市的年味要濃,大清早就有人放起了鞭炮。顏父和顏母在樓下也忙開了,炸丸子、熬甜粥、炒米糕,香味飄到了樓上。
程遠的手機在閃動,顏億盼拿起來看是程母的來電,手機設置了靜音,正在猶豫要不要接,對方就掛了,然後收到了程母的信息:“你前幾天在家那麽鬧一場,你爸爸到現在還在生氣。你讓他怎麽過這個年?
“兒子啊,委曲求全是換不了幸福的。”
程母說的第二句也同樣適合她。過去,她在程家真的可以用隱忍大度、乖巧懂事來形容,可是程母怎麽都看不上眼,越乖巧,越覺得她有所圖謀,於是在那不停折騰一套程父學校分配的房子,生怕被她算計了去。後來顏億盼索性減少來往,忙於事業,她那邊好像消停了,又說什麽要把房子給他們,方便以後孩子上學。她拒絕了,這倒讓程母更著急了,發現自己千防萬防的兒媳婦心思都不在這個家裏。
結婚這麽多年,顏億盼看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婚姻中雙方家庭的差距很難跨越。就像幾個不合適的齒輪,怎麽轉動都無法平滑融合。
現在兩邊的齒輪鏽死了,靜止了……程遠在旁邊動了動,翻了個身。顏億盼把手機放在旁邊的櫃子上,輕手輕腳地起來,替他把被子掖好。
有時候,顏億盼真是搞不懂程遠,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看這樣,來之前肯定和家裏鬧了一場。顏億盼並不喜歡這樣,她渴望在花團錦簇中被接納被肯定,而不是一地雞毛,她更不希望對方為他背負壓力。程遠和她不同,他是在一個溫暖無憂的環境裏長大的,從小就是被欣賞被寵愛的那個。這幾年,不知道是婚姻的原因,還是工作的原因,他整個人越來越壓抑,越來越沉默。
她去旁邊的洗手間,發現水龍頭又結冰了,不得不去樓下提水,回來後,看到程遠已經坐起來穿衣服了,手機也換了地方,肯定也看到了那兩條信息。
她拿起熱水壺燒水,讓程遠先洗漱,一會兒下樓吃早飯。
“我記得你們這兒早上有舞龍。”程遠邊穿鞋邊說。
“是啊,很快就來了,”顏億盼去疊被子,“多穿點衣服,家裏挺冷的。”
程遠看著她麻利地疊被子,忽而笑了一下,說:“你其實挺會照顧人的。”
“委屈你了,”顏億盼從櫃子裏翻出一件黑色的大厚棉襖,一把拍到程遠胸前,“這幾年沒讓你享受到我熱忱體貼的服務。”
程遠眉毛挑了挑,輕笑了一聲,接過厚棉襖,說了一句:“我從來沒在這方麵要求過你,你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顏億盼低聲回答,沒再糾結早上看到的信息,看程遠穿上她爸那件村幹部一樣的厚棉襖,強忍著不笑出來。
程遠倒是很享受似的,還對著旁邊一麵鏡子來回擺動胳膊,學著電視裏的人,把雙手插進袖子裏,聳著肩膀,做了個抹鼻涕的動作,皺著鼻子,傻憨憨一樣問:“媳婦,咱一會兒吃苞米棒子,還是菜團子?”
逗得顏億盼大笑了起來。
25.洪水猛獸的反撲
顏億盼和程遠站在門口,一個穿著黑色厚棉襖,一個穿著大紅厚棉襖,白霧在焰火中散開,龍頭在他們頭頂飛過,和著外頭的鑼鼓和碰鈴,歡快地飛躍著,彩條嘣到了天上,仰頭望去,滿眼的紅紅綠綠,迷人眼目。
程遠按照顏億盼的指揮,給舉著紅色龍珠的領頭人發了個紅包。
顏父在外麵放了一掛鞭炮。一家人回到屋子圍著一個火爐,程遠負責揉糯米團,顏億盼負責往糯米團裏塞紅豆沙。
“億盼,你高中資助你上學的那位老師,過年的時候你不去給人拜個年?”顏母邊忙活邊說。
“他早就不在本地了。”顏億盼一邊捏丸子一邊說。
“沒在本地也要去看啊,做人可不能忘恩負義。”顏父又補充了一句。
“你還有這麽一個恩師?”程遠也很好奇。
“那年禽流感,我們家所有的家禽都……”顏母看著窗外,準備每年春節都要進行的憶苦思甜教育。
“行了,過去那麽久了,別說了。”顏億盼卻很不給麵子地打斷了她,“我找時間去看看老師。”
“也帶我去,我要看看誰幫了我媳婦兒。”程遠笑了起來。
趁著父母進廚房炸丸子的時候,顏億盼低聲對他說:“明天回家吧。”
“哪有初一走的,說好初六回的。難得回來一次,看爸媽高興的。”
顏億盼看程遠手裏揉捏著糯米團也挺高興的,便也沒再說了。
一家人吃吃喝喝、串串親戚、打打牌就過到了初五,天氣回暖,顏億盼拉著他說要去爬山。
車穿過泥濘的路,來到一片青瓦白牆的舊村落前,村落後是淡青色的山,遠處雲蒸霞蔚。
“這山看著不錯……從哪裏上去呢?”程遠抬眼認真找著入口。
“你還以為這裏有賣門票的呢?”顏億盼笑了起來,然後指著一片破舊的房屋說,“我家過去住在那裏。”
“嗯?”程遠有些詫異,“你長大的地方?”
