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局

18.我比你們更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喬婉杭被帶進檢察院,名義上是配合調查,說是例行公事。實際上,劉江手裏有一份她簽字的轉賬記錄單,也就是說翟雲忠在處理夫妻共同財產的時候,她也做了簽字授權,這也代表她是知情且許可其用途的。

市檢察院和公安局不同,綠蔭環繞,除了偶爾傳來的電話聲,過道上安靜無比,喬婉杭被留在調查室,除了頭頂的白熾燈顯得過於簡單,整個環境和小型會議室沒有兩樣,甚至還有人用紙杯泡了速溶咖啡送進來。看來,問詢的持續時間不會短。

劉江帶著兩個助理進來。

“您的律師半小時後到,您可以保持緘默,也可以配合調查。”

“律師在不在都沒有影響,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們多,你們盡管問。”她很配合,超乎想象的配合。

劉江把幾份資料擺在她麵前:“這是證監會那邊的調查報告,翟雲忠先生在去世前一個月曾經增發股票,項目是雲威的芯片科研,但是從雲威拿到的項目財務報告來看,資金流向卻分散到別的項目,比如資寧地產……”

“資金流向哪裏我沒有插手,不過是因為雲威成立之初,我就拿了股份,所以我丈夫找到我說想定向增發的時候,我沒有拒絕,我知道他一個人在中國打拚困難,不可能坐視不管。”

“那您知道從現在形成的證據鏈來看,您也涉嫌非法挪用股金嗎?”

“是嗎?您所說的那些項目有我的簽名嗎?”

“沒有簽名,不代表就和你無關,您和翟雲忠先生是股權的共同持有人,對資金的使用都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我相信現在早已經過了‘懷璧其罪’的時候,我可以等你們的明確證據。”

“這裏有一份你的授權書,授權私募基金把你的債券贖回,並且轉到雲威旗下的子公司,為什麽?”

“私募基金的人找過我,說雲威上市後,子公司可以用的資金很有限,而這家子公司是我丈夫一手培養的軟件工程公司,他說前景好,我自然就轉了。”

“所以,你事實上也參與到雲威的經營中了?”

“如果你說對方知會我算是參與經營,那就是了。”

問題一個接一個不讓人喘息地拋來。喬婉杭麵前的咖啡一口沒動。

另一個辦事員進來,在劉江身邊耳語:“她的委托律師來了。”

“讓他進來。”

一個戴著眼鏡的律師進來,走向喬婉杭,說道:“我是G&L律師事務所的律師Eason,黎先生給我電話。他們沒有為難您吧?”

“沒有。”喬婉杭答道。

Eason拿出資料,準備和劉江交涉。

“您好,突然傳訊我的當事人,有法律依據嗎?”Eason問道。

劉江完全不理會,問道:“你的代理手續都全了嗎?”

Eason從皮包裏拿出資料,劉江翻看了一下。

“你連參與這次調查的資格都沒有確認,先去外頭把審批資料補全了!”

Eason走之前對喬婉杭說:“不用理會他們。”然後被調查員帶了出去。

劉江給同事使了一個眼色,他從文件袋掏出一個小型U盤,直接插入對麵液晶屏幕下的接口內。他們試圖能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摧毀她的意誌,讓她全盤說出翟雲忠身上的秘密。

“這是經濟犯罪科的一個嫌犯,他提及翟雲忠生前授權他在美元市場做黑市交易以套現。”劉江還體貼地介紹了光碟的背景。

喬婉杭神色黯淡,翟雲忠生前的事情她知道得太少,隻知道他這兩年一直在世界各地奔波,鮮少表達對家庭的關心,打來的電話都是處理關於共有資產的事情。

屏幕上的男人滿臉油光,說是翟雲忠托人找到他之類的。視頻在幽暗的角落一閃一閃,喬婉杭毫不抗拒,反而身體前傾緊緊地盯著屏幕。

視頻長達一個小時,看完一遍後,她揉了揉眼睛。

“能再放一遍嗎?”喬婉杭詢問道。

劉江也是驚愕了,還有刑訊中對這種心理戰術無感的人,調查員得到劉江點頭同意後,再次倒回。

當電視裏的男人說道:“他拿不到銀行背書了,找到我的時候,我手裏正有錢。當時的周期是三天,非常急。”

喬婉杭說道:“停一下。”

視頻畫麵靜止,沉悶狹窄的空間裏,所有人似乎也瞬間靜止。

喬婉杭問道:“那天是哪天?”

劉江答道:“2019年,2月4日。”

“嗯,那天也是除夕吧……”喬婉杭問了一句。

劉江一時語塞。查了一下,還真是。“怎麽,那天他聯係你了。”

“沒有。”喬婉杭神色有些微妙,這個男人在除夕夜連一句問候都沒有,卻跑去幹這個。她繼續盯著銀幕,之後,她用右手捂了一下發脹的眼睛,問劉江:“您這兒有電話嗎?”

“嗯?打給誰?”

“一個故交。”

喬婉杭從錢包中拿出一張紙,上麵記錄著一些電話號碼,這是她回國的時候整理的,想著也許能用到。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掃了一遍排列的名單,然後落到了其中一個,撥打了過去。

“曹叔,我是喬婉杭,抱歉這個時候給你電話,是這樣……”喬婉杭的聲音低沉溫潤,仿佛就在家中和朋友聊天。

旁邊的調查員對劉江說:“她說的曹叔,會不會是咱們的‘老曹’?”

劉江一時悟到了什麽,把電視關了,走了出去。一個調查員也跟著出去。

劉江皺著眉頭說:“應該不會吧,她一個海歸,哪會認識院長。”

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在打鼓。

調查室對麵的一個玻璃鏡外燈突然亮了,這是一個雙麵玻璃,如果對麵燈不亮,喬婉杭看不到對麵的情形。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配合調查,而是正兒八經的審訊,那頭,曹院長扶了扶鏡框,拿著手機,看著喬婉杭,笑容很淡,淡到說不出是故人相見的喜,還是物是人非的悲。

喬婉杭顯然有些詫異,此刻她口中的老曹在場外監聽整個過程,哦,不能叫監聽,應該叫“觀察指導”。二人眼睛對視的那一刻,喬婉杭難掩失望和擔憂,忽然覺得有些精疲力竭,站起來的時候,手中的電話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曹文新倒不避諱,他已過六旬,兩鬢發白,威嚴不改。他從觀察室推門出來,看到劉江定在那裏,另一個調查員大氣不敢出。這兩人是故交,為何院長在整個過程中一句話都沒說,如果真的得罪了喬婉杭,院長會不會雷霆震怒。

