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坐莊

15.過堂

資寧鎮在遠郊,曾經也是一個江南古鎮,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此時還未過春節,但是各家各戶開始準備過年熏肉,炊煙嫋嫋地融入這深山裏漫出的冰冷霧氣中。

外頭的人都向往這世外桃源,而裏頭的人卻耐不住貧窮和寂寞。

已經打下地基的大片工廠用地被綠網蓋住,工廠蓋了一半,旁邊一個頗有古鎮風格的酒店看起來倒像是完工了,白色的牆麵,八角屋頂,房簷的木棱上雕刻著古時靈獸,木製圓形窗欞透著一幅一幅的江南景致。資寧度假酒店就這樣有模有樣地立在山腳下。牌匾還未掛上,外麵圍了一圈隔離板。

工廠因為停工,加上前幾日又下了雪,雪融了以後,連著下了數天的雨,泥混著山裏的雨水灌入酒店門前,車進不來,也出不去。原本計劃開春營業,遇到這種情況,酒店總經理穿著黑色的雨衣和工作人員在門前鏟泥,看著這樓台煙雨,苦不堪言。

他們鏟的泥偏偏又順著雨水淹了旁邊的人工蝦池和禾田,附近的農民不幹了,就這樣圍在了酒店門口,拿著鏟子朝著酒店潑泥。鎮政府的人趕了過來,曾去過顏億盼辦公室催款的辦事員小張此時穿著厚皮雨衣和黑套鞋,在門前指揮,大喊著讓兩方停止交手。啪的一聲,不知被誰用一把泥巴糊在了臉上。

“你就是幫著他們說話!”

“這酒店在這裏本來就礙事,昨晚,他們還往山裏扔了一堆裝修材料。”

“破壞風水!”

農民們此起彼伏地喊著。

事實上,大家討厭這酒店,是因為它的到來斷了村民“農家樂”的財路,原本來這裏的城裏人都住在各個村民家,這酒店一旦開張,村民那些小門小戶還怎麽迎客。

村裏有幾個在外麵讀書的大學生,寫了一封“毀池淹田為撈錢,民生多艱無路走”的投訴信到了市裏。這座城市在國際上形象良好,又準備申請為國際峰會舉辦地,事情如果再往上捅,大家都難看。

市政府派人下來了。幾方圍在酒店大堂商量,得出結論。這件事情的關鍵是因為工廠停工了,工廠一旦開工,泥土就不會灌到旁邊的酒店,也自然不會影響下遊的良田和蝦池。

村民本應偏向雲威集團,畢竟,工廠一開,他們那些外出打工的青壯年大概也會回家了。如果外來務工的人多了,鎮上的生意就會更好。但是,因為停工,工廠關閉的傳言很快在這個小地方擴散開來,村民們突破了工廠的大門,開始在裏麵養家畜。搞得到處臭烘烘的,酒店自然也不滿。

顏億盼讓袁州去到現場協調,袁州和政府打交道是老手,笑眯眯地說著自己的難處,推諉著責任,皺著眉表示理解對方的難處,和酒店總經理打打太極、施施壓,最後承諾回去一定把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向上通報。說到底,也不能有結果。不過是取證、聽證。

此刻,袁州拍攝的現場視頻和照片正在雲威頂層會議上展現。

會議室半弧形的落地窗能看到遠處山頂未化的雪,與窗外的寒冷不同,會議室的暖風開得很足,有人因為幹燥悶熱而緊張地吞咽著口水。

橢圓形的主席位置坐著廖森,顏億盼坐在右手邊的中心。顏億盼左邊是Amy,右邊是袁州,都是科室經理。她對麵有財務、法務、投融資部的各部門領導。顏億盼看到這個陣勢,已猜到八九分,借著資寧科技園那邊的村民鬧事,廖森一次性把與翟雲忠生前未了的資寧工廠項目的相關人員都聚攏了來。

頂層的人總是會有一個能力,那就是把小事做大,或者把大事化小,這要取決於他們要達到的目的。畢竟這種事情,下麵的人再怎麽鬧,最後還是會按照上麵的人博弈的結果處理。企業、政府、資本總是會各自畫好責權範圍,給眾生一個交代。

會議上大家都沒有結論,廖森老神在在,一語不發地看著現場調查視頻。

視頻最後一段倒是引起各位看客的注意,當時他們正要離開,天下起了小雨,酒店門口突然來了一輛豪車。出來的一個女人打著黑傘。黑傘下隻有一張雪白的側臉,顏億盼一眼便認出了是喬婉杭。

顯然廖森也認出來了,問了一句:“她去做什麽?”

