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者

28.砸場子

喬婉杭從過道的衣櫃裏取出一件黑色毛呢大衣套在身上,圍上了圍巾,再從抽屜裏拿出曹院長給她的那張邀請函,放進口袋。推開門時,外麵一陣冷風撲來,她攏緊圍巾,走出了院子。

交流會在一個古香古色的舊式宅邸舉辦,門口沒任何牌匾,隻有一個門牌號寫著“204”。門前連一個看門人也沒有,喬婉杭的車剛停穩,紅色大門就打開了,一個穿著青花瓷繡品旗袍的妙齡女子出現在一側,她也沒有要請柬,便將人往裏引,左側是一道長長的回廊,雕欄畫棟,直通向深處,中間的池水留著殘荷,夜幕下不知是哪裏的水沽沽而流,路燈是木製燈籠形狀,散發著蠟燭般柔和的光,一直將他們引入盡頭處的二層小樓。據說這裏是乾隆下江南曾經住過的地方。

掀開簾子後,一陣帶著檀香和果木的暖香撲麵而來,裏麵有人坐著喝茶,有人站著聊天,靠南的位置有一個半米高的玉質觀音像,置於玻璃罩中,觀音像色澤透亮,淩厲細致的雕工多了一層時光磨合的朦朧溫潤感。慈悲含笑的眉目依稀可見,手指柔美,右手拇指和中指相撚,從雕刻的工藝和古舊程度來看,這是一件稀世珍品。

女子把喬婉杭的外衣掛在旁邊的更衣室,喬婉杭裏麵穿的是一件黑色法蘭絨旗袍,戴上一對翠玉耳環和翡翠項鏈表達對此次活動的尊重,談不上雍容華貴,倒有些“遺世而獨立”的氣質,她進來後,一時沒想好怎麽進入這個圈子,也無人引薦,便坐在那裏喝了一杯調製的酒水,觀察著裏麵的人。

一個男人同樣坐在旁邊注視著人群,他西裝革履,在這種場合穿得很正式,應是活動組織方的工作人員。他很友好地告訴她:“如果您覺得無聊,可以去旁邊的‘風止林’,那邊都是各家親眷,還可以打麻將。”

喬婉杭回頭看了一眼,那邊中間有個屏風,裏麵的確有人搓麻將的搖曳身影和清脆的麻將聲,這位“華人麻將協會會長”笑了笑:“我不會玩。”

“不會可以學嘛。那些夫人們可以教你。”那個男人說。

“我恐怕沒什麽興趣……”她四下觀察,問,“對了,這裏有負責外商投資的人嗎?”

“還真有一個。”那人指了指一團人圍坐的位置,“楊柳,他可是很……”

每個活動都會有一個中心,通常都會圍繞最有權威的那個,比如楊柳。他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倚靠在一個黑色皮質沙發上,狀態保持得很不錯,沒有大肚子,也沒有地中海,連頭發都染得漆黑。

喬婉杭沒有貿然上前打招呼,隻是跟著人群聽他們談話。

楊柳正和一位老者爭執著一個什麽問題,老者滿頭銀發,戴著一副圓框眼鏡,說起話來中氣很足,“如果不重視產權保護,不僅僅是國有產權,還有私有產權,不僅僅是實體產權,還有知識產權……隻有這方麵的法律完善了,深化改革才成功了一半。”

“您在金字塔裏,不知道這市場的複雜,現在互聯網經濟還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表麵繁華,在創新上並沒有太多突破,很多虛的東西不好界定。”

“你那一套遲早會出亂子。”老者擺了擺手,說道。

“您別急著扣帽子,”楊柳端起玻璃杯喝了口茶,“許老啊,有機會多去市場看看真實案例,看問題也要符合發展規律。”

楊柳明顯是指對方視野狹窄,隻會空談。許良友靠在沙發上,臉色很不好。

楊柳口中的許老是著名經濟學家許良友,十年前被很多人所推崇,但之後出於各種原因,他逐漸淡出別人的視線,隻在大學裏任教,上座率也大不如從前。但這種活動他們經常邀請他參加,他也會積極發言,隻是真正聽進去的人不多。

“許教授,我看您著作裏有句話,我不大明白……”又有年輕人進來,一副請教的樣子。但是感覺他們不過想要嚐嚐與名士辯論的滋味,都是有備而來,輸了贏了都值得到處宣揚。

許良友沒有傳道授業解惑的意願,站起來就往外走。楊柳也跟著站起來,喬婉杭覺得他大概要去給經濟學家道歉,沒想到他隻是對自己的秘書低聲說了幾句,秘書趕緊追著許良友出去。

喬婉杭覺得楊柳架子還真是大,明明自己把人氣走了,又拉不下臉去賠禮道歉,隻讓秘書去化解經濟學家的怒火。

楊柳正要往回走,喬婉杭趕緊放下杯子上前說道:“楊司長,您好。”

楊柳打量了一下喬婉杭,顯然不知道她是誰。

喬婉杭自我介紹道:“我是喬婉杭,雲威集團的。”喬婉杭說完這話才感到自己在這裏是沒有明確身份的,對方對雲威這兩個字顯然有印象,但不確定這個人到底和雲威是什麽關係。

最後喬婉杭想了想,說:“曹文新院長介紹我過來的。”

“哦,曹院長……”楊柳總算有了反應,“你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雲威集團現在正在逐漸被外資吞並,不知道您對此事有什麽看法?”喬婉杭想探探對方的態度,再試圖尋求政府背書。

“您是翟雲忠的……”楊柳大致猜到了來人是誰。

“他夫人。”喬婉杭說道,心裏暗自希望能因此被認真對待。

“翟夫人,”楊柳沉吟幾秒,說道,“不好意思,我來這裏就是想見見老朋友,不談工作可以嗎?”

喬婉杭一時無語,看來楊柳知道這件事,但並不想介入。

楊柳也沒有給她更多解釋,就轉身進入旁邊的“風止林”,和裏麵的人笑嗬嗬地打了招呼,又拍了拍一位太太的肩膀說:“你要準備收攤了。”

裏麵那些太太們開起玩笑來:“喲,這麽著急把自己老婆拉回去,是怕輸錢吧!”

楊柳笑了起來:“是怕你們太累。”

“不行啊,你老婆今晚手氣好,不能贏了就走。”

“好吧,好吧,”楊柳對其他幾位太太說:“再給半個小時,讓你們翻盤。”

楊柳說完又出來加入一群人。

喬婉杭看著楊柳的背影,之前那個組織方的男人又給喬婉杭遞了一杯飲料,說道:“您是曹院長介紹過來的人,如果您願意,我可以介紹您認識那些太太。”

喬婉杭接過飲料,說道:“那就謝謝你了。”

那個男人把喬婉杭帶了進去。

已是深夜,顏億盼沒有回家,就坐在研發院樓下的木椅子上,她抬頭看著研發樓一盞一盞的燈關了,程遠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天很涼,她攏了攏頭發,手裏的咖啡也都涼了,她一口全灌了進去,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

她手裏拿著在旁邊港式茶餐廳打包的消夜,遇到下樓的研發人員,和他說自己是去給程遠送飯,那人也就幫她刷卡進去了。

程遠所在的六樓幾乎沒什麽人了,她敲門進入他的辦公室。他正蹲在地上拿文件,見她來了差點沒跌坐下來。顏億盼把餐放在桌子上,茶餐廳給的保溫袋還挺管用,鮮蝦餃、粥和玉米餅都是熱的。

“你這樣,我真有點不適應。”程遠走過來,捏了一隻餃子放在嘴裏,又拿餐巾紙擦手,“這點東西是收買不了我的。”說完,又端起粥來喝,“這家的魚片粥做得不怎麽樣,刺都沒挑幹淨。”說完,從嘴裏抿出一根刺來,拿出來舉在顏億盼眼前,要給她看個清楚。

顏億盼挑眉看了一眼,上前就要收餐盒,又被程遠扯著手拉開。顏億盼轉身要走,程遠攔到前麵把門關上,沒讓她走。

“坐吧,”程遠推著她坐到沙發上,說道,“你要是沒拿到自己想要的,還指不定使出什麽招數來,等我吃完飯,拱手送上,行吧?”