“院長,我才剛調來一個月,很多情況並不了解。”劉江顯然也有不滿,但是也擔心自己的詢問太像拷問,他是從其他部門被曹文新提拔上來的,一時沒有適應檢察院的辦案風格。

“回去把整個筆錄整理出來,然後給下一步方案。”曹院長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頭也沒回,直接走向調查室。

他率先伸手,喬婉杭愣了愣,兩人用力地握了握手。

這時律師也進來了。

“喬婉杭,這個時候見你,希望你不要怪我。”曹院長說道。

“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律師立刻跟上前說道。

“等一下,我有些話和你說。”曹院長看向喬婉杭。

“剛剛的審訊沒有達到院長的要求?”喬婉杭挑眉問道。

曹院長尷尬地笑了笑,把她帶出了調查室。

劉江和調查員在樓上看得一臉蒙,劉江用拉長的聲音嘀咕:“故——交——”

“頭兒,我們剛剛那樣,會不會讓老曹……”調查員在旁邊低聲說道。

“你少給我馬後炮!”劉江憤然說道,“把她的檔案拿過來,她這社會關係還真不少。”

19.種草

曹院長和喬婉杭走到檢察院辦公樓外的一個休息園林,律師Eason寸步不離地跟著。

“你留在這裏。”喬婉杭對Eason說道。Eason臉上露出一絲擔憂,想要勸阻。

曹院長倒是雲淡風輕:“沒事,他在旁邊也好。”

二人在院裏的亭子裏坐著,Eason站在一邊。

園內寂靜無比,樓上的視角看不見亭子裏的情況。

“本來想在雲忠葬禮後去看你,但又怕打攪你。”曹院長語氣溫和。

“我也不太想見朋友,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怎麽會麻煩您。”

“這你就太見外了,你們結婚的時候我們一家還去參加了。”

喬婉杭臉上淒然一笑。曹院長敘舊的時候雖然拉近了距離,也勾起了哀愁。

“沒想到……”曹院長關懷道,“你看起來狀態還好。”

“不然呢?自己找根繩子了結了?”喬婉杭笑了笑,又恢複到之前的疲憊。

“今後有什麽打算?”

Eason聽到這裏,走到另一邊。

喬婉杭也有些愕然。“在這裏,你們會問嫌疑人,今後有什麽打算嗎?”

“你不是嫌疑人,隻是協助調查。”

“我本來打算處理完這邊的事情就回美國。現在拜您所賜,恐怕沒那麽容易了。”

曹院長苦笑一聲,問道:“雲忠這兩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Eason直接走到兩人身邊,義正詞嚴地對喬婉杭說道:“您可以不回答。”

喬婉杭眼神深邃地看著曹院長,他不再是出入她家向父親請教問題的好學之士,話裏有幾分真誠,她無法分辨。

院長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可能會超出朋友的關懷,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老喬對我有提攜之恩,生前給了我很多指導,責權範圍內,我會盡量幫你。我也相信你的為人,不至於離開審訊室還來套你。”

“這兩年我在美國,和雲忠見麵的次數不超過三次,他除了找我籌錢,沒說過別的。我現在才剛靠近雲威,就成了這樣……隻覺得它像一個深淵,看不到底。”

“你的直覺是對的……不過,很多事情,都不是我這個層麵能掌握的。”

喬婉杭有些驚訝,意識到他可能知道更多,試探道:“那,您看我還能在哪方麵幫到您嗎?”

“喬婉杭,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其實是希望你幫不了我們……”

喬婉杭看著他,說道:“看來我也走不了了。”

曹院長眼神憂慮,按了按自己的額頭,說道:“你先回去吧。我來的時候,看到外麵有人等著。”

曹院長把他們帶到西門,這裏的人很少,隻有一個警衛站崗。

臨分別的時候,曹院長從一個文件夾裏拿出一個鑲著金邊的邀請函,上麵寫著時間和地點,還有一條標語:“重發展,才有未來。”

曹院長說:“這是你父親早年間組織的一個聚會,都是推動發展建設的人員,叫作‘交流會’,不斷有後起之秀進入,你可以去看看,了解一下現在的中國。”

喬婉杭接過後,問道:“您不去嗎?”

“他們年年給我發,我都沒時間參加。”

“你不是沒時間參加,是你在這個位置。”喬婉杭笑了起來,“禮貌歸禮貌,他們其實並不願意見您,您也不想和他們走太近。”

“你還是沒變啊,婉杭,什麽事都看得透亮,不留餘地啊。”曹院長說完,笑了起來,想了想,又說,“歡迎你回家。”

喬婉杭淺笑著點了一下頭,沒有多說,和Eason順著小路離開。

劉江來到曹院長身後:“院長,您這樣就放了自己的故交?也不請她在院裏食堂吃個飯?”

曹院長倒是愛才,道:“小劉,你今天的問話有幾個問題,要檢討。”

他繼續往裏走,劉江趕緊跟上。

“她要不找您,很可能還有突破,您這是暴露軍情。”劉江絲毫不讓步。

“今天還是有些突破的,”曹院長緩緩說道,“她會比我們更想知道雲威裏麵到底有什麽名堂。”

劉江立刻明白了,薑還是老的辣:“種草了。”

“什麽?”

“就是女人對購物的一種說法,讓這個好奇一直埋在心裏,生根發芽,然後采取行動。”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曹院長搖頭,“我覺得她有心理準備。”

“是嗎?”劉處長收起了平時渾不凜的樣子,“你是說,她自願往坑裏跳。”

“她接受詢問的時候太平靜了,好像是在等著我們找到她,然後跟著我們去看翟雲忠生前經曆的事情。”

劉江一時說不出話來。

20.是他給你的選擇

顏億盼被高燒折磨得昏昏沉沉,直到天黑才醒過來,點開微信,一串紅色未讀信息提醒。多是公司裏的人問她情況。

她請假的次數極少,突然不去上班,又趕上這個敏感時期,總是引人猜測。那些人之前在背地裏罵她是阿諛奉承的小人,現在又貼過來和她套近乎,應該是想從她口裏討得一張保命符什麽的。

職場這個叢林生態,凶險,但也有趣。

最下麵的是一個名叫“低腰小娘子”的給她連發了三個拍掌的表情符號。

這個名字差點讓顏億盼的體溫又升了上去,看了看添加時間和號碼,才知道是劉江。

顏億盼給他回了一個問號。

劉江很快回了一句:保持聯係。

看來,劉江既把她當嫌疑人調查,也把她當線人利用。她輕歎一口氣,上麵有她發給劉江永盛與雲威的談判地址,並且很歉意地告訴他:“你的疑問,我回答不了,來這裏,會有人回答。”

她清空了和他的聊天記錄。

一聲微信提示,程遠的消息發了過來:燒退了嗎?