“是,”顏億盼點了點頭,“從村子往裏走就能上山。”
顏億盼說完往前走。
“怎麽沒聽你說過?”
“這不就說了……”顏億盼看著他,眸裏閃著一絲狡黠。
這麽多年了,那些一直藏在她心裏的不想對外人道的過去,其實並沒有那麽不堪,與其被婆婆拿來攻擊她,不如自己一點點撕開給他看。
“哪間房子是你們住的?”程遠跟了上去。
“別去了,早給一個親戚住了,我實在不想過去打招呼了。”
“這個地方住著挺有趣的,後山就是竹林,前麵有稻田,空氣也清新。”程遠說得很輕鬆。
“那改天你也來體驗一下,”顏億盼淡然一笑,這裏的生活絕算不上有趣,但她也懶得解釋了,看著村落嫋嫋炊煙,走向前麵一口井,“這裏的水倒是比外麵的甜。”
她走到村落前一片濕淋淋的空地,中間有一口直徑不到一米的井,有兩個婦女在那洗菜,“我帶了水壺,可以打一壺回去給你嚐嚐。”
“嗯。”程遠也跟了過來,看著井水倒映著天光,他和顏億盼的腦袋投射在上麵隨水波晃動著,頗有趣。
她拿著井邊的鐵桶很嫻熟地在井水上用力一擺,桶裏就盛起了滿滿一桶水,她拉了上來,灌了一小壺水。
然後趁著程遠擰瓶蓋的時候,她把沾上涼水的手塞進了程遠衣領裏,程遠猛地一縮脖子,“嘶”地叫了一聲。
“你說挺有趣的,讓你嚐嚐大冬天涼水洗臉的感覺。”顏億盼大笑。
程遠也不客氣,沾了涼水的手去冰顏億盼的脖子,兩人就你追我逃地從村裏的一條狹窄小路直往裏走,路麵還有些潮濕,他們就這樣牽著手互相扶著,一直走到了後山腳下,一片泥草地裏還長出一片野花和春筍,看著叫人歡快。
沒走幾步,程遠摘了一朵野花偷偷插在顏億盼的頭發上,被顏億盼發現,她又摘了一朵野花要插在程遠的耳後,喊著:“八戒,戴上接親了!”
程遠大喊:“已經娶了顏老莊的顏億盼了!”
兩人打鬧拉扯著,她的手機便響了。
一條莊耀輝轉來的新聞鏈接:永盛搶購雲威股票,雲威易主已成定局。
想點開鏈接,村裏信號不好,進度條走到一半便停了。
好在莊耀輝又發來了他的**解說:永盛到底是資本運作高手,大規模買進雲威的股票,份額已經達到了舉牌線!!廖森真不是吃素的,我們還以為他要拍屁股走人了,沒想到這幾天跟著永盛在搞資本運作,明的不行來暗的了。
兩人匆匆回家收拾行李,沒有等到初六,當天下午便趕回了杭州。
上午還是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到了晚上就成了“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回家的路上,顏億盼開車。
程遠在用手機查了查最近永盛的動作,有財經消息稱永盛說服了幾個重要股東溢價轉讓股票。
看這個架勢,是一定要拿下雲威啊。
另一邊,顏億盼給喬婉杭電話,她的股權沒有解凍,法律規定這種個人股權凍結最長可以達到三年,即便不是三年,永盛一旦占據主導權,完全可以快刀斬亂麻地處理雲威的工程院和資寧科技園。
顏億盼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為什麽永盛一定要收購雲威?
