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圍獵

7.獵物哪裏逃?

顏億盼沒有急於接觸喬婉杭,比她急的人有的是。

她在第二天大清早就見到了她。

公司大樓的後門,出入的人極少。

李歐正站在一輛黑色轎車旁邊,車門開著,他彎著腰,空抬著右手,想迎請董事長夫人出來,像很多飯店門口的一座迎來送往的雕像,扯著個笑臉,右手僵舉著直到發抖,喬婉杭還是沒有動。

廖森此舉要麽是不想大張旗鼓讓很多人見到喬婉杭,要麽就是故意讓喬婉杭難堪,總之,從後門接人,絕不是要迎接一個接班人的態度。

僵持了很長時間,李歐終於放下右手,彎腰關上門。

司機繞到前門。

門童開門,喬婉杭出來,大步穿過玻璃門。

她剛跨入大堂,眼神有些恍然,抬眼看了看這個陌生的地方。

公司還沒有到上班時間,隻有一兩個人往裏走,保潔在打掃衛生,前台沒人。

她疏離高貴的氣質和現代化玻璃鋼筋的大廈格格不入。她甚至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保安和助理分至兩邊,一直把她送到貴賓電梯,那裏倒是有幾個股東和廖森的親信迎接她,大家都彎著腰,向她表達節哀的問候。

她一襲黑裙,身上別了一朵極小的白花,頭發簡單地綰了一個小髻在頸後,耳朵上戴了一對綠瑩瑩的翡翠耳環,襯得人臉透白、冰冷。

顏億盼在另一邊等電梯,喬婉杭似乎注意到她的眼神,側臉看了她一眼,顏億盼朝她微微彎腰致敬,喬婉杭頓了一下,點頭回應,但顯然並不知道和她打招呼的人是誰。

然後,喬婉杭問李歐:“廁所在哪兒?”

李歐愣了一下,回道:“一層有,頂層也有……您是要?”

她直接就往旁邊走去。李歐趕緊跟上給她帶路……上廁所。

李歐腳步急切地像宮女邁小碎步,喬婉杭倒是不急不慌,不知是心力損耗過大,還是本來就對此次會麵無所謂,她步伐散漫隨意,眼皮都不怎麽抬,目光冷淡,完全不似這裏白領的意氣風發,像是故意要膈應人一般。

總之那些公司權貴們都候在電梯口抹汗皺眉。

顏億盼無心觀賞這出戲,坐電梯上了樓。

她剛進辦公區域,就看到一個穿著棕色外套的男人,是來找她的。他的外套的款式中規中矩,中山領顯得格外老氣,臉上的年歲卻不大,顏億盼認出他來,是資寧縣政府的辦事員小張。半年前,她在雲威買地建工廠的簽字儀式上見過他。

二人寒暄幾句,小張拿出資寧縣政府的紅頭文件,遞給顏億盼。

小張的普通話夾雜著口音:“顏總,你們也知道,因為雲威這樣的大公司去我們那兒開工廠,市裏很重視,報告都打到省裏了,我們縣長和你們董事長也簽訂了協議,現在已經半年了,第一筆資金到賬以後,就冒得(沒有)動靜了。我們縣長這段時間急得病都犯了。睡不卓(著)覺啊!”

顏億盼讓小張坐下,小張不坐,顏億盼便也站著翻看文件,是催款的文件。

小張繼續說著:“顏總,你們公司這麽大,我也不認識啥人,就認識您了,簽約儀式上,我們那邊的人都議論了好久,說您氣度非凡,肯定說了算。”

“小張啊,這件事情我會找公司負責投融資的人溝通。”顏億盼把文件拿在手裏。

“顏總,縣長說如果要不到款,我就別回去。”

顏億盼無奈地笑了笑,說:“你大老遠過來,我讓同事陪你在林隱寺走走,你上次不是說想去許願嗎?回去後你再和縣裏領導說,我們公司這麽大,不會賴賬,資金可能會晚點到。”

顏億盼把袁州叫了進來。

“晚點是什麽時候囉。”

“我明天給你電話,告訴你時間。”

小張推脫:“不用,你能今天下午嗎,我還是想回去。”

顏億盼:“行,那讓袁州帶你去吃個飯,出去逛逛,拿到交差的消息,就送你上高鐵。”