她用電子體溫表測了一下:38.2℃。

她喝了口水,頭還發暈,回他:退了。

程遠:鍋裏有粥,這段時間芯片內測,住賓館,你照顧好自己。

她起來的時候看到桌子上的離婚協議不見了,大概是程遠收了起來。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有時候雙方因為忙於工作,對感情這種事反而不急於求一個結果。

她熱了鍋裏的粥,喝完後就坐在**開始做些準備工作,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這場牌局還沒結束。

做完事情,她又補了一覺,清早的陽光帶著熱度灑在床頭,她才總算覺得清醒了很多。洗漱過後,她坐在梳妝鏡前化妝。

莊耀輝連發了幾條語音,她點開來逐條自動播放:“你什麽時候來上班?”

“你知道嗎,昨天翟太被檢察院帶走了!”

“廖森回來的時候,有人聽到房間裏罵人的聲音。”

“她恐怕要回美國了。”

顏億盼摁在眉尾的眉筆忽然斷了,畫了灰黑的一道,她拿著卷筆刀卷了一下,筆芯還是斷的,反複兩次依然如此,她把眉筆丟進垃圾桶,換了眉粉,塗了塗。

她開始翻看公司的BBS,這是翟雲忠的主張,讓員工暢所欲言,本意是讓HR和工會傾聽員工聲音,因為內外溝通由她負責,所以給了她管理員賬號,後台成了她查看輿情風向的據點,裏麵一些被HR以不利於團結為由刪除的內容,她都能看到。

多事的員工都會在裏麵說自己了解或者大膽推測的八卦:有說前董事長欠賭債的,有說喬婉杭留在海外是替他洗錢的。

看來消息開始發酵了。

不過,即便沒有這些小道消息,外資向來忌憚中國政府,他們出麵帶人,那情形,多會讓他們望而卻步。

她收拾好出了門,看到自己放在門口的紙箱和紙箱裏的塑料瓶還沒收走。

出了電梯,正看到幾周前見到的那個小男孩,飛奔著往樓梯口跑,還帶起一陣風,外麵一個黑色塑料袋裏放了一些塑料瓶和幾個空箱子,應該是他在別處收集到的。

要說,中年人的世界總是很喪,可是這世界誰又是容易的呢?

這孩子身上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倔強,在一種極喪的現實中爆燃地活著,這才是存活的快感啊。

到了公司,她直接奔赴定於下午召開的董事會議。她手裏拿著早已經準備好的資寧地產項目特批程序,在董事會現場直接遞交。

“公司現在內憂外患,唯有按照原定計劃穩步推進資寧項目,才能減少外界的猜測。”這是她遞交時的說辭。

桑總、李苼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們已經準備把位置讓給翟雲孝,接受借款隻是一個態度。

西方不亮東方亮,路總是有的。

董事會蓋章後,一切成了定論。

顏億盼出來時,看到廖森辦公室的大門緊閉。莊耀輝、王朋等原先翟雲忠的“餘黨”在會議室門口等顏億盼,王朋接過蓋章文檔。

其餘人對顏億盼投來認可的眼神,當然也不乏質疑和畏懼,這個女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莊耀輝低聲對顏億盼說:“你來之前,董事會在開會討論是否要革除廖森的職位。”

顏億盼有些驚訝:“這個時候,不可能再大動幹戈。”

“廖森可不是那麽好拔除的,他在這裏根基很深。”莊耀輝也認可這種說法。

“看吧,我們先按照原計劃推進。”顏億盼不禁鬆了口氣。

“億盼,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檢察院會帶走那個翟太?”

顏億盼神色微動,瞟了一眼莊耀輝:“上麵的神仙鬥法,我們這些蝦兵蟹將也隻有觀看的份兒。”

“我是蝦兵,你可不是蟹將。”莊耀輝顯然不信她這一套說法。

顏億盼知道爭辯毫無意義,低聲問了他一句:“老莊,翟董出事前和你說過什麽沒有?”

莊耀輝無奈搖頭:“在他眼裏,我大概當不起托孤之臣,怎麽,他跟你說了什麽?”

顏億盼笑了笑:“沒有。”

“你是不是也經常會想他為什麽會這樣就離開了?”莊耀輝眯著眼看著前方空白的玻璃,這片空白一直延伸到遠山。

“嗯。不是經常,偶爾吧。”顏億盼苦笑道,“可是也沒想明白。”

這是實話,翟雲忠的方方麵麵她知道得不少,並非是他主動告知的,多數是自己留意觀察或有心搜集的信息,但關於他跳樓的原因,她想不明白,像是早有準備,又像是臨時起意。她隻能肯定一點,就是,他絕不是萬念俱灰而死。

不過幾天,外頭已經鬥轉星移,掀起了血雨腥風。

喬婉杭的股權因為證監會的調查被無限期凍結。什麽時候調查出結果,什麽時候解凍。離開檢察院後的喬婉杭,真正意識到現實的殘酷。

因為翟雲忠在外麵以個人名義拆借資本等一係列操作,夫妻二人的共同財產也被全部查封,後麵還有很多流程。

不知是不是為了迎接新年的到來,天空還飄起了雪。

喬婉杭本已經裝飾著紅燈籠的別墅被貼上了封條,他們必須在一天之內搬離這裏。

“嬸嬸,您和小鬆可以住我們家,大家一起過個年。往後什麽事情都不用擔心。”翟緒綱打著一把大黑傘站在雪地裏,裝得像是從天而降的救世主,指揮著下屬幫他們搬東西。看,雖然你們落難了,但是我不嫌棄你們,依舊平易近人,依然體貼入微,還恰到好處地表達善意。“回美國的事,年後再說。”說完,他把工作人員搬家時翻出來的限製令交給了喬婉杭。

看來希望翟雲忠的遺留物統統消失的不僅僅是廖森。

三弟翟雲鴻也過來了,搬家的貨車便是他叫過來的,看樣子是要收留這無家可歸的女人和孩子,兩個孩子臉凍得通紅,趕緊上了他的車。

搬家人員還在忙活,喬婉杭的鳶尾也被她一株一株地挖了出來。

有人在小聲議論,這個房子可不便宜,怎麽沒個古董名畫什麽的,難不成是被賣了。

子孫不肖,家道中落,誰說不是呢。

喬婉杭充耳不聞,把最後一株鳶尾放在陶瓷花盆裏,端了起來,抬頭時看到外麵停著一輛紅色的寶馬,旁邊站著一個女人,是顏億盼。她沒打傘,一件青翠欲滴的草綠色羊絨大衣披在身上,連體的帽子幾乎蓋住了眉毛,外麵的雪就這樣飄灑著,在一片深色家具和低沉氣氛中,女人的著色過分明豔了。

喬婉杭看著那抹熟悉的笑意,看不出是善意,還是就是習慣。她放下了陶瓷花盆,順著石階路走了過去。

“人間自有真情在,我今天真是感受到了。這麽多人來看我搬家。”喬婉杭居然還有心情調笑。

“你要搬去哪兒?”顏億盼問道。

“怎麽,要來看我?”