顏億盼半天沒說話,忽而低頭抿嘴笑了。程遠見她笑得煞是好看,遂解開自己襯衫的兩顆紐扣,走上前一條腿跪在沙發上,作勢要去壓她,手已經按在了她腰上,顏億盼嚇得直推他,又不敢大喊,擔心外麵還有人沒走。

“什麽?”程遠誇張地說,“你居然不是來要我的啊!”

“一邊去!”顏億盼戳了一下他的腰。

程遠捂著腰,笑著站了起來,垂眸幽暗地看了她幾秒,然後轉身從旁邊的櫃子裏拿了一疊厚厚的資料出來,放在顏億盼的膝上。

明明是過年,人家都歡天喜地在家吃喝玩樂,他們兩口子卻在公司裏加班。

也好,這也是一種團聚。

他們不停地翻閱資料,一人說,一人記,刪刪減減、寫寫畫畫……直到接近淩晨,她接到喬婉杭的電話,電話那頭,喬婉杭說:“快過來吧,帶點錢,我遇到點麻煩。”

“什麽麻煩?”顏億盼聽了覺得頭大,她直覺這位董事長夫人總有一天會惹出天大的事情來,她扛不住。

“我砸了別人的場子。”

那邊傳來聽不出情緒的一句話,卻讓顏億盼大腦頭皮血液轟地湧了上來。

29.案頭營業

三個問號砸向了顏億盼頭頂,接著是感歎號,最後變成了省略號。關於這個女人的種種傳聞,還有她的見聞,砸場子這種事,她不是幹不出來。

外麵已經漆黑,她來不及向程遠解釋,就衝入了夜幕中。

顏億盼驅車趕往那個會所,一見那奢華低調的牌麵,心中大喊不妙。

跨入大門後,穿過達官貴人們審視的目光,看到門前一個被玻璃框框住的玉刻菩薩,她有種上前給菩薩跪拜許願的衝動:求菩薩保佑,今日能逢凶化吉。以後必定珍愛事業,遠離喬婉杭。

但青花瓷旗袍美女沒有給她時間,而是加快了腳步往前走,漂亮的旗袍裙擺在她眼底左右晃動著,看得讓人眼暈,她跟著走向一個屏風後,一隻腳剛跨入,就踩到什麽硬物,扭了一下,自己踩到了一個“六餅”,她仔細看才發現地上滿是五顏六色的麻將,七萬、八萬、紅中……裏麵還混雜著一堆破碎的玻璃,以及一個四腳朝天的麻將桌,哦,三腳朝天,有一條桌腳斷了。

除了兩邊排開的穿黑馬甲的男服務員,就剩下穿著打扮雍容華貴的太太們,她們站的站,坐的坐,一個彎著腰蜷縮在沙發上哭,顏億盼以為是喬婉杭,走近看,不是。旁邊還有一個躺著的,哦,不,是仰著身子靠在沙發上的女人,才是喬婉杭,此刻正斜乜了她一眼。

居然沒有一絲緊張、歉疚,哪怕是看到救兵來了的喜極而泣也行啊。

沒有,都沒有。

顏億盼差點忘了,這種場合這人根本無所謂,她就是一個被慣壞的富家太太!

顏億盼壓著火拿出了卡。裏麵是她去年的獎金,數額不低,一個麻將桌,一副麻將,對,還有幾個杯子應該能支付。

“多少錢?”她還是問了一句。

“稍等一等。”經理模樣的人抬起右手輕輕往下壓了壓,擠出個笑臉來。

顏億盼才注意到身後青花瓷又領進來一個穿黑色暗紋緞唐裝、戴大玉佩、盤核桃的人,一句話,高人。

這人來幹嗎?

這時經理對那人說了一句,指了指一個角落,然後幾個服務員走到角落裏,移開一個紅木沙發,幾個人走上前,從下麵顫顫巍巍抬起一個木框。裏麵是一幅字畫,確切地說是一副筆力蒼勁的墨寶,右下角還蓋了紅章,這該不會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古董吧。

牆上還掛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釘子。這場子砸得有點瘋狂啊!

那位高人拿出一副小圓框眼鏡戴起來,走上前,示意服務員把字畫立起來,幾個服務員臉上很緊張,先低頭交流了一陣子,然後像舉豆腐塊兒似的輕輕立了起來,每個人還仔細控製著角度,生怕進一步損毀這個物件,上麵的玻璃已經碎成渣了,顏億盼看清了那幾個字是:疾風知勁草。

“草”字上被暈染了一片,也不知道是茶漬還是酒漬。

“草”!毀了!

看著高人那一臉如琢如磨的表情,顏億盼感到頭皮發麻,覺得她那張工資卡恐怕是擔不起了。

她走過去,彎腰對喬婉杭女士笑著說:“喬老板,您能過來一下嗎?”

喬婉杭站了起來,顏億盼朝著包間裏的衛生間做了一個“您先請”的動作,喬婉杭昂著頭走了過去,顏億盼保持風度地跟在了後麵。

門一關上,顏億盼反手鎖上門,定定看了她一眼,輕聲問道:“怎麽了?”

“你都看到了。”喬婉杭不以為然,“字畫毀了,場子砸了,人也氣哭了。”

顏億盼忽地右手一抬,一把拉起喬婉杭的右手細胳膊把人用力推向了牆角。

喬婉杭臉上總算有了一點驚訝,因為顏億盼一向溫和待人,這個動作力度不小。

顏億盼心道,很好,她應該要有感覺。又聞到了淡淡的酒味,斜乜了她一眼。

喬婉杭被她壓製著,忽然也不反抗了,臉上居然還露出一絲好玩的神色。

“我在加班,你在鬧事。”顏億盼盯著她的眼睛,壓低聲音問道,“憑什麽?”嘴角含笑,聲音卻帶著寒氣。

“就憑你選了我這一邊。”喬婉杭仿佛拿捏住了顏億盼的心思一般。

“不,是憑你丈夫,憑他給你留了遺產,憑他給我指了方向,”顏億盼依然克製著,凝視著她說道,“你還知道自己來做什麽的嗎?”

“怎麽可能忘得了?”喬婉杭冷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我們定個規矩。”顏億盼嘴角扯出一個笑來,鬆開她的手。

“什麽規矩?”喬婉杭頗有些好奇。

顏億盼看她這個樣子,這幾天的壓力和緊張讓她有些繃不住了。“你們夫妻倆用人也得有個限度。我不是你的私人助理,也不是你的朋友。我耐心有限得很,不喜歡伺候人,更不喜歡給人收拾爛攤子,所有的接觸僅限於工作。你也好自為之,收斂一點。”

顏億盼覺得喬婉杭不懂商務,不懂經營,更不懂人心,以後兩人如果要合作,還有得磨合。

“你拉我進來就說這些?”喬婉杭挑眼看她,從她身側走過。

喬婉杭說完後把旁邊的水龍頭打開,洗手,溫水從她細白的手指流過。

顏億盼看她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走到她身邊,繼續說道:“這個會所的老板是北京有名的收藏家,門口那尊觀音是唐代珍品,價值過億,你砸了他最貴的包間,我完全可以報警,加上你背的雲威債務。”顏億盼吸了口氣,語氣不客氣地說道,“關你幾年,你老公在那邊也徹底安心了。”

喬婉杭聽到這裏,關上了水,轉身將手上的水滴毫不客氣地彈在顏億盼臉上,水淌在顏億盼半邊臉頰和下巴上。

“你冷靜一點。”喬婉杭聲量不大,但在衛生間裏的回音中,顯出幾分壓迫感來。

顏億盼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的涼水,對這個惹是生非還理所當然的女人……震驚了。

“字畫不是我砸的,”喬婉杭轉過身,看著顏億盼,“桌子是我掀的……”

“有錢人的世界……”顏億盼笑了一聲,“因為打麻將打輸了?”