小張:“哦,那闊以(可以)的,這裏我真的不熟,麻煩顏總了。這件事情,我們也不好辦,上麵壓力蠻大的……”

她拿著文件來到投融資部總監莊耀輝的辦公室,裏麵大門緊閉。他手底下的專員說,裏麵都是銀行貸款經理,在催款。

顏億盼拿著文件又回來了。從喬婉杭出現的陣仗來看,廖森應該是想和她談股權轉讓的事宜,因為外資如果進來,廖森首先要砍掉的就是大量的研發投入,所以,資寧科技園區的晶圓工廠、代工廠也不可能再遷入,否則這幾年會是大投入,麵對資寧政府,他很可能選擇賠款,而不是支付尾款。

喬婉杭什麽態度,她不得而知,翟雲忠有沒有給她什麽臨終遺言,也不得而知。現在公司的確是火燒眉毛的狀態。

一句話:缺錢啊!

而此刻,各位獵手都饑腸轆轆地盯著這隻母鹿。

狩獵場裏,她還能往哪裏逃?

喬婉杭總算上了頂層。廖森在電梯門口接待,親切地慰問著她此刻的身體和心情,表示了自己的悲痛。其他人跟在後麵,眾人徑直進入總裁辦公室。

茶喝了三杯,股東還沒有來齊。喬婉杭靠在椅子上,問旁邊的助理:“一共多少人會參加這個會議?”

助理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看著廖森。

“加您,一共十五位股東。”廖森低聲回答,“他們有些人喜歡拿搪(擺架子),不參加這種會議。”

“1、2、3、4、5……”喬婉杭輕聲數著,還直接上手點數,細長的手指在半空中很輕地點著,如同羽毛落在每個人臉上,而他們的感受就像被老師點名的差生,擔心著受罰。她接著道:“還缺八人。就算我們達成一致也不過半。”

廖森立刻說道:“先由我們首席財務官湯躍給您介紹一下這次會議的議題。”

喬婉杭什麽也沒說就站了起來,廖森立刻騰地起立,想阻攔她離開,才發現她隻是拉椅子,椅子拖地發出摩擦的聲音。她慢吞吞地尋找著一個觀感好一些的位置,緩緩坐定後,她抱胸靠著椅子,調整了一下椅子的高度,一隻手撐在扶手上,斜了一眼湯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CFO湯躍上前,滔滔不絕,說起永盛和雲威牽手的好處。

喬婉杭並沒有用心聽,她瞳孔顏色本就偏淡,不聚焦的時候給人目下無塵、極難接近之感,此時,她環視這一圈空****的座位,紅木會議桌上放著的一份份資料夾孤零零地摞在那兒。在這裏,她不得不強迫自己應對。

從看到的與會情況來判斷,這部分董事會成員分裂得厲害,來的六人就是廖森以及廖森的擁護者了,不到一半。當初把廖森拉入董事會也有他們的功勞,其實這道命題對他們而言很簡單,引入外資雖然手中的股份占比會下降,但股價大概率會上漲,對公司對他們都有好處。他們和廖森一樣,是堅定的務實派,問心無愧。

剩餘的自然是問心有愧:他們多半是翟家元老,受翟家恩惠多年,沒有勇氣在老二死後不到一個月,放下臉麵逼迫遺孀讓位。誰都不想當這個惡人,所以幹脆避而不見。

總裁會議室裏,湯躍的熱情講解在緊張又活潑的表情中結束了。

喬婉杭放下茶杯,語氣平和:“就是說,永盛來了以後我的股份就下降到20%。”

廖森的麵部表情放鬆下來,看來,這個女人關注的隻是她手裏的資金。

“但是資金不會縮水,外資進入,股金肯定會上漲。兩年後您可以擇機拋售,肯定比現在的收益多。”湯躍說道。這個時候,這些董事會的高管要壓抑自己熱切的希望,小心翼翼地讓喬婉杭簽訂外資入股的同意書,實現企業的平穩過渡。

“是嗎?想什麽時候拋都可以?”喬婉杭手中空空的茶杯無人續水,她抬眼看著在座的各位。

“拋售前要提前半年通知證監會。”湯躍補充道。

喬婉杭一副了然的模樣。

廖森身體放鬆地靠在老板椅上,看來這件事情很好辦。

李歐拿起茶壺準備給喬婉杭續水,被廖森接了過來,準備親自把茶滿上,喬婉杭把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在前麵的杯托上,終止了這次喝茶。廖森停止了動作,放下茶壺。

“翟太是否同意這次與永盛的合作?這是協議……”湯躍小心地問道,拿出了筆,喬婉杭沒有接,他繼續說道,“畢竟這是對公司有利的決策,相信廖總和在座的各位都不會辜負前董事長的期許。”

“情況我知道了,說多了,我也未必聽得懂。”喬婉杭打斷了他,說道,“容我考慮幾天。”

喬婉杭這次是真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其他人束手無策。

廖森的怒火無法控製,大聲說道:“他作為董事長可以說不幹就不幹!”