永盛明明不看好雲威最核心的研發,卻執著地要收購雲威,背後強有力的支撐到底是什麽?這些隻想賺錢的外資,為什麽會罔顧雲威內部的複雜和潛在風險,變得如此野蠻。
顏億盼問程遠的想法,程遠隻是蹙眉搖頭。他過年時積攢的那點輕鬆親切現在消隱散盡,兩個人之間又恢複到低氣壓狀態。
顏億盼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探聽翟雲孝的口風,現在能和永盛抗衡的隻有他了。
翟雲孝的回答完全出乎顏億盼的意料,他說:“這就是資本的力量,我沒有辦法左右,現在我那個弟妹如果願意和我合作,也許還能有轉機……億盼,沉住氣,以靜製動吧。”
顏億盼強壓怒火掛了電話。這個時候,他倒成了既得利益者,兩方爭鬥,他可以選擇任何一方。
顏億盼畢竟不是頂端操作資本的人,不過是借力打力,現在對方要怎麽出手,她不能左右。人有時候想往上爬是為了體麵而有尊嚴地生活,但是更多的時候是想擺脫受人擺布的局麵。你落入水中,希望他拿個杆子救命,他放下杆子給周圍的人看,擺個漂亮的姿態,等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後,又抽出杆子,巴不得看你在水裏多撲騰一會兒。
魔鬼沒有休息日,別人休息時,正是他們獵殺時。
翟雲孝掛了顏億盼的電話,看著眼前那人,正是廖森。他在廖森遞來的一份董事會成員名單上簽了字,說道:“不管誰坐東,總是要有職業經理人打理,廖總,我還是信任你的。”
此刻他們正在翟雲孝家的書房裏,偌大的書房裏擺滿黑色的家居,給人莊重又壓抑的感覺。翟雲孝手裏依然有從李笙、桑總那裏拿到的雲威股份,並且是董事會成員之一,對於永盛要進入董事會,他不打算阻止。
“五年前如果您不離開雲威,或許不會有這一天,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廖森一邊通過否定相同的對手拉攏眼前的股東,一邊自謙著。
“過分謙虛就是虛偽了。”翟雲孝倒沒那麽買賬,停筆,“這次永盛入資,你還是做了不少工作。”
“那都是永盛的意思,他們在運作資本上還是有經驗的。”廖森看似無心地說著,“不過,我聽說那些大股東有翟氏家族的人,他們肯賣股份給外資是經過老爺子同意的。”
翟雲孝此時正拿著簽章要蓋,聽到這裏手一頓,緊接著用力摁了下去,沒有說話。站在門外的翟緒綱眉頭皺了皺。
翟雲孝把文件還給了廖森,伸出手與他握手。有時候股東和經營人總是要達成某種製衡,這種權力和資本的遊戲,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翟雲孝這個人,懂得以小博大,拿出救資寧的那一個億不過是投石問路,成就成,不成也能通過這個途徑把手插進雲威。如果能順利地把地拿到手,他總有其他辦法來盤活這個局麵。
這個時候,他進一步可借刀殺人,借永盛之手砍掉雲威資本消耗最大的研發,讓自己的旅遊地產擴大版圖;退一步可和喬婉杭合作,共同對抗外資。總之,這步棋怎麽下,他都要贏。
看到廖森出來,翟緒綱簡單與他頷首示意,就大步走進父親的書房。
“爺爺知道永盛的操作?”翟緒綱進來也不坐下,探著身子試探地問道。
“誰知道呢?”翟雲孝心裏隱隱不爽,冷笑了一聲,“就算知道又能怎麽樣?
他沒了力挽狂瀾的能力,順水推舟還是可以的,他既不想雲威倒閉,也不想咱們控股,可以理解。”
“永盛現在還在買進,會不會影響到我們?”
“我讓廖森安排了,到時候一起見見那幫投資人,既來之,則安之。”
翟緒綱連忙點頭:“外資進來還是麻煩。”
翟雲孝接著道:“禍福相依吧,對我們未必是壞事,雲威之前搞的研發是個無底洞,有外資兜著,我們壓力也小點,該裁員還是關閉園區,我們都不要衝在前頭。”
“我明白,您顧及家人,不好下手……”翟緒綱說這話的時候身體稍稍放鬆了下來,“咱們翟家,還得靠您撐起來。”
“拍馬屁的話用不著你來說。”翟雲孝對這兒子說變臉就變臉。
翟緒綱臉上訕訕,趕緊轉移了話題,坐了下來:“家宴已經準備好了,爸,您什麽時候過去?”
“通知她了嗎?”
“通知了,說會參加。”翟緒綱說到這裏,頗為得意地坐了下來,蹺著二郎腿,往後仰著,“這個時候,如果她還不努力拉攏我們,那就是要作死了。”
“她的限製令解除沒有?”