“不是,”喬婉杭輕歎了口氣,“她砸了字畫,我才掀了桌子。”

……

“出去吧,”喬婉杭走向門外,“你幫我把麻將桌和酒杯的錢賠了。我現金不夠,所有賬戶也都被凍結了。”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出去了。迎著眾人的目光,大家看前麵那個女人衣服的肩部有些歪,後麵那個女人細長的脖子上還有水滴下來,一縷濕發貼在臉頰上,之前也聽到裏麵一絲動靜,大膽猜想這兩個女人肯定在裏麵撕扯暴打了一番,真恨不得早些把眼睛黏在她們身上,跟著二位美人一探究竟。

他們出來後,沙發的位置多了兩個人,正是楊柳和楊柳的夫人。

楊柳夫人正梨花帶雨地在旁邊哭著,看喬婉杭出來,食指對著她指了過來:“就是她,之前在牌桌上老欺負我,別人給的牌她不要,我一出牌,她就胡,讓我難堪……嗚嗚嗚嗚,她還激我,說要賭就賭大的,說我玩不起,我……氣急了,把字畫砸了,說誰輸了誰賠。沒想到,她居然把桌子掀了!”

“夠了。”楊柳說了一句,聲音不大,但女人很快噤聲了,在一邊抽抽搭搭。

楊柳問了這裏經理一句,經理猶猶豫豫,咽著口水,不敢得罪眼前人的樣子。楊柳又說了一句:“說吧,大不了分期付了。”

經理這才說話:“老板他人在北京,剛剛打電話過來,這副墨寶是喬安民贈送的。”

聽到這裏眾人發出“啊”的一聲,這,很難估價啊。

喬安民大家還是知道的,他在經濟領域內做出很多貢獻,一生奔波,未到退休年齡便因病去世了。整個商界對他的評價都很高。而他本人的字自成一體,很受書畫界認可,隻是留下的墨寶極少。

此時,隻有顏億盼轉過臉看著喬婉杭,然後浮現出一個盛著紅酒的水晶杯砸向字畫的畫麵,然後喬婉杭站起來把桌子掀了。

隻因為,這幅字畫是她父親的遺作。

這個時候,經理的電話響了,經理對著那頭說了一句,然後就按了免提,對方的聲音透著滄桑:“喬安民先生曾經把我這個小地方定為你們的聚會場所,我很榮幸,他也為這裏題了詞,就是這五個字:疾風知勁草。也是鼓勵各位能為中國經濟的發展努力。因為這幅字,也因為他老人家的期望,我每年都是免費提供場所。經理和我說了字畫被毀的過程,我很心痛,以後如果各位把這裏當作娛樂消遣的場所呢,我看還是另找地方吧。這幅字畫,就算了吧。”

電話裏的聲音是位老者,毫無趨炎附勢的樣子,盡管不悅,但仍然很有涵養。

這混亂的場麵,此時有了一個短暫的寧靜。

“老板,”喬婉杭說話了,“字畫我可以賠。”

“你怎麽賠?”老板問了一句。

這幅字畫的所有權在老板那裏,真要賠,她恐怕賠不起。顏億盼目不轉睛地看著喬婉杭,手裏緊緊握著自己的卡,心道:我的錢恐怕不夠啊,喬老板。

“我家裏還有一副字畫,是這首詩的另一句,不知道能不能用來換給您。”

“哦,您是?”老板那邊的語氣有了緩和。

“我是他女兒,”她說著,又歎了一口氣,報了名字,“喬婉杭。”

“啊!”老板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有些沙啞了,“抱歉啊,把你父親的字毀了。”

“該說抱歉的是我。”喬婉杭的聲音有些低。

楊柳的夫人張著嘴,紅著眼看著喬婉杭,神色倉皇。

“嗐!”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又問了一句,“另一句是‘板**識忠臣’嗎?”

“不是,是‘智者必懷仁’。”

“哦,那放在這裏也非常合適。”老板的聲音有些許欣喜,接著還是說了一句,“我很抱歉,以後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沒事,那這幅浸水的字,我就拿回去了。”喬婉杭說完站了起來,“新的題字,明早給您送過來。”

“行,行!我找個人再看看這幅能不能做修複。”老板最後還禮貌地想補救措施。

“不用,這樣就很好。”喬婉杭走上前看著茶幾上被水漬毀掉的字畫,沉默著。

唐裝高人走上前,說道:“我幫你稍做一點處理。”

喬婉杭點了點頭,說:“那謝謝了。”

高人從懷裏掏出一個暗花絲巾,輕輕地鋪在字上麵,細長的手指小心摩挲了一下,吸了吸水,然後輕柔地把紙張卷了起來。服務員拿來了一個禮盒,把字畫放了進去。

站在一邊的楊柳和夫人都沒說話,楊柳臉上有些沉痛之意,楊夫人淚也哭幹了,低著頭,神色有些恍惚。

顏億盼把裏麵桌子、麻將和玻璃杯的錢付過以後,二人便往外走。

“喬婉杭。”一聲傳來。

喬婉杭停了腳步,回頭看著楊柳走了過來。

30.告別過去

楊柳和夫人走上前,楊柳說道:“我很抱歉,我夫人她……”

“沒關係,”喬婉杭淺淺一笑,“我們也都是玩過頭了。”

“我……”楊夫人張了張嘴,又不知道怎麽說。

“沒事的。”喬婉杭不想讓她再難堪。

“對不起啊。”楊夫人也看出喬婉杭不會再發火,還是道歉了,“主要是過去她們都會照顧我的情緒……你來了,好像故意和我作對一樣。”

“我就是故意和你作對。”喬婉杭倒不避諱,“就是看不慣大家都照顧你。”

楊夫人表情凝了幾秒,忽而無奈笑了起來,說:“以後也沒機會了,我先生說,我被拉入顧客黑名單了。”

“我也一樣。”喬婉杭說道,“父親成立的交流會,他的女兒被永久禁入。”

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楊柳沒有笑,頓了頓,對喬婉杭說:“你之前是不是想要我出麵幹預永盛入資雲威?”

此刻賓客熱鬧也看完了,都往外走,喬婉杭有些猶豫是不是要在這裏商談此事,但還是很誠懇地點了一下頭。

“我在這裏給你一個明確答複吧,”楊柳說道,“無法幹預。”

喬婉杭看楊柳一臉的坦**,便也不再顧忌,說道:“雲威雖說是一家民營企業,但當年成立是為了振興國家工業,之後也是努力轉型,現在不能莫名其妙就落到外資手裏。”

“我知道,雲威一直是被認可的。”楊柳沉吟片刻,又說道,“振興國家工業是好的出發點,但也要遵循市場規律。任何人出麵幹預,都容易被質疑。”

“質疑您和企業的關係?”