喬婉杭神色凝滯,眼圈泛紅,沒有回頭。

湯躍沒能攔住廖森,廖森繼續說道:“您作為他的遺孀,可以甩手就走,我還要背負這上萬人的吃飯問題,如果錯過這個時機,公司就等著破產清算了。”

氣氛不太融洽了,大家都提著萬分小心,看著廖森那讓人膽寒的模樣。

“去你的。”喬婉杭低聲吐了這麽一句。

在座的眾人此刻臉都綠了,有的還想確認自己剛剛是不是聽到一句國罵。

任憑廖森巧舌如簧,這時居然張著嘴不會說話了。

“人都沒來齊,你騙我上來喝茶啊?”喬婉杭說完,一把拍開李歐的胳膊,抬腿就出了門。

廖森深吸一口氣,威逼利誘、情理相勸,該說的話也說盡了,要不是為了她手裏51%的股份,要不是覺得她什麽也不懂,也不會這麽著急把她引來。廖森這麽久來第一次感到自己遇到一個不懂商業的人,也是倒了黴了,節奏完全帶不起來。正沮喪無奈中,忽而看到喬婉杭又轉身。他立刻挺直了腰。

卻見她看了一眼李歐,指了指桌子上那些合同和文件,做了個勾手的動作,李歐立刻會意,彎腰拿起合同等文件交到她手裏。

她拿著文件,轉身就出了門。

廖森之前不下來迎接,這次不知怎的,跨著大步,出來送她。李歐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隻見喬婉杭走在灰白牆壁的過道,抬眼看到對麵的紅色木門,上麵的銘牌標簽寫著:董事長辦公室。

外麵拉滿了黃色警戒線,空****的,寥落又禁忌。廖森頓在那裏不敢向前。

喬婉杭此時臉上才有了和之前不同的情緒,仿佛那個地方一把擰住了她的心髒。她深吸一口氣,徑直往那個辦公室走去。

廖森這才反應過來,上前阻攔,說:“檢察院規定不讓……”

她回頭瞟了一眼廖森,冷聲道:“怎麽,你會把監控給他們嗎?”

廖森和李歐都被定住了一樣,站在原處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她幾下扯開警戒線,推門進入翟雲忠的辦公室後,反手關上門。

剛進入丈夫的辦公室,疲憊、無助、憂愁浮在了喬婉杭臉上。

短短兩周時間,這個房間就充滿了灰塵的味道和冷冽的氣息。

她站在那裏,腳步僵硬了幾秒,然後才走到那張鬆木辦公桌前。

她用手輕輕觸摸著丈夫生前經常翻開的文件夾,剛剛的她如此輕鬆無畏,到此刻,仿佛被抽離了所有的膽氣,雙手靜靜地感受著文件夾冰涼的觸感,顫動的手指連一張張薄紙都握不住。

她抬頭望過去,窗外的天空遙遠灰暗,高樓漠然聳立,她本想走向窗邊,看看他曾每天看的風景,但腳卻定在原地走不過去。

一個人得多麽殘忍,才選在別人歡慶的節日離去,讓她和孩子們在這個本該團聚的日子裏隻剩下悲傷和痛苦。

這個地方給她帶來了極低的氣壓,讓人無法呼吸,卻又有強大的吸附力,如臨深淵一般,讓她想逃離,又想靠近。

她最後沒有動他的任何工作文件,而是打開旁邊的一個衣櫃,裏麵掛著色係相近的領帶和淺色同款襯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缺乏變化。

她握著一件襯衣的衣袖,看到上麵一粒扣子被一線牽著,搖搖欲墜,她細細撫摸著衣袖邊緣細微磨損的痕跡,必是他常穿的一件。

咯噠一聲,扣子輕輕掉落在木製衣櫃裏,極細微的聲音仿佛震顫在了她心裏。

一滴淚落在了衣袖上,洇出一圈濕痕。

她雙手緊緊抓著衣袖,低著頭久久沒有動彈。

衣袖皺在一團,盛不下她的淚水,也盛不下她哪怕片刻的脆弱。

8.這是獵物?還是魔鬼?