“不行嗎?”

“看來我還有可用之處。”

“‘可用之處’這幾個字不應該放在你身上,”顏億盼說這句話時居然帶有幾分珍重,“不過你如果說的是重要性,那確實如此,你的股權隻是凍結,不是沒收,你很重要。”

顏億盼難得如此坦白,喬婉杭看著她,沒有說話。

顏億盼實在不習慣喬婉杭那種直視的眼神,她收起笑意,說道:“翟董在湖邊租過一個房子,還沒到期,你不妨去看看。”

“你又給了我另外一個選擇嗎?”喬婉杭問。上次那個選擇,她沒有接,然後,她嚐到了苦果。

“不是,”顏億盼搖了搖頭,看著一株株被搬上車的鳶尾,緩緩說道,“是他給你的選擇。”

21.他居然選在了這裏

當顏億盼說出這句無比富有使命感的話時,喬婉杭並沒有產生很強的使命感,而是背脊猛地發涼,緊接著衝向顏億盼,抓著她的領子用力衝她喊:“他究竟要我怎麽樣?!”

喬婉杭的力氣竟然非常大,還推了顏億盼一把,盯著她的眼睛大聲問:“你是他派來的地獄執事嗎?!”

顏億盼被推得靠後,眼裏卻絲毫不慌張,甚至有些期待地看這個女人在她麵前失態,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這個女人幾秒,抬起手來,虛握著喬婉杭頂在自己脖子上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雙手,問道:“你來不來?”

不得不承認,這句話在喬婉杭心裏勾了一下,如同過去無數個空虛的夜裏,有人給她電話,問道:三缺一,你來不來?

恰當的時候出現,引她入局。

房屋逐漸空了下來,搬在外頭的紅木長沙發孤零零地擱在草地上,上麵還落了一層雪,兩個女人把上麵那點雪掃了掃,一黑一青坐在上麵看著天邊的雲,喬婉杭壓抑的憤怒似乎在那句嘶吼中得到了釋放,現在一語不發,失落地看著東西從父親留給自己的房子裏搬出來,顏億盼和她感覺不同,甚至有點看戲的樂趣。就是這樣,勝利者高高在上享受世間繁華,遊戲人生。失敗者在角落裏飲泣,蠢蠢欲動。

她已經享受了十幾年富太的生活,人間疾苦也應該嚐嚐了。

顏億盼上車的時候,瞟了一眼一馬當先的翟緒綱車隊,笑著說道:“把你車挪挪,別擋道。”

翟緒綱不得不把車一輛一輛移開,就這樣,顏億盼在前麵開道。翟雲鴻的車跟在後麵,裏麵坐著喬婉杭一家人,一行車就這樣離開了這片鍾鳴鼎食之地,奔赴未知的前程。

這個點正是下班時間,路上還很堵,外麵焦急的人們胡亂地摁著催促的喇叭。

“您怎麽認識她的?”翟雲鴻抬起下巴,示意前麵的車,問喬婉杭。

“處理雲忠的事情時,她在裏麵協調了一下。”

“這個女人……你還是別走得太近,”翟雲鴻聲音低沉,“防著她點。”

“怎麽了?”喬婉杭看著前麵風雪中緩慢前行的紅色寶馬問道。

“她呢,說是二哥的忠實下屬,其實呢,長袖善舞,在大哥那邊也有勾連。”

“有作風問題嗎?”說實話,喬婉杭第一次見她不是沒往那方麵想,加上這次,連這種別人不知道的出租屋她都知道,不禁有些懷疑。

“漂亮的女人嘛,男人都喜歡。”翟雲鴻嗤笑一聲,“不過,像她這樣長得漂亮又心機很深的女人,一般男人都不敢走太近,怕被蜇了。”

“可是我看她和你二哥還很熟。”

“二哥嘛,不是一般男人。”翟雲鴻搖了搖頭,說了一句,然後偏頭對喬婉杭說,“嫂子,有什麽事情……你如果實在不清楚可以去問爸,他人在山上,心裏還是有你們的。”

“真要有我們,雲忠也不會死吧。”喬婉杭說完,靠著椅背,看向窗外。

翟雲鴻聽到這裏,覺得自己話說多了,便也閉嘴了。

身後低頭玩平板電腦的小兒子問道:“媽媽,我們去哪裏?”

“去爸爸住的地方。”

“爸爸在那兒嗎?”孩童繼續低頭玩著平板電腦裏的遊戲,懵懂地問道。

車內忽然凝固了片刻,隻有遊戲裏的聲響,喬婉杭看著前方發怔。

“爸爸去很遠的地方了……”翟雲鴻試著用孩子能聽懂的流行說法來解釋。

“他不在。”喬婉杭回答道。

“爸爸死了。”女兒阿青突然說了一句。

喬婉杭在後視鏡裏看著女兒,女兒嘟著嘴,故意作對一般盯著喬婉杭,似乎想等她解釋。

“阿青……”喬婉杭正要說話,女兒扭頭看向窗外,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你們不用擔心,我會找到複活他的辦法,”孩子放下手裏的平板電腦,用小手輕輕撫慰姐姐的背,信心滿滿地說,“就像高斯和迪迦一樣。”

翟雲鴻歎了口氣。

“好,媽媽等著。”喬婉杭說道。

天已經黑了下來,這裏靠近郊區,應該是開發了一段時間,周邊還有超市和汽車站點,旁邊的矮樓亮起了燈,前麵是一大片湖,馬路兩邊的路燈倒影在湖中浮動,光暈照射著湖邊柳條,隨風飄搖。

“這裏……”翟雲鴻臉上有些愕然。

喬婉杭打開車窗,春風拂麵,她低聲說道:“他居然選在了這裏。”

車開過一個昏暗的馬路,在路口停了下來,大車開不進去,顏億盼下車帶著喬婉杭穿過一條逼仄的小道。搬家公司的人開始往裏搬東西。

門口有一位中介人員等著,見他們來了,上前說道:“業主一直在國外,租戶羽先生給過我們一把備用鑰匙,說轉交給一位叫喬婉杭的女士,請問是您嗎?”