楊柳不置可否,他還是愛惜羽毛的,不然之前不會拒絕喬婉杭的谘詢。

“您是不是認為,我找您,為了自己手裏那點利益?”喬婉杭索性把話挑明。

楊柳沉吟片刻,緩緩道:“熙熙攘攘皆為利往。商人這麽做沒有錯。”

“您要眼看著外資為了逐利,扼殺有前景的民族產業?”喬婉杭有些著急了,但說話還是控製了情緒。

“翟太,不要那麽義正詞嚴,”楊柳抬了抬手,之前的歉意情緒漸隱,恢複客觀態度,“恕我直言,現在的雲威連自救都難,很難扛起民族產業的重任。”

喬婉杭聽他這麽一說,愣了幾秒,微微一欠身,不再爭辯:“打攪您了。”

旁邊的楊夫人也有些尷尬,剛剛才修複關係,現在又冷臉相向了。

楊柳抬腳要走,又停下來對她說:“翟夫人,你平時種花嗎?”

“種。”喬婉杭雖有些不解也立刻回答道。

“那我也請教你一個問題。”楊柳語氣如常。

“不敢,您說。”

“在什麽情況下你會去掉一株植物的‘頂端優勢’?”

“想要側芽的花開得更勝,主莖不開花卻占用了更多營養和陽光的情況下。”

“那什麽時候動手剪掉呢?主莖剛冒芽就剪,還是等側芽開花了再剪不遲?”

“都不行,”喬婉杭搖了搖頭,“主莖剛冒芽就剪會讓整株植物分莖少,長不高,但也不能等分支開花再剪,那就太遲了,錯過了長花蕾的最佳時期。所以,要觀察兩邊的長勢,合適的時候剪掉。”

“嗯,也就是說我要看清兩邊的長勢。”楊柳打量著喬婉杭,像是很認真的在總結。

“是。”喬婉杭點了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謝謝。”楊柳說完,帶著夫人離去了。

喬婉杭出神地看著他的背影走向那一路明亮的路燈下,陷入沉思。

顏億盼站在她身邊,雖知這大概是某種提醒,但一時也沒想到破解之法,輕輕安慰道:“回去吧,總會有辦法的。”

兩人靜靜地穿過廊道,走到了會所前廳,那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個燒著的壁爐。顏億盼看她臉色很差,也不知道她酒勁過了沒,於是上前勸了一句:“要不坐坐再走吧。”

“嗯。”喬婉杭似乎這一晚上也被折騰得精疲力竭,於是兩人在壁爐邊坐了下來。

喬婉杭看著壁爐半天也不說話。

顏億盼對她此刻的狀態有些擔憂,雲威現在確實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般人難以承受這種壓力。她想緩和這種沉痛氣氛,歪著頭,笑著問她:“說說,你是怎麽以一己之力,把人家夫人氣成那樣的?”

喬婉杭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顏億盼,她的眼睛裏印著瑩瑩火色,之前臉上的冰霜也消融了。

喬婉杭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骰子,紅彤彤的。顏億盼看著那個骰子。

“這有什麽難的,我玩了那麽多年牌,什麽能讓人興奮,什麽能讓人暴怒,早就摸得透透的了。”

不愧是麻將協會會長……顏億盼心中想著,不禁笑了起來,說:“改天你教我,玩個牌還能深諳人心。”

喬婉杭看了她一眼,轉臉就把那個捏在手指上的骰子一下彈入了壁爐裏。

嗶啵一聲,骰子在火堆裏被燒得通亮,周身都是火光,顏億盼有些愕然,那個瑪瑙骰子可不便宜的,她喃喃說道:“你們有錢人都這樣不愛惜東西的嗎?”

“最重要的是……”喬婉杭看著那堆火,火照亮了她半邊臉,她輕吐了一口氣,自嘲道,“我過去,就是她那個樣子,簡直一模一樣,被大家寵到失了分寸。”

喬婉杭看起來很傷感,經過今晚的事情,顏億盼覺得這個女人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對形勢不了解、不在乎,事實上,她可能想得比別人都多。

“你和她不一樣,”顏億盼搖了搖頭,笑道,“你還是比她好看不少的。”

喬婉杭笑了起來,但隻持續了幾秒,惆悵情緒又緩緩顯在臉上。

顏億盼看著那個骰子在火堆中消失殆盡,想著,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和過去告別吧。還沒細想以前喬老板是過著怎樣奢靡荒唐的日子時,對方已經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

顏億盼追上去問了一句:“他說的‘頂端優勢’你聽懂是什麽意思了嗎?”

“大概就是告訴我選擇還不是時候吧,外資沒有高到壓製雲威發展,雲威的花骨朵也沒開出來……”喬婉杭說道。

“我怎麽覺得不是呢,他最後說,他要‘看清兩邊的長勢’,重點是他‘看到’才能出手。”

“‘長勢’?”喬婉杭停下了腳步,燈籠紅澄澄的光落在她的臉上,比之前多了些生氣,“可這我怎麽能控製?”

“沒有‘勢’,就造‘勢’……”顏億盼眼睛眯了眯,神色幽深,“總得讓他看清楚。”

兩人對看了一眼,又沉默下去了,靜靜地走過那條長長的回廊。

出了大門後,顏億盼把喬婉杭送上車,正要關門,喬婉杭抬頭問顏億盼:“我還能安排你工作嗎?”

顏億盼想起自己在衛生間對她說的那些話,想收回也不行了,隻能清了清嗓子,無奈笑道:“砸場子賠款不行,我卡裏的錢可不多。”

喬婉杭笑了起來,說:“幫我查一個人。”

已到淩晨,天上星光閃爍,四周靜謐安寧。

前路越渺茫,越要向前走。走投無路時,即便是心中幻想出來的一線天光,那也是希望。

顏億盼連續幾天都是白天上班,晚上去程遠那裏整理資料。

那天程遠因為要去實驗室,就剩她一個人,她竟然感覺沒有程遠,她的效率……更高了。

程遠從實驗室回來後,看她坐在沙發上,一臉欣喜地甩了甩手裏的資料,站起來告訴他:“圓滿完成任務,程院長,江湖再見。”

程遠看到她手裏的資料,神色有些異樣,然後上前:“我能最後再看看嗎?”

“行。”顏億盼把資料給他。她自覺成就滿滿,他必將驚歎於她的工作水準!

程遠的臉在燈下顯得晦暗不明,倚在座位上,翻看著整理的資料。他挑出其中幾頁,轉手就放進背後的碎紙機裏。顏億盼衝上去搶奪已經晚了。

顏億盼詫異地看著他。程遠避開她的眼神,轉過椅子把窗戶打開。科技產業園的夜晚格外清靜。

“除了我給你看的那些,別的都不能用。”程遠解釋了一句。

顏億盼看著碎掉的紙張眼裏直冒火光,這是她今天順著他給的資料在另一個沒上鎖的資料堆裏翻出來的。

“程遠,你很奇怪。”顏億盼說,“你在這裏,每次都是你來挑資料,你不在,我並沒有翻閱你那些上鎖的機密文件,這些隻是你放在角落裏落灰的文件,都是兩年前的過期資料。”

“所以,沒有多大價值。”

“不對,”顏億盼說,“既然沒有價值,你急著銷毀它做什麽?”

“沒有價值為什麽不能毀了。”

“別繞圈子……”顏億盼覺得他簡直是無理取鬧。

“很晚了,你腦子也混沌了,我也累了,早點回去吧。”程遠把資料推回給顏億盼,“這些資料足夠你用了。”

“我聽媽說,有外國公司挖你,”顏億盼坐在了他對麵,“你是不是……並不在意研發部裁撤掉,甚至巴不得裁掉以後,你帶著自己的人另謀高就。”

程遠盯著顏億盼,這幾日的熬夜讓他眼白處布滿了血絲,此刻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可怕,好半天,才以讓人發寒的語氣說:“你就這麽看我的?”