“還、還沒有。”翟緒綱立刻又放下二郎腿,坐正了身體。
“這些事情還要我出麵嗎?”翟雲孝用食指關節敲了敲桌子,“讓她們早點回美國,小學都要開學了,阿青書沒念完呢吧。”
這話說得多體貼,想必喬婉杭聽後也會感激涕零,苦海抽身,一切紛擾都讓這個做大哥的來承擔。
翟雲孝選的家族聚會地點是資寧雲威科技園旁邊的溫泉度假酒店。他們總算不隱瞞了,同一個地段,兄弟倆分而治之。也不知道未來是你侵占我的地方搞科技,還是我侵占你的地方搞旅遊。
紅色圓桌上,一大家子的人都圍坐在一起。家族聚會最是無趣,盡是千篇一律的祝福詞,再加一些互助互愛的警句。但因為永盛的動作,這次聚會看起來好像有點價值,家人們總是團結起來一致對外才好。
翟緒綱一直坐立不安,看向旁邊的大門,等著一家齊了開餐,可喬婉杭遲遲不出現。這時,旁邊的大門忽然被推開,翟緒綱立刻站了起來,看到的卻是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跑了進來,後麵跟著阿姨,不見喬婉杭的身影。
翟雲孝的臉色極其難看,他做慣了大家長的慈眉善目,此時臉上像掛了一個千斤頂,怎麽也扯不出個笑來。
這個弟媳,在他看來,不單單是幼稚任性了,簡直無藥可救!
26.那就打個配合
顏億盼踏進喬婉杭家的客廳時,看到她正倚在沙發上扔骰子,眼睛卻沒看著骰子,放空一般望著什麽地方,臉上看不見緊張和擔憂。
這倒是讓顏億盼的心懸了起來,她不會打算放棄吧?
喬婉杭看到顏億盼後招手讓她進來,給她細致地濾茶水,輕巧地將茶倒入瓷杯裏,然後推到她麵前。她看著喬婉杭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居然生出些自卑來,這雙手未經俗世磨難,天生就是做這些好看優雅的事情的,想來摸麻將也是好看的。
顏億盼喝了一口,身體稍微暖了過來,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家,已經布置得很溫馨了,外麵還有孩子的樂高玩具。隻是,大過年的家裏太冷清、太安靜了。她一時竟不知道怎麽開口來聊當下複雜的局麵。
“問你一個問題。”還是喬婉杭開的口。
“問吧。”顏億盼手還握著杯子。
“一紅一綠兩隻鬼要吃了我,解決紅鬼需要兩發子彈,解決綠鬼需要一發子彈,但我隻有兩發子彈,要怎麽解決這兩隻鬼?”
顏億盼笑道:“先解決威脅最大的紅鬼,少一個威脅,另一個再想辦法?”
喬婉杭笑了笑,搖頭。
“那和其中一個談判,聯合對付另一個?”顏億盼身體前傾,再次建議。
喬婉杭繼續搖頭。
“離間二者關係,讓他們自相殘殺?”
“都不對,”喬婉杭眯了眯眼,說,“我隻需要對紅鬼開一槍,然後告訴這兩隻鬼,誰不聽話,就幹掉誰。”
顏億盼拿著瓷杯的手不自覺抖了一下,水在杯中輕輕漾了漾。
挺絕的做法。
這時候,她聽到喬婉杭爽朗的笑聲,說道:“網上的笑話,逗你笑笑。”
她也低頭笑了起來。這是個玩笑,還是這位姐姐真的要這麽執行?
喬婉杭和她不同,出生顯貴的人,對於和人撕破臉這件事沒有心理障礙,不像她,凡事都要瞻前顧後,得學著與虎謀皮。就像對那兩隻鬼,喬婉杭可以舉槍,顏億盼則要小心周旋。
不管怎麽說,顏億盼內心那些擔憂,因為這個笑話得到了緩解,還被喬婉杭硬塞了不少茶點,那感覺就像孩子過來給人拜年一般,不把這家人的年貨嚐遍就不讓走。
“我想保住工程院。”放鬆的氣氛中,顏億盼聽到喬婉杭說了這麽一句,兜兜轉轉,她們總算回到了原點,喬婉杭又給她添了茶,繼續說道,“但是,我不想哭,也不想跪著求他們。”
這句話否定了之前顏億盼給她提過的建議,用未亡人的眼淚打動別人。
“所以,得有一個前提。”喬婉杭定定地看著顏億盼。
顏億盼有種不祥的預感,類似……翟雲忠去世前和她說話時的感覺,她需要十二分的小心應對才行,她問:“什麽前提?”