喬婉杭出來時很平靜,甚至不忘把門關上,把警戒線再度拉起來。

李歐給她按了電梯,廖森早已不知去了哪裏。

電梯裏其他幾人也都不停地偷看喬婉杭,她的氣質和職場精英相去甚遠,她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無視所有關注。

電梯下行路上,大家紛紛逃離,電梯裏隻剩下她和李歐了。

本來嘛,廖森的接待策略就是如此,不要讓喬婉杭產生任何高高在上的尊貴感,不要培養她的欲望,要讓她明白這個公司沒有她的位置,讓這個養尊處優的女人知難而退。

但沒想到這個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幾次三番讓李歐覺得自己多餘長了手腳,怎麽做都是錯。

從接她到送她,李歐明顯感覺到她的變化,如果之前有抵觸和不爽,此刻剩下的就是渾身散發的冷空氣。

李歐再不敢多說一句話,多做一個動作。

二人從電梯出來後,公司已經忙碌起來,人來人往。他低頭把她送上了車,明顯鬆了一口氣。

此刻,卻有一人的視線沒離開過她。

那便是顏億盼。顏億盼處理完小張的事情後,就下樓坐在了車裏,見喬婉杭上車,便驅車跟上。

說不上有什麽理由促使她跟著這個女人,顏億盼隻知道,她們兩個人的見麵無可避免。

如果喬婉杭和她的丈夫想法一致,直接授權那最好不過。如果不是,她就得把喬婉杭放在障礙物一欄中來對待了。

喬婉杭的車一路進入到一棟古香古色的別墅裏。

顏億盼將車停靠在院外不遠處的一條林蔭道上,下了車,朝大門方向走去。

一座有些年代的別墅藏在一片翠綠中,門前庭院的青石板上停著一輛古舊的紅旗轎車,道路靠外的一側種著竹子,竹節和竹竿部分殘留了點點白雪,底部陰涼的地方有一層白雪蓋著土地,此刻正是中午,白日當空,沒有一絲雲,陽光在這個庭院中也顯得小心翼翼,層層疊疊地分布在林子下,風過林梢,吹來點點草葉的清香。

喬婉杭的車進去沒多久,一輛黑色的寶馬7係朝著大門口開來,停在了黑色鏤空鐵門外,車內有人跳下來摁了門鈴,這個人是翟雲孝的助理,中年發福的身材,在門口焦急地等了很久,才來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慢吞吞地走過來。兩人的溝通中,管家一直搖頭,指了指裏麵,一手把著門不讓對方進來。

很明顯,喬婉杭謝絕了見麵。

管家正要關門,翟雲孝的助理滿臉堆笑地上前一步,手用了狠勁兒把大門一把推開,管家也在推拉中差點跌倒,最後不得不撤到了一邊。

入口的右側明明有一條車行道,車卻不走,而是直直上了正對麵的人行窄道。

窄道兩邊種著法國鳶尾,大雪過後幾片綠色的葉子低垂著探出半個身子來,車一往無前,直接軋了過去,兩排鳶尾幾乎沒有幸免,花被碾壓得七零八落,身上留下一道重重的車轍印記,看起來格外淒慘。

而此刻,喬婉杭正站在門口的台階上,頭發隨意地披在耳後,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個年輕男人從車上下來。他是翟雲孝的兒子翟緒綱,繼承了他父親的深邃眼眶,長得白麵書生一般,他勉強擠了個笑臉,過分親熱地叫了一聲:“嬸嬸。”

他爹此刻正忙著在外麵賣地籌資,他又來遊說。父子倆是想扶持弟弟的公司呢,還是有別的打算,誰知道呢?