自從翟雲忠去世,顏億盼確實不知道程遠在裏麵扮演什麽角色,此刻,她根本看不透眼前這個男人。

顏億盼不想解釋,事已至此,這些恐怕也是程遠能給到的極限了。她拿起資料,說道:“你想藏起來的東西,我不看就是了。你是什麽人,隻有你自己知道。”

顏億盼說完便往外走。

“億盼,”程遠也站了起來,抿了抿嘴唇,說道,“你已經整理得很好了,邏輯通透有力。有些事情,你如果不知深淺,就一個字也不能傳出去,因為你不知道別人會怎麽解讀。”

顏億盼回過頭愣在原地,有些迷惑:“一些冰冷客觀的數字,能怎麽解讀?”

“除此以外,”程遠指了指她手裏的資料,再次強調,“什麽都不要說,不然,裁撤的恐怕不是研發中心,你所在的雲威公司也有風險。”

顏億盼愣了愣,翻看手裏的資料,不就是兩年的產品研發思路嗎?她讀不出程遠的眼神裏到底有多少警告意味,多少威脅意味,總之,感覺不太妙。

“好,不說。”顏億盼說完,便出來了。

這個疑團,她總有一天要解開。程遠的心到底是紅色的還是黑色的,她也一定會知道。

31.拜訪過氣名人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喬婉杭和顏億盼來到一個落英繽紛的地方,青青綠綠紅紅粉粉入了滿眼。這是國內一所頂尖大學的校園。

她們走到一幢居民樓前,爬藤植物迎著陽光布滿居民樓的東側,大學正在寒假期間,依然有學生在園內看書奔跑,看著洋溢著青春笑容的少男少女,她們心情放鬆了很多。

她們進入五單元,走進一個淺綠色的舊電梯,摁了上行鍵以後,電梯卻遲遲不動,她們兩個呆等了一會兒,便從旁邊的樓梯走上了三樓。

“302。”喬婉杭說了一句,顏億盼看了兩邊都沒有門牌號,分不清哪個是302。

“應該是這個。”喬婉杭指了指右邊這戶,這家門前還掛著春聯,上聯是“一世鑽研難得幾分清閑”,下聯是“滿腔熱血不求功名利祿”,橫批寫著“高興就好”。

看著這幾個飛舞的字,喬婉杭不禁一笑。

顏億盼上前敲門,過了一會兒,才聽到有腳步聲,鐵門打開後,露出一個老人疑惑的臉。

此人正是被楊柳氣跑的經濟學家許良友。

“許教授,新年好。”喬婉杭微微彎腰,“我是雲威集團的董事,我叫喬婉杭。”

這一次喬婉杭沒有謙虛,盡管她那個董事的位置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恢複。

“我是顏億盼,她的……助理。”顏億盼還是覺得謙虛一些比較好,順便給了老人一個乖巧的微笑。

“哦,那個生產芯片的公司。”許良友說到這裏,把門打開了一些,問,“你們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哎,我那一套早過時了,別耽誤你們賺錢。”老人揮了揮手,想關門。

“他們說我公司那一套也過時了,”喬婉杭一把拉著門,不讓他關,“可我偏不信呢,特別想讓他們嚐嚐打臉的滋味。”

喬婉杭說完,臉上露出壞笑。許良友笑了一聲,眼睛亮亮的。

“那你們煮酒論英雄,”顏億盼手裏拿著兩瓶茅台,她在網上看到老人愛喝酒,愛看武俠,“看看兩個過時的人能不能一統江湖吧!”

許良友把門打開:“進來說說吧。”

許良友家的房子不算大,是個小兩居,屋裏彌漫著一股藥味,原木色老式家具,家中的一整麵牆都是書。客臥有個保姆照顧著坐輪椅的妻子,正在給她喂藥,保姆隻是看了一眼來人,目光混沌,並未打招呼。

許良友也沒有介紹,就帶著她們來到客廳的陽台。

外麵正好能看到一大片櫻花樹,微風吹來,香氣怡人。

三人坐定後,顏億盼拿出了資料,對雲威的情況做了介紹:“雲威1987年成立,早年是一家代理終端設備的企業,1992年開始自主研發,從做工控係統,到研發消費終端芯片,比如遊戲機、電腦、車載芯片等,相比美國起步晚,在國內算是起步早,但走得不太順……”

顏億盼介紹的時候,許教授翻看著資料,說道:“我帶過一個學生,他研究過雲威,你們不是走得不太順,是芯片領域有一個詛咒,就是摩爾定律。”

顏億盼放下資料,有些詫異,老爺子很懂這個行業。摩爾定律,是英特爾的創始人之一摩爾提出來的,是指按照他們的研發規律,處理器的性能每隔兩年翻一倍。換言之,越走在前麵,他們的優勢就越明顯。“後來者居上”這樣的話如同癡人說夢。

“最可怕的是英特爾用這個定律製定Tick-Tock策略,簡直是碾壓式的優勢,並且是永續發展。”喬婉杭說道,看到顏億盼的訝異表情,補充了一句,“我在看我先生書房裏的書。”

“在投資上,這種行業是小投資,虧錢;中投資,不賠不賺;大投資,要麽血本無歸,要麽大賺特賺。”許老的概況頗為精準,“所以,這種回報率,投資機構不看好也是正常。”

“許老,實不相瞞,雲威身上背的債務和官司都很多,”喬婉杭從包裏拿出一份財務報告,推給許老,“但我依然覺得雲威很有前景,因為它研發的是最代表未來價值的芯片。”

“你是董事,你想保留研發就保留啊,”許老有些納悶,“我也相信一個企業要有核心技術,尤其是這種要看長線的企業,更需要耐心。”

顏億盼簡單解釋了這段時間雲威的變故,許老翻看財務報告,神色凝重。

許老最後放下報告,說:“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你憑什麽讓他們選擇你,換句話,憑什麽讓他們保留研發。”

顏億盼拿出從工程院統計來的資料,說道:“這是我們統計的所有專利數,這十年來一共是1458個,和全球最頂尖的芯片研製公司還有很大差距,但您看每年主頻的提升幅度,還有出貨量的增長比,足可以說明進步的速度很快。”

“這不容易,大家都在加速。”許良友說道。

外麵陽光明媚,喬婉杭直麵許良友懷疑的眼光,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芯片的研發需要持續的財力、精力投入,大不了我這一代完成不了,我會讓我的下一代一直做下去。”

顏億盼看著喬婉杭,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即便所有人對研發都不看好,即便之前喬婉杭是那樣的茫然猶豫,此刻,因為這句要堅持的話,讓她覺得之前受的所有折磨都值了。這個女人遠比她想象的要堅定,要勇敢。

許良友的目光從一個經濟學家的睿智轉變為老者的慈祥,他點了點頭:“可是,怎麽才能讓人認同這個價值呢?從你們的財務報表來看,雲威是在破產的懸崖邊上行走。”

“這需要您幫忙了,讓人相信:信息產業需要雲威。”喬婉杭說道。

“這個結論不是偽命題,因為時間會證明它的正確性。”顏億盼無比篤定地說。

許良友看著窗外,半天沒有說話,直到最後才說:“我想想,想好了給你電話。”