“你能向所有人證明工程院存在的必要性。”喬婉杭說完把骰子放進了自己麵前的空杯子,幾聲清透的撞擊聲傳來,屋內歸於平靜。
顏億盼感到自己頭頂上有個繩索在飄,那個歸於塵埃的人一直試圖往她身上套,她無論往哪裏跑,都無濟於事……她此刻想站起來離開,可是手腳不聽使喚。
她明白過來,有些事情就如同命運一般,當你有了要守住一樣東西的念頭時,你就已經給自己套上了一個枷鎖。《大話西遊》裏菩薩說的:從此,你將不再是個凡人。
“我來證明,”顏億盼決定稍做一點掙紮,不再一人默默扛下所有,她食指輕輕指了指喬婉杭,“你來說,向所有人。”
喬婉杭是雲威最有神秘感,也最有吸引力的麵孔,她來說才最動人。
兩人對視了幾秒。
喬婉杭主動伸出手說:“行,那就打個配合。”
兩人簡單握了握。
喬婉杭要保住工程院的出發點很簡單,就是小尹描述的場景。
翟雲忠是從來不會把自己脆弱的一麵示人的,哪怕自殺也未留遺書,不給任何人留有同情他的餘地。那天夜裏,雖說小尹隻聽到隻言片語,也許是斷章取義了,但有兩點可以肯定:這個工程院,翟雲忠很在意;這個工程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以上任何一點,都足以支撐她保住工程院。
如同一段交響樂,路人小尹給她這第一樂章一個休止符,從廖森、顏億盼,再到程遠,這些人的立場各不相同,都難以駕馭,她未必能比丈夫更有能力在這亂局中殺出一條路來,但隻要朝著這條路走去,就能無限接近翟雲忠的心,無限接近那個真相。
顏億盼回到家後,本能地覺得這件事可以找程遠商量。
理論上,證明工程院存在的必要性這個命題並不難,畢竟它已經存在十多年了(前身是研發部)。存在即合理。可以回歸原點,找到當時設立的原因。
這麽晚,程遠居然不在家,而且他們的行李也沒送回來,記得在機場分別時,程遠也沒說急著去哪兒呀。
她給他電話:“你在哪呢?”
“在辦公室。”程遠回答。
“這麽著急嗎?明天也不上班吧。”
“有點事要處理一下。”
“什麽事?”
“就是突然想起一個技術方案有個嚴重的邏輯錯誤。”
“什麽技術問題,非要晚上去改,而且非要你一個院長親自去改。”顏億盼還是了解程遠的工作的,這個點跑回辦公室,恐怕也和今天永盛入資雲威有關。
“是啊,不解決睡不著覺。”程遠那邊說得不太走心,還補充了一句,“你早點休息。”就想掛電話。
“程遠,”顏億盼趕緊說,“你那裏有沒有董事長成立工程院時的審批文件。”
“……怎麽了?”
“廖森很快就會動工程院了,我們總得防守吧。”
那邊傳來一聲嗤笑:“不想留可以不留。”
程遠說完就掛了電話。
這……是唱的哪出?顏億盼蒙了,她完全沒有料到他是這個反應。
原來他為之奮鬥的,其實並沒有那麽在意?
還是,知識分子的清高作祟?
顏億盼進了他的房間,開始翻他的書櫃,裏麵除了技術書籍幾乎沒有任何涉及公司研發的資料,這個人真是極為謹慎。
她想起他的牆裏麵有個保險櫃,程遠這個人對錢財沒有概念,那個保險櫃卻是裝修時他要求加進去的。出於對他工作的尊重,她從來不去碰這些。可如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她試著保險櫃的密碼,他的生日、自己的生日、結婚紀念日,三次都不對。
好死不死,程遠的電話又響了。
她接起來,程遠說了一句:“你在做什麽?”
“……在洗澡。”
程遠輕笑了一聲,語氣還算溫和:“不要動那個保險櫃。”
這混蛋居然安了遠程報警係統!
“程遠,你防著我?”
“我不是防著你……”程遠頓了頓,說道,“那裏麵的東西,和你現在的工作沒有關係,別再試了。”
“如果我一定想看呢?”