“我還真打聽了一下。”袁州對領導問了這句話,而自己恰巧跟進了,展現出一絲得意,“聽村支書說,她承包了一片蝦池,說兩個孩子愛吃蝦。”

這是什麽操作?顏億盼聽到這裏,隻覺得腦袋已經來不及想這個女人給她帶來的心靈震動。

這個時間居然想著滿足家人的口腹之欲。真是服了,這個少奶奶什麽路數,想起一出是一出。

整個會議室爆發了一陣大笑,有的笑得是老淚縱橫,前仰後合。

顏億盼聽到幾個老家夥在那說:“這女人啊……還是顧家,不錯,不錯。”

廖森的助理過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他點了點頭,然後看了一眼這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她也不容易,別覺得自己站在什麽製高點上就對人家指手畫腳。”

廖森話一出,現場都安靜了下來。

“回歸正題吧,”廖森把袁州提交的那些文件翻了翻,又放在手邊,接著說,“情況大家也都清楚,董事長走得突然,說句實話,我也在調整,在適應,過去我管的業務偏銷售渠道,對R&D(研發)過問不多,現在一起湧上來很多事情,我這幾天都在考慮是不是趕緊在你們中間提拔人來接這個班。”

廖森站位很高,姿態很低,這和過去的會議不同。過去他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公司的二號人物。大家聽到接班這個詞,急功近利的會湧動希望,老謀深算的會誠惶誠恐,都不敢接茬。

廖森繼續誠懇地說道:“請你們過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過去董事長操作的幾個項目的情況,看看在這個情況下,是否繼續。當然,如果能完成董事長的遺願最好,如果現實狀況不允許,我們看有沒有別的解決方案。”

“就從今天這個鬧事的資寧項目開始吧,莊耀輝,你最早做的投融資分析,先來說說吧。”廖森把眼神投給了投融部的莊耀輝。

莊耀輝清了清嗓子,他態度從容,如就義一般,心無旁騖,他的聲音在會議室回**:“資寧項目從前年四月份正式啟動,招投標、規劃,再到基建……如果資金到位,預計今年四月份二期開工。財務那邊應該是待付款階段。”

“是的。”王朋點頭,“但是現在賬麵上這筆款項還未到位,雲騰提出出資幫忙,但……”

“雲騰那邊不要著急,預付款支付了?”廖森問道。

“定金、預付款都付過了。”王朋回答。

“總支出是?”

“地價都是公開數據。”王朋已然是個硬核人物,不管對誰,都隻對上市公司的數據負責。

“我問的不是這個。”

“如果加上一些周邊支出費用,不僅僅是地的話,我們可能還要再核實。”王朋沒有正麵回答,顏億盼知道他還是有所保留。

“在座的還有誰參與到這個項目裏?”廖森明知故問。

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人,包括顏億盼,各自都在惶惑中,也不敢表態。

廖森掃視了一下,說:“之前沒參與這個項目的今天可以先離開。”

人員稀稀拉拉地離開。剩餘的那幾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著,李歐突然推門進來,身後跟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人,黑壓壓地進來後,坐在圓桌會議旁邊,一字排開,整個氣氛立刻變得詭譎起來。

“這次把大家叫過來,是因為有人這段時間在調查雲威,與其讓外部調查,不如我們自審自查。”廖森一邊說,一邊將手擺向一眾黑西裝,介紹道,“這是我們公司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團隊。”

湯躍接過話:“他們提前做了第三方審計,集中在項目審計方麵,像資寧科技園項目,需要你們來配合,我希望由資寧項目負責人顏億盼對接。億盼,有問題嗎?”