又是羽先生,喬婉杭聽到這裏,心中納罕,說道:“我是喬婉杭。”

她從中介手裏接過鑰匙,便把門打開,推門進入。中介人員把門廊的燈打開。

這是一個別致的小院,院子沒怎麽布置,地上的雜草已經長滿了通向房屋的石板路,撲麵而來的是清幽的草木氣息。

中介說羽先生租了五年,現在還有兩年半的租期,她讓喬婉杭簽了字以後,便離開了。

東西陸陸續續地搬了下來,放在外麵的客廳裏。兩個孩子爬上爬下地拆東西,滿是好奇地四處看著,喬婉杭謝過翟雲鴻後,讓他先回去了。

“你怎麽知道這個地方?”喬婉杭站在院子裏,問顏億盼。從中介的口中,可以猜到,這應該就是翟雲忠個人租的。

“劉召告訴我的,”顏億盼邊說邊搖晃了幾下院子外的一扇門,門縫處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明天我找個師傅來給你們這裏做做檢修。”

喬婉杭的思緒還停留在劉召知道這個地址的事情上,仍是一臉疑惑。

顏億盼又接著解釋了一下:“你不是之前把費用交了嗎,他給我電話,說評測報告是不是還是寄羽老板留的地址,我才知道他有這麽個地方,然後在網上查到中介。”

“所以,如果你不查,”喬婉杭晃了晃手裏的鑰匙,“我可能還拿不到這把鑰匙。”

“你還不信我?”顏億盼笑了起來,瞟了她一眼,說道,“我還好奇,他為什麽不直接給你,還繞了這個彎,你們之間沒交流嗎?還是他想給你一個驚喜。”

喬婉杭的心被戳了一下,他臨死之前,兩人確實沒交流,她沉默幾秒,問:“那天劉召給我電話,是你讓他打的吧?”

“你猜。”

“你別告訴我是:‘是他讓劉召打的。’”

“那你得去問劉召了。”顏億盼笑了起來。

“別以為我不敢。”喬婉杭斜乜了她一眼說道。

顏億盼立刻非常配合地把手機拿出來,翻出劉召的聯係方式,右手食指正要按撥號鍵,被喬婉杭的食指輕輕挑開。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握著顏億盼拿手機的左手,讓她把屏幕朝向自己,然後一個一個摁了號碼鍵,撥了過去。

“是我,上次給羽先生結賬的人。”電話接通後,她鬆開了顏億盼的手,顏億盼扭動了一下手腕。

“哦,您好,喬女士。”劉召的聲音傳來。

喬婉杭既然是劉召的讚助者,自然問起話來也非常直接:“劉召,能說說你和羽先生的事情嗎?”

“我和羽先生不為人知的事……”劉召那邊聽到這樣正式的問話,故作低沉地說道,大概也發現玩笑有點冷,自己幹笑了幾聲以後,給出了答案,“我從沒見過羽先生,剛開始還以為是遊戲公司的幕後老總,玩票的,要硬件測評,便於采買什麽的,那天顏小姐過來,百度了她的照片,我才曉得,羽先生是雲威的老板,哎,雲威在我們的測評中出現次數比幾家外國的少多了……”

顏億盼往旁邊的木頭架子走去,四下打量這個院子,顯然對劉召怎麽回答根本不關心。

劉召那邊繼續說:“我和他唯一的聯係就是他給錢,我給報告。這個地址用了兩年多,你們來了,我才知道他去世,想著還能不能往這邊寄報告,就又聯係了顏小姐。”

“就這樣?”

“就這樣。”劉召語氣沉沉,聽起來頗為誠懇。

是自己想多了?喬婉杭都開始覺得自己想太多,隻能掛了電話。

顏億盼此刻目光投向裏麵那間屋子:“我蠻好奇的,他住在這裏做什麽,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喬婉杭跨入客廳的大門,顏億盼卻隻是筆直地站在門口。

“你不進來?”喬婉杭回頭對她說。

“你邀請我進來嗎?”顏億盼此刻居然一副乖巧懂事又滿臉期待的樣子,把喬婉杭給看樂了。

“進來。”喬婉杭擺了一下手示意她可以進入。

顏億盼是真的有些拘謹,這個地方,或許是翟雲忠借她的手讓自己妻子進入,他去世以後,有關暗火測評的事宜,不出意外地會交由顏億盼善後,這個房子被發現是遲早的事情,而喬婉杭會不會接納,卻是未知的。

顏億盼跟著喬婉杭進去後還是不敢輕易亂碰,隻是跟在喬婉杭身後。

客廳很大,顯得陳設過分簡單,鬆木的櫃子和沙發,一台壁掛式電視。中間隔著很大一塊空地,簡直可以溜冰了。

果然,她的小兒子拿出箱子裏的一個滑板滑了起來。女兒很懂事地在一邊打開箱子整理東西。

喬婉杭推門進入右側的一個房間,麵積不大,和外麵的客廳不同,有人居住過的痕跡,一張紅鬆木床,一排書櫃,上麵的書有中文的有英文的,一眼看去大多是技術類的書籍,旁邊的書桌上滿是灰塵。

書櫃上有一張合影,是女兒阿青的小學運動會,衣服上貼著號碼牌,舉著一枚獎牌,喬婉杭牽著小兒子站在旁邊,裏麵沒有翟雲忠。她看到床頭櫃上有一本沒看完的書,書展開扣在櫃子上。她翻過來,看著這一頁,有些愣神,是一張芯片設計圖。她把書簽夾在他最後看的這一頁上,合上了書。一支筆隨意地掉在地上,她彎腰撿了起來,握在手裏沒有放下。

這裏是翟雲忠居住的房間。她坐在他疊好的被子旁邊,摸了摸被子的邊緣,有些發潮、發冷。

靠窗的櫃子上有一台老式CD播放機,下麵並排擺著很多CD,現在已經很少見了,翟雲忠比較喜歡保留這種有年代感的東西,曾說這讓他覺得自己不曾老去。

喬婉杭抹了一下CD機,一層薄灰,其中白色“Play”按鈕有磨損痕跡,她按了一下按鈕,聲音從角落裏的複古木製大音箱傳來,前奏的電子音節奏明快而熱烈。

我怕我沒有機會

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明天我要離開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離

我眼淚就掉下去

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

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

這些日子在我心中

永遠都不會抹去

我不能答應你

我是否會再回來

不回頭

不回頭地走下去

……

是張震嶽的《再見》。

喬婉杭站在窗前看著湖麵,月亮被風吹碎,月影散落在湖間。

顏億盼想,喬婉杭不會是在哭吧,想說安慰的話又無從說起,就站在她身後,沒有上前。

“外麵好黑啊……”喬婉杭看著窗外幽幽說道。

“嗯?”顏億盼這才走過去,迅速瞥了她一眼,沒哭,又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外麵,說,“他為什麽選這麽一個地方?周圍還挺冷清的。”

喬婉杭呼出一口氣,緩緩說道:“這裏是他向我求婚的地方。”