老人說完站了起來,喬婉杭和顏億盼也跟著起身。

他送兩人出去時說道:“這件事,你們也要做好失敗的準備。”老人的聲音顯得沙啞而厚重。

“現在,即便有人告訴我,前麵是萬丈深淵,我也會走下去。”喬婉杭說道。

顏億盼站在她身邊,側臉看著她,半天沒有說話。

兩人快到中午的時候才離開許良友家。外麵陽光熠熠,鮮花灼灼,海棠、碧桃盛放在道路兩邊,早開的櫻花被風吹過,飄落滿地,二人都沉默著,各有心事。

“你不會走進萬丈深淵裏的,他,不會讓的。”顏億盼低頭說了一句,然後抬頭看著花開粲然的石路,語氣極為平和地說道,“你走的路必定是鮮花滿地,眾人追隨。”

喬婉杭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把她頭發上的一片花瓣輕輕拿了下來,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天傍晚,顏億盼回家的時候,正遇到那個撿垃圾的小男孩。他身上幹淨不少,曬得膚色黝黑。他老遠看到顏億盼,就跑了過來。

顏億盼發現他戴著那天留在紙箱裏的手套,身上還多了一個棕皮小挎包,看起來在收破爛這條路上,走得越來越專業了。

顏億盼有些訝異,這孩子現在這個狀況還有多餘的東西相送。隻見小男孩摘了手套,從挎包裏掏出一疊五顏六色的紙張,遞給顏億盼。

是各種優惠券、代金券。

天邊的雲彩絢爛,照在孩子布滿細汗的額頭和明亮的眼眸中。

她猜這孩子一定攢了很久,一直放在包裏等著給她。

她笑著問道:“都給我嗎?”

“嗯!”男孩用力點頭。

顏億盼接過優惠券,很認真地翻看。

“謝謝,正好有我喜歡去的餐廳的。”顏億盼拿著優惠券晃了晃。

男孩好奇地湊過來:“是哪家?以後我幫你收集。”

“你給了這麽多,其他家的,我也可以試試呢。”顏億盼看到有健身房和瑜伽館的。

顏億盼彎下腰,展開代金券給男孩看,說:“你挑一張,阿姨請你吃飯。”

男孩瞪著大眼睛看著她,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他想了想,又緊張地搖頭,也不說話,轉身就要走,像是顏億盼會抓走他去硬塞美食一般。

男孩放慢了腳步,回頭粲然笑道:“等我有錢了請你吃!”

男孩說完,就跑開了,顏億盼看著他狂奔的背影,無奈地笑了起來。

一個倔強而又敏感的孩子,最厭惡的便是強加給他的恩惠。

顏億盼認真地在這些優惠券裏找一個可去的地方。

32.側麵夾擊

她抽出一張擊劍館的體驗券,上麵寫著:練劍、練心、練氣、練身。

這八個字感覺有一定的境界。她按照地址走了過去。

這裏離家很近,在隔壁小區的商鋪下,分兩層。新開業,人很少。她一進來就有引導員跟過來,並且熱心地給她安排教練。

這個練劍館還很專業,有人幫她穿上了訓練服:褲子、護胸、金屬麵罩……一身行頭穿下來,她就已經滿頭大汗了。

教練是個男的,門前還掛著他的個人介紹海報。他是個退役的國家運動員,教她的時候很有耐心,且以鼓勵為主,他說:“練劍先練心,一定要冷靜,才能保持穩定的呼吸,找到準確的發力點,隻有這樣才能實現訓練肌肉的效果。”

她本身的體態就很好,練起來也是英姿颯爽,行人從劍館經過,隔著玻璃也不由得停下來看幾眼。

這個人世間到底是什麽?她越來越相信,這是一個角逐場,上天既吝嗇又偏心,毫無公平可言,有的人一上場就光環加持,可結局呢,也許一敗塗地,黯然退場,比如翟雲忠;有的人一上場就帶著缺陷,卻靠著耐力一直在堅持著。她就是那個破衣爛衫上場的人,對自己的環境、自己的未來從來都不樂觀,她不啻以最壞的心思揣度周遭人的心思,也習慣為最壞的結果做打算,這反而讓她堅不可摧,未被驅逐出這殘酷的角逐。

一堂課下來,顏億盼已經渾身冒汗,肌肉發酸,卻感覺渾身通暢自在,便毫不猶豫地在這家店辦了卡。

時間就這麽又過了幾天。雲威的裁人計劃正在按部就班,公司裏風聲鶴唳,每個人都岌岌可危地工作著。而顏億盼卻每天按時下班,照常練劍,不為所動。

對即將到來的一戰,她必須以身心最佳狀態迎戰。

第二天,顏億盼一大早就出了門,穿著她的擊劍裝備在劍館練劍,她的手機在儲物箱裏不停閃動,來電、黑屏,又來電,又黑屏……今天是HR和工程院員工簽離職協議的日子。Lisa在顏億盼辦公室門口左等右等,沒有等到顏億盼,卻等來了自己手下的HR專員,她表情驚悚地喊道:“Lisa,不好了,樓下有幾個電視台的記者在采訪員工。”

專業滅火隊隊長顏億盼不在啊,她部門的人見老板沒來,都不敢出頭。畢竟脫離顏億盼輕易出頭,容易被槍打。

Lisa直接跑到廖森辦公室抱怨道:“這種時候,億盼居然躲了!”

“永盛給我們的時間有限,這件事情必須速戰速決,以免事態擴大。”廖森倒還冷靜,這種陣痛,他必須應對。

李歐也進來了,他神色緊張,看了一眼廖森,然後從桌子上拿起遙控器,直接把電視打開。

梳著偏分戴著金邊眼鏡的知性男主持人在屏幕上介紹:“今天,我們記者了解到,前段時間因為董事長自殺而被推向風口浪尖的雲威集團突擊實施裁員。讓我們來看一下前方記者剛剛發來的報道。”

雲威研發大樓下麵,幾個研發人員剛剛從裏麵出來,有的人手裏已經捧著箱子了,記者問其中一個研發人員:“裁員的事情有事先通知嗎?”

“雲威沒有通知,不過你們媒體不是很早就預料到了嗎?外資進入,他們沒有耐心讓我們繼續搞芯片研發……”一個打了馬賽克的女性工程師說道。

“廢什麽話,沒有通知,沒有商量,早上一來,HR就直接亮出了辭退協議。”

一個男性研發工程師說道。

報道還概述了雲威自董事長去世以來的風雨飄搖,還有雲威內部高管的采訪內容,據說是負責公司投融資業務的,也是這次被裁的對象。這位內部人士提到,“我擔心的是,公司戰略層領導層恐怕是想借董事長去世的機會進行高層洗牌,借用資本的力量來打壓異己。”

廖森關了電視。Lisa手中有部分裁員合同,問廖森該如何處理。

廖森撥通了永盛投資人Keith的電話,說道:“我有件事情需要和您商量……”

他們的談話不過十分鍾便結束了。Keith給了明確表態,要麽裁員,要麽撤資。

媒體的攻勢並沒有結束。

還懸掛著大字報:他已歸西,你又何必落井下石。

旁邊架著的高矮相機不停地拍攝。

很明顯,這一切都是衝著廖森來的。

但這並沒有結束。

下午兩點,《南方周刊》頭版報道,白色版麵中這麽一行字,“他已歸西,你又何必落井下石”。

記者選了廖森演講的照片,眉眼中透著陰冷和狠絕。文中他被描述成一個忘恩負義,對恩主趕盡殺絕的臣子。報道還用一個表格公布了研發部及研發人員的學曆背景,表示:這麽一個精良的團隊,在董事長去世後,慘遭裁撤。

網絡社交平台中的仁人誌士們哭喊一片,覺得董事長定是被那些心懷不軌的人逼迫而亡,財經記者和科技板塊都掀起了一股對中國科技的擔憂。

全網彌漫著一股關懷,大家產生了共情:大家和雲威那群人一樣,一直在奮鬥,卻總也得不到認可。他們看到了一種久違的俠士精神,我為了信仰而奮鬥,在惡毒的算計中,我依然保有熱血。

一年一度的政府企業商務溝通會上,許良友是最後一個發言,他公布了一係列數據,來演示世界芯片事業發展情況,以及專利數在中國位居前三的雲威現狀,在演講台上擲地有聲地說道:“這些數據,就兩個點跟大家分享一下,第一,芯片是信息產業的大腦,工業、金融、消費領域都把離不開它,我們能完全依賴國外進口嗎?不能。自主研發是唯一出路;第二點,雲威現存的芯片產業有76%應用在工業領域,12%用在民用信息化係統中,你們想想,這樣的企業被外資控製,後果是什麽?!人家控製的是你的指揮中心,你的大腦!”