湯躍說完,靠向旋轉椅的右側,等著各位發言。

顏億盼的英文名字是“Epan”,每個人叫起來都很親切很順口,可在座的有幾個對她真正親近?這個會議廖森沒有讓她有絲毫準備,一開腔,就把箭射向她。

麵對並不意外的突襲,顏億盼有三個推測,一是喬婉杭大概被監視著,那天晚上她倆的接觸,可能傳到了這隻老狐狸的耳朵裏;二是廖森知道不能鏟除顏億盼,就變著法地讓她知難而退;三是廖森或許還想用顏億盼,此刻算是一場過堂,行不行,都先審審。

“沒有問題。”顏億盼淺淺一笑。

廖森示意助理給每個人倒茶,大家也都不敢說話。

茶水飄著熱氣,卻沒有一個人伸手去拿這滾燙的茶。

廖森繼續說道:“借用這個機會,我也向大家做個檢討,公司管理體係出現了問題,現在要外麵的人過來質疑,我臉上無光,但我相信,在未來,大家可以攜手並進,成就公司,也成就自己。”

湯躍帶頭鼓掌。

本以為這番高調唱完大家就可以撤了,沒想到李歐拿了一個文件進來給廖森,廖森翻開文件,點了點頭。

“還有一個事情要宣布,經董事會決定,還有人事部的考核,顏億盼這幾年工作兢兢業業,創造了驕人的成績,特將她升職為對外戰略溝通部總經理,主要負責這次外資談判,以及配合外部審計資寧科技園項目。億盼,恭喜你!”

顏億盼差點把一口茶吐到對麵湯躍的臉上。這不是提拔她,是讓她站在翟雲忠餘黨的對立麵。

廖森手裏拿著顏億盼兩周前的升職報告,轉了過來,給大家看了一眼,然後讓李歐收了起來。

所有人都鼓掌。

顏億盼嗬嗬了兩聲,擠出某種失心瘋般的笑容,那個掛在她職位上的“副”字被廖森隨手摘除了,前麵還加了個“戰略”,挺唬人的,難道這意味著她離公司最高戰略決策層近了一步?她心裏交織著擔憂、惶惑。

“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廖森站起來,當著大家的麵,無比親切地對顏億盼說道,“這周還是你和我去見永盛的人,上次他們都很喜歡你,這次可不能有任何問題,否則,我還找你。”

顏億盼看著廖森,揚了揚嘴角。

“嚇,夠快的。”黃西出來的時候罵了一句,“還以為她要脫層皮,沒想到紫袍加身。”

“吳三桂叛變都沒這麽快。”

“老莊呢?老莊這次怎麽不收拾她了?”

莊耀輝早已低頭出去了,曾經的同盟已然分崩離析。

Amy回頭看了一眼玻璃門內的廖森和顏億盼,困惑和失落都有一點。

顏億盼怎麽會不懂,廖森能容她,是需要她來穩定時局,待外資進入,如果她願意被收服,事情好辦,如果不行,再動手也不遲。

她聽到喪鍾為自己而鳴。

翟雲忠曾經的親信們就向她投來了審視的目光,如同看待一個讓人又恨又怕的妖孽。

“虧董事長一心信任你,培養你,提拔你!”

莊耀輝那天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

其實這些人的眼光倒是其次,那個時候她一心推動開設資寧科技園,他們當時也是這樣看著她,覺得她好大喜功。

被眾人唾沫淹死這事兒,她老早就不在乎了。

不過,永盛這個事情,她是真的不想去,既不想成為親手把外資引入的人,又不想再次見到喬婉杭,前腳剛義正詞嚴勸人拒絕外資,後腳就坐在她身邊談引入外資的條款。

真是分裂啊!