喬婉杭提著裙子緩步下來,翟緒綱麵對迎接,還很商務範地伸出手。喬婉杭卻像沒看到一樣,轉身走向旁邊那輛寶馬車。

敲了敲駕駛座的車窗,坐在裏麵的司機按下車窗,張著嘴一臉好奇地看著她,喬婉杭抬手做了一個讓他出來的動作,他趕緊勾腰縮背地出來,下車時,地上雪太滑,他差點單膝跪下。

這個司機是翟雲孝的禦用司機,年紀恐怕比喬婉杭還大些。

翟緒綱和助理站在一邊抻著脖子看。

喬婉杭上下打量著司機,似乎饒有興致地欣賞他的身材,那司機渾身都哆嗦起來。

她揚了揚頭,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司機大概嚇蒙了,看著她,又看看自己的老板。

翟緒綱連忙走向前。

喬婉杭繼續看著司機,指了指房子:“那你老板別想進我屋子。”

司機開始哆哆嗦嗦脫衣服。

站在欄杆外灌木叢邊的顏億盼默默觀察著這一切,此刻,隻覺得頭皮發麻。

這是什麽操作?

皮夾克、毛背心、襯衣、秋衣、外褲、秋褲……司機想留背心的時候,喬婉杭用力扯了一下肩帶,沒有觸碰到司機的身體,手抬了抬,示意連這件也別留。

風裹著雪直往這群人身上吹,喬婉杭的頭發被吹得貼在半邊臉上,淨色的眸子看不清情緒,那樣子卻說不出的瘋。

司機就這樣光著膀子,穿著條**,然後喬婉杭一指,讓司機站在她那兩排被軋的鳶尾花邊上。

翟緒綱拿出剛剛硬闖人家院子的豪氣,也跟著吼了司機:“你怎麽開的車?!

知道那是什麽嗎?那些鳶尾,是法國外長送給嬸嬸父親的禮物!你居然敢開車軋過它!”

雪將化未化,地上一片雪白一片枯黃的,淩亂不堪,天空透著冷到底的純藍色,司機緊抱著胳膊,縮著腰,凍得瑟瑟發抖,渾身通紅。

喬婉杭打量了司機凍紅的身體後,轉身上樓,翟緒綱和助理立刻跟在後麵上了台階。

司機站在雪地裏,縮著肩膀,手捂著胸前,一動不敢動。

好在翟緒綱和助理沒待多久就出來了。

司機迅速跳上了車,不知道是凍傻了,還是嚇傻了,車開得歪歪扭扭,逃命一般離開了這座別墅。

顏億盼看明白了,現在去見她不是個好時機。

這是一個魔鬼……這個女人在折磨人方麵真是一流啊。

就這個下馬威……還有屁股都沒坐熱的見麵,翟雲孝出師不利啊。

顏億盼開車離開,穿過這片別墅區後駛入大道,不知為何,那個地方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在那裏,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裏麵的女人和自己出身的懸殊,言行處世方式也大不同。那個女人像是個被慣壞的女王,做事不計後果。

嬌貴、任性、殘酷。

還在等紅綠燈時,她的手機響了,低頭一看,來電的是翟雲孝。

這老狐狸又想玩什麽把戲。

“億盼,”他非常直接,“我們談談,就現在,老地方,風止林。”

看來,他已經知道自己兒子的遭遇了。翟雲孝這個人做事她還是了解的,不會這麽沒輕重,很有可能喬婉杭就是拒絕和他溝通,油鹽不進。兒子又急於完成老爹給的任務才硬闖,沒承想碰到硬茬兒了。

顏億盼呼出一口氣,開著車來到約定的地點。她不知道喬婉杭最後的選擇,是翟雲孝,還是廖森,沒有簽訂合同就都有變數。對顏億盼而言,這兩方都不是好惹的,這兩方,她都不想公開得罪。不然,事情還沒辦成,人就沒了。

庭院幽深的會所,翟雲孝和顏億盼坐在閣樓的包廂裏,服務員上了茶。

顏億盼看了一眼樓下種的碧桃,說道:“奇怪,樓下什麽時候改成桃樹了,過去的竹林還更好一些。”

“你很久沒來了,兩年前就改了。”

“我上次來是三年前,您帶我去見王處長,就在樓下請他吃的飯。”

“其實當時也是想借王處長的口勸你跟我一起進入雲騰。”

顏億盼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常常給人很好相處的錯覺。

翟雲孝說道:“王處長現在已經升調北京了。”

“人往高處走嘛,”顏億盼微微歎了口氣,“都過去好久了。”

翟雲孝看著她,忽地笑了起來,問她:“你跟著喬婉杭做什麽?”