坐在台下的楊柳突然站了起來,他神色很平靜,拿起包走出了會場,秘書跟在後麵端著水杯,一路小跑,跟著上了商務車。

整個論壇突然炸開,這種溝通會上,媒體本來都昏昏欲睡,但是突然湧上前對著許良友亮出的那張圖片拍照。

不到兩個小時,日報在微博中直接發出評論文章。

這些文章都一一被推送到顏億盼的手機上,她剛練完劍,低頭翻閱著消息,臉上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

顏億盼換了衣服以後,坐在更衣室給一家媒體發了一條極短的簡訊。

媒體電話過來:“就這麽短嗎?”

“不用太長,這年頭誰有耐心讀長新聞,越短越能勾起興趣,這條短訊足可以在這幾天發酵。”顏億盼做了解釋。對於資本市場而言,大張旗鼓的內容通常都是假的,而捕風捉影的才是真的。

很快,一家證券媒體在一個豆腐塊的角落訊息裏發布了一條關於永盛的消息,暗指永盛暗箱操作:

本報訊 永盛股份原持有人張某華、梁某、Mickle Cheung開始出售手中股票,進行私下交易。股權公告中,幾人的名字均已消失。相關人士稱,此舉或與永盛與雲威的投資交易有關,或有洗錢嫌疑。

顏億盼把這條消息通過公司內部BBS傳播,造成一種隻有內部人士知道的感覺,這則消息讓董事會那邊決定重新考慮是否應該接受永盛的五位成員進入。

很快,永盛不得不接受警署經濟科的調查,暫緩了確認董事成員的過程。雖是暫緩,但這種懸浮不定的狀態,讓人不能高枕無憂,生怕出現變數。

而這種人心浮動的狀態,最需要一個定乾坤的人,那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人,必能引起足夠的重視。

雲威持續在熱搜榜上沒掉下來。大樓周邊總遊走著便衣記者,試圖打探消息。

外界的猜測總算有了落點,雲威研發樓下突然聚集了很多中外記者。

廖森這幾天都是從地下一層直接上辦公室,今天也幹脆不躲了,下樓來看,迎麵正遇到招呼媒體的顏億盼,他質問道:“你又想搞什麽名堂?”

顏億盼笑道:“堵不如疏,開個媒體吹風會比較好。”

“沒聽說你還有這個計劃呀,”廖森看著前方嗤笑了一聲,“這筆費用過財務了嗎?”

“費用有人出。”顏億盼看了看身後的人。正是翟雲鴻,他正戴著墨鏡,喝著這次吹風會準備的飲料,他朝著廖森笑了笑,聳了聳肩,甘當冤大頭一般。

“你想吹什麽風?”廖森繼續問道。

“我們需要和媒體溝通一下未來雲威的規劃。”

“規劃不是在股東大會上發布了嗎?”

“廖總,那次反響太小,我們這次發布,一定可以驚動更高層。您看,電視台的記者都來了。”

顏億盼說完就笑著出去迎接了。

留下Amy招待廖森坐在了前排的位置。

幾張簡單的桌子,下麵圍坐著媒體,架著攝像機,還有媒體陸陸續續趕到,雲威大廈外麵的車位都被占滿了。

程遠在樓上辦公室,沙發上是顏億盼早上送來的幾身換洗衣服,他拉開百葉窗,低頭目不轉睛看著樓下顏億盼的忙碌,神色中竟有些許柔情。

此時,他的電話響了,是顏億盼,他接了起來。

“你不下來說幾句?”

顏億盼抬頭看著窗戶,他趕緊放下百葉窗,生怕被看見自己在窺視她一般。他說:“不了,這種場合不適合我,他們作為董事長的親眷,會更受關注。”

“這次會說一些研發的內容。”

“我知道你能把控。”

顏億盼抬頭看著他的百葉窗,笑了起來。

台下,媒體都在交流著。

“這次真是世紀大戲,我估計,永盛這次要被逼撤資了。”

“不可能,那畢竟是港股。”

媒體吹風會如期開始,顏億盼穿著顏色鮮豔的套裙,先從一側上來,她引導喬婉杭坐下後,輕聲說道:“放鬆一點。”

喬婉杭聽到,扭頭看她時,她正在低頭調整話筒的位置和紙筆的擺放。

顏億盼做了簡單的開場:“大家這段時間都在關注雲威,我們不能貿然對外宣布決定,翟亦禮先生從創立雲威之初,就建立了協商決策的體製,為此,我們做了充分準備,希望公眾、媒體、政府,還有所有股東能了解雲威的真實情況。”

接著,她拿起一份資料:“這是你們身後那座研發樓的科研人員的加班記錄,每個人平均每年加班541個小時,而且這種工作強度持續了十年,這是什麽概念,是這裏每個人多工作了兩年,研發中心一共441人,是多少年?大家可以算一下,我在這裏不是說勞工問題,因為雲威不會少給加班工資,我是在說我們的事業太艱難,我是在說這一群人的精力、時間和理想。如果這群年輕人放棄了,他們也會有出路,跳槽、出國、改行都可以,但對雲威來說,對整個ICT行業來說,就失去了最寶貴的機會。”

顏億盼的話語,伴隨著旁邊翻譯的聲音。

媒體再次鼓掌,有人喊道:“加油!中國崛起!”

“不過,今天,我不是主角。我希望大家耐心地傾聽,過去不曾留意的人發聲。”

短暫的停頓。

“我是喬婉杭。”喬婉杭抬頭看了一眼台下的記者,大家都安靜下來,將鏡頭對準了她,閃光燈讓她閉了閉眼,暗自吸了一口氣。

33.上位

喬婉杭說道:“我希望借這個機會,讓大家重視雲威現在的情況,不僅僅是重視它麵臨的危機,更是重視它的戰略位置。對於我個人而言,我的股份給到誰都不會影響我的收入,但是,我不希望我丈夫的交接棒給到隻看重利益的投資機構,我不想看到他親手培養的研發人才都離開雲威。”

廖森看著眼前這個應對媒體略顯拘謹的女人,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對手。那些以女性柔弱示人的形象不過是虛晃一槍,對她而言,廖森並不是一個落井下石、背信棄義的逆臣,而是這樣的矛盾更容易吸引媒體的關注,那些伏筆等待的不過是這場戰役,她要上位,手裏必須握著強力而鮮明的旗幟。

“怎麽樣?她是不是一個不錯的繼承人?”發布會結束以後,顏億盼笑著問廖森。

“你為什麽最後會選她?是好掌控嗎?”廖森看著顏億盼,語氣森然地問。

“你還是和我共事的時間太短了,不然你不會問這個問題。”顏億盼以幾個月前同樣的話,回答了廖森。

“是啊,共事時間太短,”廖森看著前麵被眾人圍繞的喬婉杭,轉頭對顏億盼說道,“我不知道你可以這麽混蛋,又這麽忠心。”