顏億盼想到這裏,又不禁暗惱,那又怎麽樣,她有資格鄙視我嗎?我遭烈火烹油,你卻就著火大,烤蝦吃。

躲,是躲不了的。

她不是“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的大老板,充其量是前朝得寵的弄臣,無論誰上位,都不會著急先把她幹掉,她是過渡期最好的潤滑油。隻要她不學周星星的媽,舉著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總能在夾縫中謀點陽光雨露。

下樓那個間隙,她收到婆婆發來的微信,就三個字:見一麵。

然後發來了定位,是一個離她家不遠的餐廳。

前些年她和婆婆關係不好,即便在一個城市,也很少來往,直到去年懷孕,才時不時有些走動,可肚子裏的孩子沒了以後,她似乎比顏億盼還受打擊,能不見則不見。

這一次來,應該是算好了時間,有再次懷孕的可能性,想勸她把重心從工作移到生活。

躲,是躲不了的。

16.上刀山下火海,有人陪才有趣

顏億盼回到辦公室,戰略溝通部的眾人在袁州帶領下開始鼓掌:“恭喜領導!

領導萬歲!”

顏億盼應承著下屬們的慶祝,她的升職,往往意味著自己的部門受重視。

顏億盼回到辦公室,看到地上堆滿了檢察院退還的資料,坐下來後才覺得頭暈腦漲。

資寧的小張再次打來電話,顏億盼沒有接。他發來了信息:“顏總,肖副市長說,如果過年前再不付款,地皮將進入二次拍賣程序……”

“小張,春節前一定給你一個答複。”她正猶豫要不要點發送,聽到郵箱的郵件提示音。

郵箱裏Lisa給她發來了新的職級調整通知。點開郵件,公司內網上公布了升職信息,她的一張照片放在了正中央。

她看了看小張的短信,把要發的內容又刪除了。

顏億盼翻看和資寧有關的資料,翻出了劉江的名片,給他撥了一個電話。

那邊無比誇張地說道:“難得,顏總,難得啊!”

“你有一份很重要的資料沒有還給我。”顏億盼揉額說道。

“哦?哪份?”

“前董事長簽訂的一份資寧地產預付款,這份合同非常重要。”

“哦,好像是,不能多借我看幾天嗎?”

“不能呢,說實話,這個項目十有八九要黃了,你拿的是原件,一式兩份,我沒有多餘的,解約的時候需要。不過我部門有一份存檔用的掃描件,簽字、紅章什麽的都沒有差別,我可以打印出來給你。”

那邊停頓了幾秒,說道:“行,我一會兒派人去取。”

“好,我等著。”

半小時後,果然來了一個工作人員,手裏拿著一個文件袋遞了過來,顏億盼打開後,把資料拿了出來,同時從抽屜最下麵的保險櫃裏拿了一份資料和旁邊打印的文件一起放了進去。

顏億盼隨後把Amy叫進辦公室。

“你準備一下,明天和我一起去參加永盛的談判。”

Amy有些訝異,因為上次談判的後續工作被她搞砸了,廖森不會想見她。

顏億盼看出她的疑惑:“你是我帶的人,他不會說什麽。還有,這幾天把上次談判的內容,寫一份詳細的會議紀要發給我。”

原來顏億盼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前情提要,她答道:“好的。”

“對了,大家夥兒說要您請客,需要我定座位嗎?”Amy問道。

“等忙過這一陣吧。”

大概六點的時候,天空猛地暗了下來,眼見要下雨,她讓辦公室裏的人都趕緊回家,自己又挨了一會兒才從辦公室出來,外麵氣壓極低,直捂在人臉上一樣。

頭頂上幾聲悶雷,也沒見下雨。

她開車來到約定的地方,餐廳裏的人很少,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她見到了婆婆。

程母六十多歲,短發,穿著一件紅棕色的羊絨衫,她過去在公公任教的知名大學負責行政工作,本也善於與人打交道,可兩個人都跨越不了隔閡,如同生活在兩個世界,親近不起來。

“媽,點餐了嗎?”她剛一坐下就問。

“你給自己點一些,我一會兒就走。”

服務員給顏億盼倒茶,她隨手點了一些吃的,才發現程母的座椅旁放了一個較大的挎包,以為是給他們拿了什麽吃的用的,問道:“媽,您這一大包是什麽?”