“沒想好。”顏億盼看著窗外,淡淡地說道,“就是想看看。”

遠山還有積雪未化,眼前的碧桃卻已長出了新芽。

“老二跳樓,你有責任,所以你緊張,對嗎?”

顏億盼聽到這句話時,感到未化的雪帶來的寒氣,她不再看窗外,而是看向了翟雲孝。

翟雲孝低著頭,用茶蓋輕輕撥開茶杯裏的茶沫。

“什麽意思?”顏億盼笑容隱去。

“如果不是你三番四次遊說他做資寧科技園項目,他的資金鏈也不會斷,你為了自己的業績,為了能坐上VP(副總裁)的位置,忽悠自己的老板,讓他有了不切實際的野心,最後,泡沫被戳破,他也把自己逼上了絕路。”翟雲孝向來給人一種溫厚大度的形象,隻有真正接觸過的人才知道,這個人有著鷹隼一般的眼力和殺傷力極強的爪子。

“野心也好,幻想也好,那是他的選擇,我隻負責執行。”顏億盼說這話時,心裏並不是問心無愧,因為當時,她比誰都積極地推動,她也確實想過憑借這事進入公司最頂層的戰略委員會。

可惜,一步之遙。

“這句‘隻負責執行’,就是你的第二宗罪。”翟雲孝看著顏億盼臉上難看的表情,也收起了笑意,正色道,“你是集團少有的可以把老二的話堅定不移變成現實的人,從來不找借口,更不會管他的決策是否荒謬,隻要能為你升職鋪路,你就緊隨其後。即便眼看著走到死胡同,你也不做任何規勸。”

翟雲孝的話,字字誅心。

顏億盼即便再能演,此刻已然有憤怒之色,反駁道:“難道不是你?三年前,您帶走了雲威最優質的資產和精兵強將,害得雲威好幾年緩不過來。”

翟雲孝繼續說道:“我不否認,商場就是這樣,你願意跟著他幹,無非是他好掌控,好說話,肯給你想要的。可惜,慈不掌兵。他注定失敗。”

“你到底想說什麽?”顏億盼已經很不耐煩聽他分析時局了。

“我在雲威有一些計劃,需要你推進。”

“你就不怕我也忽悠你,把你帶坑裏了?”

“我說過,我不是老二,也不是廖森,你的問題在我這裏就是優勢。”

“你不如叫廖森推進,他現在可是隻手遮天。”

翟雲忠的眼睛如鷹隼一般看著她,冷冷說道:“他的問題就在於他想隻手遮天。”

房間裏靜得讓人發虛,隻有過濾網滴著茶的聲音,清透無比。翟雲孝說的是對的,廖森這個人,引入的是資本,想要的是實權。他向來不喜歡家族製,所以對翟家的人都是麵上不得罪,行動上也遠談不上效忠。

翟雲孝放下茶杯,說道:“顏億盼,咱們之前合作過項目,你知道我厭煩無效溝通,不如你告訴我你要什麽?”

“就算是我要的,但你給的,我未必會接。”

翟雲孝看她仍在防備,索性敞開了說:“我以前說過,雲威可以給翟雲忠玩,但是玩壞了,我來返修。這家公司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交到外資手裏。”

“如果交到你手裏,你要怎麽修?砍掉研發,還是把資寧產業園夷為平地?”

“老二搞的那些研發就是無底洞。”

“這麽說吧,你之前說的那幾宗罪,我都認。”顏億盼決定結束這場互相挖坑的溝通,翟雲忠選她,就當是她咎由自取吧,她接著說道,“我想要VP的位置,老板是誰,不重要。不過有一點,如果資寧產業園沒了,我作為項目主導人,別說VP,就連在雲威立足都難了。”

說完,她站了起來。

她是有對外對內的溝通義務,也有自上而下的溝通能力,但如果道不同,溝通就是浪費時間。

她起身離開,穿過桃樹林,走出幽靜的前廳,夕陽映照著茶苑旁的湖麵,五光十色的流光打在雕龍畫棟上,婆娑瀲灩,卻讓人看不透裏麵的景致,外麵的行人不多。

上車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茶苑,以後還會來嗎?那種無法左右自己前程的感覺撲麵而來。這幾年,她奮力奔跑,總是試圖搶奪先機,但是常常事與願違,越走越遠,回不了頭。