“億盼,這是我的底線,”程遠的語氣帶著冷硬,不容商量,“我們之所以能在一家公司裏相安無事,是因為我們畫了界線,就像我從不幹預你的事。”
“好,我懂。”顏億盼不得不恢複理智,本以為兩人可以朝著同一個目標前行,現在看來,從來都是她一廂情願。說你是妻子你就是妻子,說你是同事你就得是同事。
她剛掛了電話,很快就收到一封郵件:裁員計劃表。
她沒再停留,關了臥室門出來,查看郵件。
廖森果然雷厲風行,為了避免夜長夢多,要求她為節後的裁員做好危機預案。
郵件中寫明,她作為戰略溝通部的領導將和HR總監Lisa一同負責此次裁員。
春節開工第一天,顏億盼來到公司,並沒有感受到裁員陰影,廖森帶隊,HR一眾人跟隨其後,給員工發了開工紅包。一行人都穿著紅色元素的正裝,穿行於各個部門,來到對外溝通部時,廖森給顏億盼紅包,笑著說道:“今年祝你宏圖大展。”
離開時,他的助理李歐還不忘提醒她十點來他辦公室開會,有重要的事情安排。
簡直諷刺!這邊祝願大家工作順利,那邊著手讓人家丟掉飯碗。
顏億盼拿出紅包裏的500元給袁州,讓他給同事們點咖啡。
十點整,她來到辦公室。
“這是證明你能力的時候。”廖森坐在大落地窗前,頗有趣味地看著顏億盼說道,“還有資寧工廠,農民工們回來後就領違約金,雲威一分錢都不會少給。”
“你做事別太絕了。”顏億盼也有些厭倦在他麵前扮演好員工了。
“是,我也不想太絕,所以叫你來,把前董事長留下的爛攤子都收拾好,女性管理者有天然優勢,手段柔和。”
自從上次喬婉杭出局,導致永盛入資中斷後,廖森和顏億盼的敵對關係已然明朗,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廖森的算盤打得清楚明了,由顏億盼這個餘黨來砍掉翟雲忠的心頭肉最合適不過。而一個用來砍殺部門的“酷吏”是不可能在公司久留的,一招致命,後患永除。
太陰損!
“一個月時間,3月25日是Deadline(最終日)。”廖森兀自說道,他不會給顏億盼任何拒絕的機會,“那天,我們會對外發布財年報告和新的戰略。”
“金三銀四是找工作的好時機。”如果Lisa不說這句話,顏億盼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這個HR總監,慣於知道審時度勢,總是選擇最有時效的站位,她躲開顏億盼眼神的鄙夷,補充道,“一切都會按照最新頒布的《勞動法》進行,不會虧待他們。”
27.趕盡殺絕
上班第一天,公司各個部門的高管沒有一個因買回程票問題而請假的,大家都知道,這是關鍵時刻,普通員工也從領導那聽來了風聲,都早早歸來。公司儼然一派團結緊湊的氛圍。
戰略事務部開始準備對外通稿和危機公關預警,Lisa來到顏億盼的辦公室門口,準備把裁人方案給她,畢竟顏億盼比她高兩級,態度上應當表示對她的尊重,但誰都知道,這個時候,無非就是知會她,讓她做好準備別讓外麵輿情沸揚,不然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Lisa正在外麵準備措辭,莊耀輝就一個側身先於她進入顏億盼的辦公室,然後就把門緊緊關上了。
“坐吧,”顏億盼桌上放著公關科提交上來的裁員預案,她靠在椅子上,抬頭對莊耀輝說,“雲騰看來不會打尾款了,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我是過來告訴你,我找到下家了,下個月入職。”莊耀輝卻不談資寧科技園這件事。
“過年前就開始談了,但我這邊沒跟人敲定,我本來計劃如果資寧項目繼續,我就留在這裏,現在,你看吧。”
顏億盼捋了一下頭發,不知道為什麽,最近連頭發都和她作對,老是亂跑。
“老莊,關鍵時刻,你別撂挑子啊,大家都是看你堅持,才在這兒挺著的。”
莊耀輝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不無悲涼地說:“董事長走了以後,事情就很難有轉機了。”
“話別說得太早,現在正是變故最大的時候,你能不能再等等?等事情穩定下來……”
“都是開水煮青蛙,遲早要死,我不想等死,”莊耀輝搖了搖頭,“你看了人事部的裁員預案嗎?”
“還沒有。”
“你可以待會聽聽Lisa怎麽說,總之呢,與其讓我動手裁手底下的人,不如我提前帶著他們另找出路。”
“我也真是輕看你了,”顏億盼淡然吐出這麽一句話,“這個時候還能想著手底下的人。”
“你也別高看自己,你這麽堅持不就是希望以小博大嗎?借著高舉董事長的遺願大旗來扳倒廖森,然後衝進戰略決策層。現在你也因為這個升了一級,好處拿到了。可是我呢?”
“你隻看到人吃糖,沒看人挨刀,”顏億盼涼涼一笑,抬眼看著他,“刀還沒紮在你身上,這就受不住了。”
莊耀輝歎了口氣:“我還欠你一鍋醪糟雞蛋湯,歡迎你隨時來潑!”