“是程遠擱在床邊沒洗的衣服,那些你們沒吃的菜,我也倒了,餐盒我拿回家。”

“哦,您回了趟我們家啊。”顏億盼有一種針刺的感覺,心知這又是要興師問罪。

“是,你不知道今天是小年吧。”

“我知道,”顏億盼連大年都不一定過得好,怎麽還會想著過小年,她違心地答道,“可是程遠要加班。”

“你離開程遠吧。”程母看著低頭倒水的兒媳,下定決心一般,緩緩說道。

顏億盼沒有料到婆婆會突然來這麽一句,準備好關於備孕的措辭完全用不上。直到服務員送來檸檬水,她定了定神,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失態,此刻緊握著玻璃瓶。是的,她應該早就料到。她喝下一杯水,嗓子眼卻還是發幹。

看來,婆婆比廖森有魄力,直接想把這個心存異心的兒媳幹掉,不給任何機會。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但不想就此落荒而逃。

“你們倆到現在還分居呢吧。”程母乘勝追擊。

“主要是作息不太一樣。”她繼續避重就輕。

“這裏就我們倆,不用裝了。”婆婆的聲音很低,話語裏壓著一股子火。

“您上次生日,就商量了這事嗎?”顏億盼眼見躲不過,直接問道。

“算是吧……”她說這話時,也沒多少底氣,但過了一會兒又抬頭說道,“你說你知道是小年,你看看別人家,哪家不是歡天喜地的,再看看你們,那個冰窟窿能叫家嗎?”程母意識到自己又在老調重彈,她是過來了結事情,不是挑起矛盾的,“這種話,我以後再也不用說了。”

婆婆從包裏拿出一個首飾盒,推了過去:“你現在送的禮物是一年比一年貴,但是,我告訴你,我還是看不上。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娶你不會幸福……你也年輕,他也年輕,不要再互相拖累了。”

“程遠是這麽和你說的?”顏億盼沒意識到她的眼圈已經發紅,“我拖累他了?”

“這幾年,我們都很努力接納你,也想讓你們過得幸福,拿錢想給你換學區房為以後著想,你說,不要。幾個月前有美國矽穀的公司高薪挖他,程遠說,不去,還想著你生了孩子後,他在這邊能顧全這個家,可是,沒有用,這些都沒有用。

你從來都不考慮他,你連孩子都可以不和他商量就拿掉,你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本想控製情緒的程母還是沒有繃住。

顏億盼也是第一次聽說程遠有機會出國這件事情,更震驚於程遠知道她終止妊娠這件事,苦笑道:“他的事我不知道,我的事他倒是都知道……”

居然有一點釋然,總算不用再隱瞞什麽了。也明白婆婆讓他們離婚,想必是清楚他們兩個以後很難再有孩子了。

“他又不傻。”婆婆把離婚協議給她,說,“這是離婚協議,你結婚的時候你娘家就送了幾套大花被子,房子是我們買的,還是留給他,他這些年工資也都交給你了,存了多少誰也不知道,都給你了,我們也不要了。如果沒什麽意見,找個時間辦了。”她準備要走,拎包的手有些發抖,聲音裏有些哭腔,“他那麽重的事業心,本該找個顧家的。”

“顧家?”顏億盼悶聲說道,她一早知道他們對她的意見無非集中在這幾點,之前是出身不好,怕拖累程遠,後來是隻想著工作,不能幫助程遠,她很好奇婆婆為什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於是問了一句,“為什麽是要我顧家,而不是他?”