9.火吻

顏億盼回到家中,臉上的疲態才顯露出來。

她發現丈夫已經回來,正直直地坐在客廳,沉默不語,像是在想事情。

她走進客廳,解開絲巾,靠坐在綿軟的皮沙發上,等待丈夫的話語。程遠卻沒有說話,他站起來走進廚房,從鍋裏把菜盛了出來。她有些訝異,跟了過去,看著他的舉動。

他拿著飯勺準備盛飯,她接了過來。

他沒有說話,但她看出了端倪。喬婉杭早上的動靜如蜻蜓掠過水麵,看似波瀾不驚,那一點漣漪,足以引發水下生物的震動。公司內部各種版本的猜測不絕於耳,媒體的推測在現實中找到了依據。即便每天關門搞研發的丈夫也會聽到。

她聲音溫和:“你都好久沒做過飯了。”

程遠淡淡地答:“我過段時間準備住公司。”

“住公司?”

“嗯。”

程遠把煲的湯端了出來。他看到瓦罐上沾上一些黑乎乎的東西,有些走神,拿著瓦罐對著涼水衝了衝,瓦罐突然裂開,所有的湯傾瀉而下落到洗碗池裏。程遠呆住了,突然意識到手很燙,把瓦罐一起扔進洗碗池,用涼水衝了衝自己的手。顏億盼湊近,拿著程遠的手,見他手指發紅。

“家裏沒有燙傷膏,我去買。”她轉身要走,被程遠拉了回來。

“沒事。”

顏億盼跑去衛生間,手裏蘸了豌豆大小的青草膏,給他食指發紅的部分輕輕抹勻了,程遠看著顏億盼,眼神幽暗。

“你本來就忙,就別做了。”顏億盼說道。

程遠沒說話。

她把盛好的米飯端了出來,菜做得很精致。

程遠從旁邊的櫃子上拿來紅酒,給自己倒上,又問:“你要嗎?”

顏億盼接過杯子放在桌上。

程遠給她倒酒,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就悶頭吃飯,隨口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你升職了,畢竟你為這個犧牲了很多。”

分不清是憐憫,還是嘲諷。

顏億盼手抖了一下,有些驚訝地看著丈夫,丈夫隻是低頭吃飯。顏億盼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她半年前為了這次年終升職,瞞著丈夫到醫院終止了妊娠。丈夫以為是因為辛勞而流產,還請假照顧她兩周,之後,兩人就處在加班分居狀態。

人有多遠,心有多遠,都沒人探究。

吃過飯後,顏億盼準備收拾碗筷,程遠接了過來:“你手別沾水了。”

忙完後,兩人都回到各自的房間,顏億盼洗過澡後,換上了紅色的真絲睡裙,有些心神不寧,她對程遠有愧疚,也擔心他這幾年全身心投入研發事業,一旦中斷,對他的傷害會很大。

她坐在床邊,看著半圓形的玻璃,拉下窗簾,如果再這樣下去,這場婚姻怕是很難維係,她不想這樣。

她穿上拖鞋,推門進入次臥,程遠沒睡,也沒在工作,連燈都沒開,外麵都市流光閃爍,勾勒出他孤寂的背影。

她從窗台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含在嘴裏,對著程遠嘴邊的煙火,她細長的手指上,煙火胡明忽滅,煙點燃了,她嫣然一笑,道:“Kissing the fire”.(吻火,來自徐誌摩的詩。)