湖邊遠處有星星點點的燈火,一輪新月孤零零地掛在幽深的天空,外麵蟲鳴蛙叫此起彼伏。

顏億盼向外看,看不到任何浪漫。

喬婉杭臉上漾起一層柔和的微笑說:“這裏白天好看得很。”

22.朝著自己恐懼的方向前進

那年,2月27日,春潮回暖,碧波**漾,翟雲忠帶著她,翟雲鴻跟在後麵做電燈泡,一同遊湖,當時的湖邊沒有現在的亭台閣樓,還有些荒涼,兄弟倆撿了幾顆石子,在手裏把玩,翟雲鴻拿起一顆薄且圓的石子,打起了水漂。

一、二、三、四、五。石頭在水麵上漂了五下沉落。

本就和翟雲鴻商量好要襯托自己的翟雲忠,此時當然不甘示弱。他撿起一顆石子,一、二、三,沉下去。一、二、三、四,沉下去。

翟雲鴻笑道:“二哥,你放棄吧,你在家看書的時候,我都在外頭瘋跑,玩這些,你玩不過我。”

翟雲忠口袋裏都準備了求婚戒指,這個時候被三弟比下去,那是萬萬不行的。

他再次拿起石子,屏住呼吸,用力扔向湖心。

喬婉杭數著:“一、二、三、四、五。”

勉強打了個平手。

喬婉杭鼓了掌,然後隨手撿起顆石頭,彎下腰,往湖中一扔。

一、二、三、四、五、六、七……水麵上的石頭如同插了翅膀一樣,掠水而過,一直飛到湖心。

她兒時貪玩,這些玩意也是手到擒來。

翟雲忠看愣了,本想展現自己,讓她撲在自己懷裏,豎大拇指,現在反而敗下陣來,那是萬萬不行的。翟雲鴻看出他的心思,從旁邊撿了一顆又薄又圓的石頭,放在他手心,用眼神鼓勵他,一定要拿下這一局。

拿下這一局,然後向心愛的姑娘求婚!

翟雲忠擺好了姿勢,用力一甩,石頭嗖地飛了出去。

“一、二、三……”喬婉杭正數著。

兩人圍了過來。翟雲忠臉已經是豬肝色,還是強撐著:“我沒事,我沒事。”

“雲忠,你脫臼了!”喬婉杭喊道,趕緊扶著他,讓他坐在旁邊的石墩上。

“哈哈哈哈哈……”翟雲鴻絲毫不掩飾自己看到這一出的歡樂,幾乎快笑趴在地上了,嘴裏還說,“老二,你贏了,贏了,厲害啊,打個水漂,能給自己弄脫臼了!”

翟雲忠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用力瞪翟雲鴻,讓他別太過分,翟雲鴻還是沒有止住笑,翟雲忠歪著身子,口袋裏掉出一個紅絲絨的戒指盒,落在地上滾動著。

喬婉杭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翟雲鴻這才收了笑容,趕緊撿起來交到二哥手裏,問:“你求不求了?”

喬婉杭當時哪有心情,一是擔心他,二是實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翟雲忠剛拿起戒指盒,張著嘴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喬婉杭突然就跑了。

“我就知道,你隻會幫倒忙!”翟雲忠用好的那隻手,指著翟雲鴻罵道。

……

他們再次出現在這個地方時,已經是一周後,翟雲忠的右手綁上了繃帶。電燈泡翟雲鴻已經不在身邊了。

旁邊的柳樹掛上新綠,清風拂柳,他們在亭子裏看著深綠湖水。翟雲忠看著湖心,吸了口氣,說道:“亨利八世曾在信中對安妮說,誠將此身此心毫無保留地……”

“不要,那個結局太淒慘!”喬婉杭捂住他的嘴。

“啊,你都知道我要說什麽了。”翟雲忠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

亨利八世對安妮說的原話是:誠將此身此心毫無保留地交於你手,我的愛人及摯友,願你垂愛,將其收留。

喬婉杭知道自己已經泄露了心意,隻低頭淺笑。

翟雲忠拿出了那枚準備求婚的戒指。

還有一個月,喬婉杭和翟雲忠就結婚十五年了,她站在窗前,看著湖麵,臉上掠過一抹愴然笑意,耳邊響起翟雲忠當時對她說的話。

“我的愛人及摯友,今後的每一天和我走走這湖怎麽樣?晴天、雨天、雪天都一起。”

其實,喬婉杭剛聽到那首歌的時候,很多無法宣之於口的情緒湧了上來,如果不是顏億盼在她身後,她很可能會撲在**大哭一通。但隨著那囂張灑脫的男聲傳來,她逐漸明白過來,這是翟雲忠在彌補沒有和她道別的遺憾,如同過去一樣,是一種並不被期許的“哄哄你”,一種隻有他自己能理解的幽默。

傷痛已經留在了那裏,是永恒不滅的,而唯一能緩解自己傷痛的,就是踏著他沒走完的路,不回頭,不回頭地走下去,就好像他還在身邊一樣。

這是讓翟雲忠精神複活的唯一方式。

搬運的人已經離開,顏億盼在外麵和他們交代了幾句。翟雲鴻讓妻子從家裏送來了晚餐。

“我明天想去看看雲威的研發工程院。”喬婉杭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說道。

“這麽著急啊,”顏億盼有些遲疑,“後天就除夕了,不少人都提前回家了。”

“我隻是想看看,不想打攪任何人。”喬婉杭說。

“工程院還是有些特殊……”顏億盼看外麵有人在等她吃飯,也沒再多說什麽,“我來安排,約好時間告訴你。”

“行。”

“那我先撤了。”顏億盼說完便往門外走去,喬婉杭送她到門口,兩人互留了電話。

顏億盼穿過狹窄的通道,上了車後,麵露愁容,猶豫片刻,還是撥通了程遠的電話,說明了一下翟太的想法。

“隨時都行,”程遠那邊沒有任何猶豫,顏億盼正為程遠如此配合鬆了口氣,很快又聽他說了一句,“隻是,我沒時間接待。”

“她第一次來這裏,你這樣不好吧。”

“這個地方,本來就不是用來參觀的。”他壓低了嗓音,那邊好像是在開會。

“好吧,那明天我們來之前,你派個人帶一下路總行吧。”

“幾點?”