程母的身體僵在那裏,她其實看出顏億盼進來的時候情緒就很差,本以為會大吵一架,但這狀若無辜的問話,讓她更加生氣了,感覺自己一腔怒火都發給了空氣。

程母索性直指她的痛處,點明她的問題:“你從來都不知足。婚姻你想往上攀,工作你也一心想往上爬。眼前的,你一個都守不住。”

這話倒是很像長輩對晚輩的說教,顏億盼臉色徹底冷了下來,簡直想把這幾天的不爽都統統甩出來。

“您是院士夫人,我呢,生得賤,沒什麽眼光。”她打開了首飾盒,裏麵的玉鐲透著上好的蘋果綠,瑩瑩泛著光,她拿起來看了看,然後一把摔進旁邊的垃圾桶,說了一句,“這個手鐲配不上您,我有空再給您選一個配得上您身份的。”

程母已然氣得喘不過來氣,站起來還有些發暈,收拾包要離開。

顏億盼站了起來,順便幫婆婆拿起那一大包東西放她肩上。

程母簡直對她這種明誇暗諷、綿裏藏針、笑裏藏刀的說辭刺激得快吐血了,說道:“協議簽了字,拿給我。”

顏億盼看了一眼離婚協議,冷笑道:“要離婚,讓你兒子來提。你,沒有資格。”

顏億盼看著婆婆離去的背影,臉色越來越難看。

居然被婆婆提離婚,這叫什麽事兒!

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找來更有資格提離婚的程遠過來,顏億盼已經疲於應付。

服務員此時上了沙拉,她坐在那裏吃,拿刀叉都帶著要將食物肢解的狠勁。

外麵陡然下起了雨。劈裏啪啦地拍打著窗戶。服務員跑到外麵去收拾戶外桌椅。

她站了起來,拿起那張離婚協議放進包裏,衝進了雨夜。

所有那些話裏,她其實最介意的是那句:“眼前的,你一個都守不住。”

這句話把這段時間所有的無力感和四處碰壁的委屈都翻了出來。

是啊,她為什麽總是那麽好強,為什麽一定要往上爬,她的內心是恐懼而自卑的,一開始,她是暗自較勁,想拚出一個讓程遠父母高看一眼的實力;後來,隨著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她反而意識到,這種落差是彌補不了的,那種不安全感與生俱來,讓她更加拚命地投入到工作中,就算以後他們真的分開,至少她不會太狼狽。

她就這麽一路淋著雨往家走,渾身濕冷地進了屋。

她走到玻璃櫃前,拿了一瓶紅酒,灌了很多,然後坐在陽台上,看著雨夜裏霧氣彌漫著的燈火,別人的家或許是溫暖的吧。她翻出包裏的升職報告和離婚協議,擺在茶幾上,眼圈發紅,上麵沒有程遠的簽字,她拿起筆寫了一筆,又放下。猛地踢了一腳玻璃茶幾,紙張落在地上。

她想到曾經在藝術館裏看到的一幅畫,一個精致漂亮的女偶被人刺中了心髒,胸口的棉花都溢了出來,她迷茫地坐在玻璃櫃裏,低頭一針一線地縫好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昏沉沉中,她莫名地推開程遠的房間,趴在他的**,抱著他的被子,頭埋在裏麵哭了起來。

17.容我一個一個還擊

外麵的雨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隻覺得渾身都疼。

已是深夜,她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她身側躺了下來,熟悉的氣息傳來。

她並未多想,轉過身來,貼近那溫熱的懷抱,摟著他發涼的手臂。直到覺得兩人的身體都暖了起來,她仰頭看到程遠垂眸看著她,想要坐起來,問了一句:“你淋雨了?快起來換衣服。”

程遠說完去扯她衣服。

顏億盼不想聽他說話,用力把手將他摟緊往自己身上帶,腿輕輕地勾了上去,循著他的氣息吻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酒氣撩人,還是外麵的雨夜肆虐,兩個人都亂了方寸一般纏在一起。

……

她用力咬了他的唇舌,眼淚滾落下來。

程遠疼痛之餘,摸到了她臉頰冰涼的水漬,抹了一把之後,把她緊摟在懷裏。

雨還沒有停,外麵的風卻小了很多,黑暗中,顏億盼感受到程遠的心跳敲擊著她的胸口。

濕衣服都扔在了床腳。

夜漸深。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程遠問道。

“你呢?”顏億盼身體不自覺顫抖了一下,把旁邊的衣服扯了下來,裹在身上,“還是,想說的話都讓你媽說了?”