這句話帶著諷刺,帶著憤恨,還帶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欣賞。

活動結束當晚,電視台八點的《經濟半小時》做了專題報道,對雲威的報道中給了很多總結數字:專利數、研發人員數、芯片銷售數、加班數……這些構成了雲威從成立研發中心以來將近二十年的心血和戰績。

喬婉杭接到了楊柳秘書的電話,邀請她參加雲威和永盛股權之爭協調會。

“這次談判我會和廖森參加。”喬婉杭說道。

“你把我叫過來就是說這件事吧。”顏億盼神色凝滯了片刻,說道。

如果這是一個升級打怪的遊戲,此刻,廖森應該被擊倒在地才對。可是,這是活生生的商業世界。

有廖森在,顏億盼在雲威的日子不會比喬婉杭更好。廖森這個人從來不懂得包容,之前,他讓顏億盼過了堂,升了職,逼迫顏億盼翻出了底牌。現在,等待顏億盼的,恐怕就是風霜刀劍嚴相逼了。

“你知道他在公司裏負責的範圍有多廣吧?”喬婉杭說道。

“我知道不奇怪,你知道,倒是讓我很意外。”顏億盼看著電視屏幕,裏麵正在講雲威這十年的路程。

喬婉杭不置可否,顏億盼第一次有看錯人的挫敗感。

喬婉杭是被動攪入亂局,她需要廖森來穩定時局,公司裏經不起大的變動。

她們兩個人都是聰明人,都懂。

“鳥盡弓藏。”顏億盼笑道,輕歎了一口氣。

“不會把你藏起來的,”喬婉杭側過臉,看著她說道,“還會讓你露麵……你幫我去參加另一個活動。”

“什麽活動?”

顏億盼臉上多了防備,從此以後,她要留意這個女人的每一步,因為曆史經驗告訴她,喬婉杭的每一步都可能讓她措手不及。

3月14日,喬婉杭、廖森、湯躍和助理以及翻譯出現在了大樓頂層會議室,協調雲威的股權之爭會議即將在這裏召開。報刊架上的報紙頭版頭條寫著,“拯救中國芯,我們還有多遠的路?”

“翟太,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你是怎麽把一個公司內部的股權之爭上升到產業層麵的?”楊柳和她握手時,低聲問道。

“您後來想清楚了嗎?”喬婉杭笑道。

“我真的檢討,對事情的嚴重性判斷不足。”楊柳收起了笑臉,說道,“不過,現在形勢對你有利,這也是我願意看到的。”

“我還是要感謝你,是你給了我提點。”

“許良友才是對你幫助最大的人。”這句話聽不出情緒,然後楊柳一抬手,“請坐。”

永盛的人從門外進來,Keith帶著三位新麵孔出現,他們和雲威的人對麵而坐,楊柳和其他人員坐在中間的位置。

“這是一場調解,不是談判。”楊柳的開場第一句話給這次會議定了性。

“我提醒一下各位領導,坐在我們對麵的喬婉杭女士是有美國護照的,這個人可以隨時回美國。”Keith率先發難。

一陣沉默,大家似乎在思考此事的影響會是什麽。

喬婉杭站了起來,從包裏把護照拿出來,舉起來給各位看:“他說得沒錯。”

緊接著,當著所有人的麵,喬婉杭問旁邊的工作人員要一把剪刀。

那人有些納悶,但還是給了。

她當著所有人的麵,把護照剪斷,一分為二的護照落在桌麵上,她說道:“我將重新申請加入中國國籍,我本來也是中國人,這輩子都會留在這裏。”

廖森挑了挑眉,眼神中帶著一絲詫異和玩味,作秀也好,認真也好,這個女人不簡單。緊接著,他掃了一眼其他人的反應,似乎都買賬了,他忽而有些憂慮,這個女人會不會成為他商業暢想中最大的障礙?今天她能坐在這裏談判,就不容他輕視。

廖森想到這裏,沉聲詢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同樣是3月14日,顏億盼來到資寧,在這裏,翟緒綱的溫泉度假村旅遊度假項目正式剪彩,他們邀請了投資人,以及當地政府前來觀摩,陽光布滿這個玻璃房,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翟緒綱給父親翟雲孝電話:“不知他們會怎麽解決這個問題。”

“他們出手,一定是從大局著手,不管怎麽說,雲威死不了。你管好自己的項目。”

翟緒綱倒是有著出色的抗壓性和接待能力,不論父親給了他怎樣的臉色,他都可以給各位商界富豪們送去春意的溫暖。

他不遺餘力地向來賓介紹著自己的項目:“你們看那邊的山頭,已經有粉色的杜鵑開出花來了,再過一個月,這座山就會染上各種鮮花的顏色,大好河山一片紅,山裏還有山泉,我們送到環保局做過檢測,是可以直接飲用的水源,裏麵含有鈣鐵鋅硒……

“想想,你們帶著親朋好友,爬山、釣魚回來後吃肥美的鬆鼠魚,我們旁邊的溫泉中心今晚就可以營業,你們可以看著頭頂的星星,聽著鳥鳴,在雲霧中享受……”

他的手指向一側的溫泉房,來賓們帶著期許看向那裏,泉水潺潺,水聲讓這個山脊顯得靈動而幽深。

微風拂過,讓每個人都褪去了心靈的塵埃和身體的疲憊。

泉水還在往外翻湧。

鮮活、激昂,還有一絲暴躁不安。

人們都聚了過去,仿佛天地間會蹦出什麽了不得的物種一般。

“嘩”的一聲!

溫泉猛地噴薄而出,這次,不再是清流,而是汙濁的泥水。

泥渣汙水猛地四下飛濺,泉眼處,一股泥漿炸裂般一直衝到頭頂兩米處,整個溫泉瞬間染上了黑黑黃黃的顏色。

四周的玻璃被湧出來的泥水衝得肮髒不堪,砰的一聲,玻璃突然被水衝倒,裏麵一男一女裹著浴巾,渾身滿是淤泥尖叫著跑了出來。

“怎麽回事?!”翟緒綱立刻慌了!

那些富人們本已百無聊賴,看到這一幕倒是都紛紛舉起手機拍起來。

那幾個溫泉泉眼已然變成了泥潭。

顏億盼戴著墨鏡一直坐在那裏喝著奇異果汁,此刻站了起來。

這就對了,這就是喬婉杭讓她來參加這個活動的原因。

一個半身是泥的人衝上來對翟緒綱說道:“是下麵的農民,他們為了開春的時候養蝦苗,把後山的泉水全都引入蝦池了,泉眼也給堵了!”

哦,這才是喬婉杭承包蝦池的原因。不但蝦肥美,蝦池也很有規模。

緊接著,樓下伴隨著激昂的節奏,嘿吼嘿吼地,一幫農民挽著褲腿圍著蝦池播撒蝦苗。還有個穿著民族服飾的女人唱起了山歌。

女:“哥哥你快回家哦。妹妹在撈蝦!”

男:“嘿吼,嘿吼!”

女:“哥哥你快上桌哦,妹妹的菜要來!”

男:“嘿吼,嘿吼!”

女:“哥哥你莫著急哦,妹妹的蝦在剝皮!”

山歌嘹亮,傳遍山穀,聲音帶著野性和粗糲,配合著周邊一片泥濘,仿佛一副野獸派畫作。

人員都紛紛撤離,還有人滑倒在路邊。嘻嘻哈哈、罵爹罵娘的一群人,亂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