他說完就抬腳離開了,留下心緒不佳的顏億盼。她又看了一眼有關裁員的公關方案,拿起來一把扔進了垃圾桶。這個時候,Lisa進來了,把裁員計劃表給了顏億盼,顏億盼翻看,果然,廖森動的都是幾個耗資最大的部門,包括莊耀輝的投融資部,之所以沒有動她的部門,也是需要她來做善後,實現平穩過渡。
“主要集中在R&D(研發)的人員,”Lisa一手支著桌子,一副好心商量的樣子,“我想,你應該和我一起過去那邊。”
“那邊是哪邊?”顏億盼隨口說道,低頭翻閱著報表,看到一個一個研發人員的職稱:架構工程師、軟件開發人員、芯片設計師、數字邏輯專員……“……工程院。”
“這不是你的工作嗎?”顏億盼點了點裁員表,“我沒有對內溝通這個職責。”
“廖森擔心他們出去後會在社交媒體上亂說,到時候你們再公關就晚了……”
“嗬,能亂說什麽?難道通過我的引導,他們會對雲威感恩戴德,在社交媒體表達對雲威未來的期待和祝福?Lisa,你不會那麽天真吧。”顏億盼看完裁員計劃表,隨手扔在桌子上,“你這個裁員表怎麽做都是個雷,遲早要爆炸。”
“億盼,我們HR都是按規章辦事,我們部門也沒有出一個可以調整公司架構的VP(副總裁)或GM(總經理),在這件事情上,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改變高層的意見。”
顏億盼想拖點時間,找到反擊的方法。
“就今天吧,先和程總工深入溝通一下想法,你也好提前做預案。”Lisa窮追不舍。
這一劫躲不過了,顏億盼知道。但“和程總工深入溝通一下想法”這句話莫名戳中了她心裏某個柔軟的點,程遠不是一個輕易低頭的人,他不會希求顏億盼來影響高層決策,更不會在顏億盼身上打探什麽。這一年來,兩人的關係如同在懸崖邊上行走,他埋頭做他的研發,她奮力攀爬她要的位置,都有意避開一些直擊靈魂會導致關係完全破裂的話題,所以,“深入溝通一下想法”這種事情鮮少發生。
到頭來,深入交流想法的場合不在床笫之間,不在心理診所,倒在Lisa安排的遣散溝通會議上。
她來研發部的次數屈指可數,主要集中在過年前,而自從前天她試圖打開程遠的保險箱沒能成功,現在看研發中心就如同看軍事重地一樣,到處都是機密。她和Lisa在研發樓下麵等了一會兒,來的又是羅洛,他全然沒有那天的活絡,隻是刷卡開門,跟在後麵一言不發。
他們坐電梯直接上了六樓,進入玻璃門,看到辦公區有幾個空著的座位,幾乎每個座位旁邊都放了卷起來的軍用氣墊床卷。年節之後有這樣的出勤率也是罕見。
HR負責人的到來無疑讓研發部突然凝結了一股寒霜。
她們來到程遠的辦公室,顏億盼看著辦公室裏堆放的資料、芯片樣本和主板,桌子下麵還有個行軍裝備,看起來像是被褥。
顏億盼剛一坐下,就感覺身體一下子陷了下去,這個地方可能是程遠墊枕頭的地方。想象他夜晚睡覺的情況,不禁有些心酸。又想到他寧可住在這樣的地方也不想回家,覺得婆婆說得也沒錯,自己這個妻子著實算不得成功。
“我很抱歉,也許您已經知道公司現在的情況。”Lisa一上來就道歉,然後把遣散文件給程遠,“您可以看一下,是否有不合適的地方,沒有確定遣散誰,但是對比例有規定,所以,需要您按照每個人的考評來定到底留誰。”
“你們準備裁多少人?”
“60%,312人,Lawrence的意思是集中在芯片研發這一塊,軟件係統開發部分可以保留,畢竟公司未來還有其他整合計劃。”
“真是可笑,廖森在公司這麽長時間不知道嗎?這兩塊是一體的。”程遠連翻那個遣散文件的意願都沒有,也不想聽Lisa那套例行公事的說辭,繼續問道,“留下來的40%是做什麽?”
“可能會按照新年的規劃轉崗,所以,我們也需要您這裏給出意見,誰的綜合能力比較強,適應性強……”
Lisa和程遠的口還在一張一合說著什麽,賠償金、保密協議什麽的……Lisa看起來準備得很充分,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著,程遠剛開始還在聽,後來從電腦裏調出什麽東西來,用鼠標在上麵比畫著。
顏億盼環顧著程遠的辦公室,書櫃裏放了一排國乒的手辦,有男有女……而且他們都不是那種規規矩矩站著的姿態,動作有的冷酷、有的瀟灑、有的狂放、有的甚至……搞笑,還有一個是奔跑到模糊的樣子,是新添加的一個。
他喜歡看乒乓球比賽,過去在家,隻要有比賽他都會看,他喜歡所向披靡的感覺。
其他櫃子都有鎖,公司會給這個級別的領導配保險櫃,程遠為什麽不把文件放在這裏?Lisa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她今天的香水噴得有點多了,程遠怎麽也不開窗?