她語氣之冷,讓程遠簡直懷疑剛剛和他在**忘情貪歡的另有其人,自己大概是曆史上第一個被自己老婆騙了身子的男人。

他回頭看到顏億盼忽地跌坐在床邊,床邊立刻一片濕痕。

他走了過去,上前用手背觸碰她的額頭,接著又反過來,整隻手心覆在她額頭上說道:“你發燒了。”

程遠出去找退燒藥,顏億盼拿著衣服穿起來,手裏很是無力,總感覺眼花,胸衣的扣子也扣不住。

“行了!”程遠從外麵拿了一個巨大的白毛巾一把將她裹住,把她摁回床邊。

“張嘴。”他說道。

顏億盼順從地張開嘴,程遠把一粒藥丸塞在她嘴裏,又遞了溫水過去,接著又拿著浴巾蒙在她頭上,要給她擦頭,她躲閃不過,坐在那裏發蒙。

“對不起。”頭頂被毛巾包裹著搓揉時,她說了一句。

程遠的手頓了一下,用毛巾揉了揉她的頭,拿開時,看到她發紅的眼睛。顏億盼低頭道歉,還是少見的。

“懷孕的時候……可能是壓力太大,總是睡不著,”顏億盼說得很艱難,“吃了助眠的藥,沒有控製好藥量,醫生說讓我別吃,對孩子會有影響,我又控製不了……”

說到這個問題,顏億盼慌亂而自責。

程遠極少見她這樣,此刻,心裏像被外麵的雨水澆過,滴滴答答一直敲,濕漉漉又軟綿綿。

“其實,你如果不想要孩子,可以和我說,沒必要瞞著我,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擔心嗎?”程遠也坐在了她身邊。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我記得當時你還說以後我們要帶著孩子一起去野餐,你教語文,我教數學和英語,”程遠說著坐了下來,看著她,“你也是有期待的,對嗎?億盼,為什麽?”

顏億盼閉上眼,說道:“很多事……你我都沒有準備好。”

“億盼,你對我們以後……”程遠輕輕歎了口氣,“沒有信心吧。”

程遠沒有說是兩人的關係,還是以後的工作,抑或是生活,大概都處在一個迷茫晦暗的狀態吧。

“是,”顏億盼抬頭看著他,感覺麵前的人影有些晃動,“我們都不是肯為家庭犧牲工作的人,這點,你其實很清楚。”

顏億盼強撐著要站起來,去拿衣服。程遠一把把她摁了回去,用力摟在懷裏,好似一團火入了懷。

“明早,你還去上班嗎?”程遠低聲問道。

“廖森約見永盛的人。”她歎了口氣,“廖森可不是翟董,很不好說話。”

“真服了你了,我幫你請假。”

顏億盼有些遲疑,程遠如果請假,就更進一步表明了態度:沒錯,她和程遠是一家的。

也好,遲早的事。她也沒再多想,藥效上來,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程遠輕輕地起身,拿毛巾幫她把濕頭發擦了好幾次,才到了半幹的狀態。

她眼睛也睜不開,臉朝裏輕聲說道:“這場婚姻,勞駕先撐著。等閑下來,我再親自收拾,外人都別插手。”

程遠聽到這裏,苦笑一聲,坐在旁邊呆呆看了她一會兒,才出去了。

喬婉杭回中國後,一直在努力適應各種正式場合,比如馬上要開始的談判,廖森一直陪在她身邊,生怕她被擄走一樣。

上樓時,她看廖森接了一個電話,說是一個談判人員今天來不了了。

直覺告訴她,這個來不了的人,是顏億盼。如果是廖森的心腹,絕不會錯過見證這麽一個“改寫曆史的時刻”。

那天晚上的見麵,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對方談不上處心積慮,頂多算順勢而為,以形成一定的心理暗示。