“十點。”

“嗯。”程遠很快就掛了電話。

這個點,他還在加班。顏億盼輕歎了口氣,便開車離開了。程遠的不配合讓她格外擔憂,喬婉杭要去研發部,無疑是想親自驗證自己曾對她說過的話,研發道路是她丈夫的選擇。

從進入這個公司,到接觸這些公司裏的人,喬婉杭的表現可以用三個字概括:不配合。

她說,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原諒任何人。

現在大概是要親自驗證這裏的一切,親自走近她口中的深淵。

顏億盼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才發現路上行人少了,附近小區都掛起了燈籠。這座經濟高速發展的現代化城市,有了些許年味。

她才想起要準備買回家的票,這一次是不能去程遠家了。晚上,她去了一趟超市,給父母買了不少年貨,這麽多年來,她都是先陪程遠在他父母家跨年,初三才回家,這一次,總算不用了。

在公司要帶著防備、戴著麵具處事,麵對程遠的家人也是,以後,終於不必了。

回到家後,她整理了那些要帶回去的東西,多出了很多紙箱,她把紙箱放在門口的角落,小男孩每天會按時來收拾。她把在超市買的一雙棉手套拆了包裝、剪了商標,裹在手中用力搓了搓,又把一隻手套正反翻了一麵,再將兩隻手套揉成一團,最後一抬手,扔進了紙箱裏。

她看著手套囫圇滾落在紙箱的角落,便轉身關上了門。

冬天在外麵幹活時那寒冷刺骨的滋味,她非常清楚。但被人施舍的感覺會更痛苦,這種方式,反而較為體麵。

研發樓是一幢青色的石磚樓,六層高,旁邊還有鐵樓梯一直盤旋到二樓,上麵攀爬著綠色藤蔓,和旁邊玻璃鋼筋結構的雲威大廈形成鮮明的對比。

外麵冷風颼颼,樓下空****。

喬婉杭雖然沒說什麽,但臉色著實不好看。顏億盼在一邊耐心解釋道:“研發樓的工卡和辦公樓的不一樣,進出卡要直接在工程院申請,時間不夠。”

很明顯,這家公司有兩套體係,研發體係和公司運營體係並不統一,研發人員可以隨時出入公司任何地方;但類似財務、營銷、商務、法務等公司運營部門,未經允許不能踏入工程院。也就是說,在這裏,即便是CEO廖森,沒有院長程遠的批準,也無法進入。

沒人知道廖森是什麽時候產生砍掉研發的念頭。通常,那些你死我活的矛盾,都始於一扇緊閉的門。

一陣“啪啪啪”的鞋底板聲音傳來,從樓梯上幾乎是跳下來了一個穿著老北京黑布鞋和棕色大毛衣的研發人員,他跑了過來,頭發有些淩亂,暫時沒有辦法判斷年齡。他下樓後,解釋了一句:“程院長正在和美國矽穀開會,我們團隊在風淋室做測試,聽不到電話聲音。我是IC技術部經理羅洛,歡迎您來研發中心。”

羅洛說完露出的笑容憨憨的,顏億盼正在緊張,這位少奶奶會不會要求對方脫衣致歉什麽的,卻看到喬婉杭笑了,微微點了點頭。

顏億盼有些詫異於她在這裏的克製,低聲在她旁邊解釋:“雲威在美國矽穀有一個研發中心,有些芯片是兩邊研發人員合作開發的。”

“我知道。”喬婉杭點了點頭。如果不是因為翟雲忠每年去那個研發中心,喬婉杭恐怕一年也見不到他一次。

一樓右側是個健身區,裏麵有乒乓球桌、台球桌,還有跑步機和健身器材。此時隻有幾個人坐在休息區討論問題,並沒有人在裏麵鍛煉。羅洛說吃飯的時候和下班後會有一些人過來鍛煉。

他們走到左側的辦公區,穿過磨砂玻璃門後,情形很不一樣,仿佛從俗世一下穿越到了未來空間。裏麵各種大大小小的屏幕閃耀著藍色的代碼,五顏六色的主板有條不紊地排列在架子上,另一邊玻璃隔離的區域是測試區,外麵碼放著手機,裏麵的人穿著銀白色的隔離服,戴著護目鏡。外麵的人在電腦屏幕前不停地記錄。除了低低的討論聲,就是敲擊鍵盤的聲音。

轉角的過道裏擺了一排模型,有一個晶體生長的動態模型,無線電真空管模型,兩旁的圖片沒有一張是雲威大樓裏那種常見的企業文化海報,而是世界各國與這個領域相關的物理學家、化學家、數學家和工程師的照片,有真空二極管的發明者約翰·弗萊明(他將人類文明帶入了電子時代),數學家馮·諾依曼、圖靈,以及發明芯片的諾伊斯與基爾比,發明晶體管的物理學家肖克利,還有中國第一台獨立自主設計和自主生產的晶體管計算機119計算機的圖片以及它的研發者吳幾康,旁邊是主設計411B係列機型的慈雲桂。

23.他跳樓前一晚有事發生!

和旁邊的集團大廈不同,這裏科研氛圍很濃,像個大的實驗室。喬婉杭進來後仿佛被攝魂一般,盡管不能完全消化吸收,但仍然被每一個細節所吸引。

“這裏是IC技術部下麵的CPU部門。”羅洛指了指一大片辦公區,一邊有很高的隔板,每個人的辦公區除了電腦,還堆著書籍和一些電子用品,另一邊則完全沒有隔板,像一個開放式的會議桌。“CPU部門下又按照芯片功能分為不同的項目組,他是芯片平台與關鍵技術開發組項目經理。研發中心類似這樣不同類型的開發組有四十來個,每個組都有工程師、高級工程師、專家等職位。”

年關將至,裏麵確實有不少空座位,但仍然比雲威大廈留下的人多,辦公室正對麵是一個大型LED屏幕,上麵正在直播實驗室的芯片測試,下麵有些人抬著頭邊看邊做記錄。

他們從一樓一直走到六樓,路上有人停下來和他們點頭示意,有的組長找羅洛商量事情,他還會停下來做介紹:這是移動通信部經理、測試組組長……喬婉杭並不能完全記住每張臉,但有了很清晰的印象,這些人除了有點沒睡飽的樣子,眼神都很幹淨,不太世故,見了麵以後還是該做什麽做什麽。

倒是有一個戴著帽子的矮個子男孩,學著別的部門領導,憨直地伸手和喬婉杭握手,說什麽:“感謝翟總工給我們創造研發條件……”

旁邊也有一兩人跟著應和了幾句,也機械地握了手。看得出來,這種社交場合,他們不太擅長,說話的樣子又愣又尷尬,倒也很可愛。

“在這裏,董事長讓我們叫他‘總工’。”羅洛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又指了指一間辦公室,說,“那邊是程院長的辦公室。”

他們往裏看,有個電工在裏麵修電路,程遠不在。

程遠說不接待還真就不出來,一直在會議室裏麵,透過玻璃門,顏億盼能看到他的後腦勺。他正在和工程師探討一幅極其複雜的芯片設計圖,上麵的紅藍白線條交織,有一種奇妙的美感。程遠看著圖,在大屏幕上做標注,連頭都沒回一下。