“對了,”顏億盼總算找到了插話的檔口,她抻了抻胳膊,“能不能找個人帶我出去參觀一下?”
Lisa的聲音突然啞了,詫異地看著顏億盼。
程遠看著顏億盼,語氣沉沉道:“我這裏現在這麽受歡迎了嗎?”
顏億盼的笑居然有點靦腆:“誰知道呢,也許以後沒機會了,不是嗎?”
顏億盼眼中的期待大概被讀成了嘲諷,程遠看著她,神色不善,全不像過年時的親昵。
Lisa尷尬地扯出個笑來,也不知道夫妻倆打的什麽啞謎,嗅到一點火藥味又不像,說:“還是先討論正事吧。”
程遠卻站了起來:“行,不用找人,我來吧。”
二人就這樣拋下Lisa雙雙離開,Lisa感覺自己像是個穿著華服走錯舞台的歌星,明明準備了很久,可到上台才發現唱的不是這一出。
不知道內情的人默認這是在秀恩愛。
兩人穩穩地走過辦公區域,快避開人群時,程遠一把扯著顏億盼的胳膊,拖到牆角。“你上次和那位董事長夫人不是來過了嗎?這又是什麽意思?”
“上次你們那個羅洛不知道是怕她看不懂,還是怕她看太懂,明顯避開了你們技術區,不過是串了幾個部門,見了見不熟的人。”
“哦!”程遠誇張地點了點頭,“那位夫人不滿意了?”
“她滿不滿意,我不知道,”顏億盼挑眉看他,“我是不滿意的。”
“哪不滿意了?”程遠眯了眯眼,看著顏億盼,“顏總。”
“我想看你工作的地方。”顏億盼的笑容溫柔,如同一個好奇的妻子,“你每天不回家,在這裏的行動軌跡。”
程遠冷笑了一聲,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程遠轉身從她旁邊走過去,說了一句:“來吧。”
風淋室、評測間、主板工作模擬間、研發數量的增長曲線表,顏億盼第一次發現丈夫其實是個很能說的人,仿佛這是他的家,他對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熟悉不已。可是在家裏,他卻常常找不到自己的物件。
她越發不相信那天程遠說的:“不想留可以不留。”
他明明很在意。
進入測評間前,他給她重新調整透明防護罩的時候,手觸碰到她的耳朵,她才突然想起,這個男人有溫柔體貼的一麵。
最後,她在磨砂工作間旁停了下來,上麵是一麵員工加班牆。滿滿的牆上寫的都是員工在這裏工作時長。最後一行是熟悉的名字。
“967個小時,程遠。”顏億盼看著這個數字,讀了出來。她看著程遠笑了,這一次眼圈有些發紅,沒有任何嘲諷,仿佛為了這個男人感到不值,仿佛為自己的孤獨感到不值,她看了看旁邊的一個注釋,“這都是電腦計數,看開機時間,還不包括會議時間。”
這些數字給她的衝擊遠比那些冰冷的零件大,這是他們每個人的青春、夢想和執念。
程遠現在有些敏感,他試圖解釋這些都不是白費功夫:“你也看到那些研發產品數量和量產情況了。”
“如果工程院解散,”顏億盼神色黯然,語氣透著點悲涼來,“你要怎麽跟這幫付出的弟兄們交代呀。”
程遠的瞳眸凝在工作表上,又逐漸恢複了冷冰冰的神情,不再說什麽了。
顏億盼轉身離開後,程遠仿佛一下子頹了很多,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對著工位前麵一張張年輕的臉,雙手舉起來,往外揮了揮:“早點回家吧,別留著了。”
“還有兩個小時呢,老大。”羅洛說了一句。
“還早呢!”有幾個附和道。
程遠走了幾步,才發現大家都一動不動。
程遠看了看牆上的表,無奈笑了笑:“是啊,還有兩個小時呢。”
他轉身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拉起玻璃上的百葉窗,打開窗,對著窗外抽起了煙,那一口吸得太猛,咳嗆起來,都快咳出眼淚了。
他拿起掛在一邊的洗臉毛巾捂在臉上,揉了揉眼睛,然後仰著頭,手捂著蓋著眼睛的毛巾,鼻子用力吸了兩下,肩膀都動起來,眼淚未能漫過毛巾,他的哭沒驚動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