險躁則不能理性,從小父親就用儒家文化來和她說理,那時候聽不進去,而現在,卻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她的決定會影響到很多人的前途。

外界看她多荒唐,她內心就要多清醒。

此時的她,一顆心渴望接近雲威,看個究竟;另一顆心又在告訴她,這個是非之地,不容她久留。她脫離社會十幾年,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卷進這晦暗危險的黑洞中,她看不清前路,也不知來路。她的能力、心力要怎麽承擔這樣的重任,廖森隻說是上萬人的吃飯問題,是企業生存和盈利問題,但是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僅僅是這種壓力,他不至於尋死,多年前,他甚至經曆了比這更殘酷的時刻,那時也沒有聽到他有絲毫悲觀的情緒。連丈夫都逃不出的困境,她又該如何走出來?

這裏所有人都帶著屬於自己的力量而來,資本、權力、頭腦……她呢?她有什麽?

一行人坐定。雲威和永盛的人分坐兩邊。

中間放了三盆鮮花,廖森讓服務員撤出這些鮮花,說太幹擾雙方無間而高效地交流了。

雙方的寒暄很短,服務員給美國人端上咖啡,給中方的茶還未倒滿,永盛方的Keith就開始了:“我們之前和廖森已經有過郵件往來,雙方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條件,現在談的是落實。”

“到這個階段,我們公司最大的股東也在現場,就把條件都放在桌麵上吧。”

廖森說道。

Keith提出的條件極為明確:“研發部裁減54%。”

喬婉杭聽到這裏,想起顏億盼之前說的話,“我不想看到你把翟董苦心建立的基業推翻。”

另一個外國人Chris接著說道:“如果要永盛投入,一定要確保連續三年盈利不低於30%。否則,雲威將向永盛賠償7000萬股永盛股票或者等值現金。”

“如果完成了呢?”廖森問道。

“如果增長率大於或等於30%,投資方將向雲威集團贈送股票。”Keith笑道,“我相信你們可以完成。”

沉默。

永盛另一個負責證券的人翻閱了一份文件,一字不漏地讀道:“我們計劃入資58億美元,分三次注入,占股46%,在11人股東席位中占據6人。其中兩人將進入企業投融資部負責審核公司投資。”

喬婉杭抬眼看了一眼Keith,Keith看的是廖森。

“翟太怎麽看?”廖森問道。

“我需要和董事會再商量。”

“中國還有三天就過年了,我們都不希望這個決定拖到春節以後。”廖森繼續施壓。

“‘我們’?是你?是永盛?還是雲威其他人?”喬婉杭追問道。

“……永盛。”廖森沉聲給了答案。

“好。”喬婉杭看了一眼廖森,說的話卻是給永盛聽,“有廖森做你們的代言人,你們大可以放心了。”

合同遞過來,喬婉杭一張一張地翻閱,廖森早已習慣這個女人處事的我行我素,隻是低頭喝茶。

紙張翻動的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讓投資人變得焦躁不安。湯躍把筆遞了過來。

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未等裏麵答應,門就被一把推開,外麵一陣冷風迎麵撲來。

劉江站在門口,舉著調查令,說道:“喬婉杭女士,請你配合檢察院調查。您涉嫌參與翟雲忠在股市非法套現。”

一切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投資人皺著眉頭低聲詢問翻譯情況。

翻譯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看著廖森。

談判終止。

劉江和喬婉杭在門**涉,廖森上前跟了出去。

喬婉杭就這樣被劉江帶出門。

一人口裏低聲用英語咒罵道:“再好的局麵也會被他們搞砸。做什麽芯片!”

Keith用眼神刮了那人一眼,瞟了一眼走在前麵的喬婉杭。

喬婉杭的腳步停了下來,微微側臉,卻沒有說話。

穿著暗黑色商務西服的人都仿佛被點了穴,噤了聲,不敢輕舉妄動。

過道裏,安靜得隻能聽到外麵風吹竹林的簌簌聲。

沒有人知道那幾秒喬婉杭想了什麽,最終她還是抬腳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