他們走到旁邊一排的主板區域。裏麵的主板從大到小整齊排列,深綠的底色,配上五顏六色的零部件。

喬婉杭拿起一塊很纖巧的主板看著,大小剛蓋過手掌。

羅洛介紹說:“這是Edac主板,嵌入的是雲威S級CPU(處理器)Cooler470。”

這款主板在市麵上還是很有名氣的,他介紹的時候頗有些自豪,“對標英泰達的酷淩89,主頻速度比它慢一些,但是圖形處理能力要更強,不少遊戲機喜歡用它。”

“對,這一款用在辦公上後勁不足,窗口開多了容易宕機,你可以聽到風扇噪音很大。”羅洛食指輕輕彈了一下旁邊插著這款主板的黑色盒子,臉上露出些許自嘲的表情道,在大董事麵前,他也完全不加掩飾。

“不過在金融市場上表現還不錯,用在ATM機器上反應很快。還有去年召開的全球經濟論壇,現場登錄用的就是這款。”顏億盼在他們身後,補充了一句,說起來很輕鬆,其實心裏卻捏了把汗。

從喬婉杭說要來研發中心,顏億盼的心就一直懸著。

因為這個地方她完全無法掌控,而這裏又如此關鍵,她不知道喬婉杭會不會和廖森有同樣的感覺:這裏的投入是個無底洞,這裏的人都不聽指揮,這裏的技術是個謎……

如果沒有翟雲忠這尊大佛守著,恐怕早就被夷為平地。

翟雲忠一直說研發中心不但是雲威的心髒,未來結合資寧科技園還將成為中國ICT領域的腹地。

程遠讓這個心髒跳動著,顏億盼確保資寧科技園——和心髒連接的血管暢通。

隻是,程遠和顏億盼的真實關係早已不是珠聯璧合了,隻能算勉強維係著,心髒在跳,血管也還算暢通,但對外界並沒有免疫力。

資本可以加固他們之間的聯係,也可以斬斷他們的聯係。

總之,生死難料。

看吧,程遠依然如此,帶著團隊忙於研發,將研發以外的行政事務屏蔽,懂的人知道他在衝擊一個又一個技術難題,不懂的人看待他們如同《皇帝的新衣》裏的裁縫,不過是欺世盜名罷了,甚至現實遠比童話裏還要慘,皇帝還沒等遊行就直接跳樓了……

留下一個從海外歸國的皇後,還有一群心思各異的大臣們。

好在這個皇後不是一片白紙,現在有點要繼續丈夫遺願的意思,股權什麽時候能解凍?解凍以後呢?清償完債務後是走人還是留下?即便留下,現在的雲威她還掌控得了嗎?

“你有話想說?”喬婉杭問了顏億盼一句,看出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有,”顏億盼沒料到她這麽直接,趕緊答道,“您看就好。”

喬婉杭笑了笑,往前走去。

顏億盼送她上車前,並沒有追問她此次參觀的感受和以後的打算。明天就是除夕,大家都好好過個年吧。

等喬婉杭的車離開後,顏億盼回頭發現程遠居然已經下樓了,就站在台階上。

身上隻穿了一件灰色的皮膚風衣,站在風口,冷風吹得他眼睛眯了眯,顯得消瘦憔悴。

她走上台階,問道:“怎麽不早點下來,好歹跟人打個招呼呀。”

程遠看著喬婉杭遠去的車,也不說話。見顏億盼走進,他忽而上前伸手就摸她的額頭,她本能要避開,踩空了樓梯往後一個趔趄,被他一把抓住,口裏說著:“怎麽路都走不穩,病還沒好利索呢?”

“我買了兩張今晚回你家的機票。”程遠說道。

“呃……”顏億盼有些詫異。

“你不會不讓我進家門吧?”程遠似乎對她此刻的表情不太滿意。

“這次怎麽去我家過年?你爸媽同意了嗎?還是你媽這次不想和我守歲了?”

顏億盼像是瓊瑤小說女主附體,連珠炮似的問著。

“你說你,在別人麵前總是一副春風化雨的樣子。”程遠說著,眼珠瞟向大門外喬婉杭正轉彎離開的車,怪罪道,“在我麵前怎麽這麽衝?”

“那張離婚協議你藏哪兒了?”顏億盼挑眉問道,帶著幾分玩笑的意思,“是不是想著哪天簽了字再甩我麵前。”

“你不要聽我媽說什麽,”程遠臉上剛剛那點輕鬆忽地沒了,臉沉了下來,“她什麽都不知道。”

顏億盼聽到這裏,之前那點怨念也散得差不多了,臉上有了霽色,問:“今晚回家,我們是在登機口見呢?還是在哪兒見麵。”

“下午我會早點回家收拾東西,晚上十點的飛機。”程遠看了看表,又說,“一會兒我們去食堂吃個飯吧。”

“你不上去穿件衣服?”

“我不冷。”

此時中午下樓吃飯的人出來了,他們也就從旁邊的小路走向食堂。

“董事長過去常來這裏,他之前和你說了什麽要緊的話沒有?”在幽靜的小路上,顏億盼找到機會還是問了一句。

程遠腳步有一瞬間的凝滯。

“顏總,”程遠垂眸看她,緩緩說道,“部門之間還是不要搞情報吧,尤其是現在這個敏感時期。”

顏億盼知道一涉及工作,這人瞬間化成頑石,隻得低頭在他身邊專心走路。

他們同時出現在食堂的次數不多,而且公司內部總有人傳言,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早就已經破裂了。此刻這樣一副革命戰友、恩愛夫妻的樣子,雖不常見,但依然像是給人飯菜裏加了顆定心丸,好像公司不會有大的變動。

不過,“廖森”成了熱搜詞,在食堂出現的次數空前高了。因為自喬婉杭被帶走那天,他遭董事會彈劾開始,就再也沒有出現在辦公室。說是提前休假,但大家都猜測他可能準備跳槽了。

“廖森不是個容易放棄的人。”顏億盼聽到旁邊的議論,小聲對程遠說。

程遠喝了口湯,像是沒聽到這些討論一樣,說了句:“雞湯不錯,放了黃芪,你可以多喝點。”

喬婉杭回到家,也不脫外套,也沒顧上和孩子們吃飯,就大步走進了翟雲忠的臥室——現在是她的臥室了。她進去後反手把門關上,然後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紙,放在桌子上展平了,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兩行字:翟總工跳樓前一晚有事發生!!!

聯係我,電話:139××××7560

喬婉杭拿著這個紙條來回撫平。看得出來,他寫這行字時很緊張,最後那個數字0寫得像6,然後又被重重地描了一遍,那個位置還被汗水浸濕了。

她按照紙條上留的電話撥了過去,那邊傳來一個生澀的聲音:“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