她輕輕吐了一口煙,嬌媚的輪廓融入煙霧中。

斑斕的夜光下,程遠有些恍惚,在窗台上的一株綠蘿盆裏把煙碾滅了,吻了上去。

印象中程遠一直溫文爾雅,現在的他有些陌生,她的一隻手被程遠禁錮,程遠另一手放在她的後脖頸處,緊緊摟著她的脖子,防止她躲避。

親吻變成一場撕咬。

顏億盼感到難以忍受,她下意識地把他踢開,試圖坐起來。

他撲了上來,將她禁錮在身下,沒有了動作,微弱的燈光下,她感受到他肌膚的涼意。

顏億盼突然有些心疼,沒再反抗,手撫著他的脖頸把他往下輕輕一摁,鬆鬆地抱在了懷裏。

窗簾被吹起,落在他**的背上,他仔細端詳著她的眼睛,到底是什麽讓他陷入其中,她的眼睛鮮少和端莊寧靜沾邊,即便是現在微微睜開的眼睛也還帶著一絲絲流淌的欲望。

他的眼裏充滿血絲,從點燃的欲望,再到一絲怨怒,他終於恢複了冷靜。

顏億盼對這突如其來的火焰到寒冰的過程感到了害怕。顏億盼仰頭吻著他涼絲絲的唇,手撫摸著他的背脊,貼了上去。

“為什麽?”他咬了咬她的耳垂,低聲問道。

她眼中有些惶惑,他問的是哪個為什麽,她閉著眼,側過身靠在他的胸膛上,摟著他,她不想探究竟。

她吻上他的嘴角,他側過臉看著她,眼神裏似乎有一絲嘲弄,她有些害怕,他的手拂過她的腰際,她不自覺抖動了一下,感到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腹部,輕揉著像畫圈,她吸了口氣閉上眼,手也攀上來撫著他的背,隨即聽到他在耳邊冷冷地說:“不怕懷上嗎?”

她還未做反應,便被他一把推開。

他背過她躺著,一語不發。

她覺得心在顫抖,這樣下去的盡頭是什麽?她起身往主臥走,光裸的腳踩到散在地上的丈夫工作的稿紙,程遠沒有動,外麵的月光映照在他失落的臉上。

主臥裏,顏億盼翻看著抽屜裏的藥材,有益母草顆粒、烏雞白鳳丸這些調理身體的藥,她想了想,覺得程遠應該不至於發現什麽,不會有什麽問題,於是關上了抽屜,麵朝窗戶躺下,睜著眼看著外麵,不知何時才沉沉睡去。

天微明,關門的聲音並不大,但顏億盼坐了起來,穿上床頭的鞋子,打開門走向客廳,次臥的燈還亮著,床疊得很整齊,昨晚的事如同一場混亂的夢,現實中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她關了燈。

10.大哥,你輸得起嗎?

顏億盼來到公司,看著催款的紅頭文件,給小張電話,隻能通知他,這筆費用暫時沒撥下來,請寬限兩周時間,如果兩周沒有結果,雲威願意賠償違約金。

小張還在那邊嘮叨個沒完,她正揉著額頭,就接到財務部的郵件:雲騰願意提供1.4億的無息貸款。

這正好是資寧科技園的二期款。

顏億盼驚訝,小張那邊話沒說完,她便急匆匆地找借口掛了。

莊耀輝突然門也不敲地闖進來,顏億盼看清了,這次他手裏沒有什麽醪糟雞蛋湯。

莊耀輝表情很激動,問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顏億盼還沒說話,莊耀輝又開始了他無法控製的激動情緒:“資本市場裏無息貸款就是無償獻血。救公司的命,這是何等的好事!你找了翟雲孝,我知道你過去是他的手下……”

顏億盼立刻明白翟雲孝約她見麵時說的有些事需要你來推進是什麽意思。

翟雲孝是個政治高手,他知道拿下雲威,除了拚資本,還要拚人心。這種完成弟弟遺誌的姿態確實能收買一部分翟雲忠的親信。

“資本市場沒有免費的資本,隻是還沒到他提條件的時候。”顏億盼回答道。

“什麽條件不條件的?大家都知道,現在能解燃眉之急的就是好資本,咱們得抓住機會啊!”莊耀輝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還在食堂裏給她難堪,又補充了一句,“億盼,接吧,如果你對我不滿,潑我一鍋雞蛋湯都行!”

“你冷靜一下,這是雲騰的機會,未必是雲威的機會。”

“雲威姓翟總好過姓資。”莊耀輝畢竟常年負責雲威的投融資項目,他知道永盛的到來帶給他的將是巨大的盈利壓力。

莊耀輝立刻點頭,說道:“對對,我們旗幟鮮明地和廖森對抗的勝算不大。但如果站出來的人多了,就好說了。”

莊耀輝說完,又轉身出去了,出去前還不忘回頭對顏億盼說:“我欠你一鍋醪糟雞蛋湯。”

顏億盼雖然給了莊耀輝一個充足的理由等待,但她心裏並沒有多在意別人是不是支持她接受這筆費用,作為項目發起人,她有權選擇接受任何一筆費用。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個還懸在空中未落下來的女人。

那個女人的股權如同一根法力無邊的神杖。隻是,她未必想接過神杖,或者即便接過,她也並不知道怎麽用。

這才是最麻煩的,顏億盼不想被誤傷。

喬婉杭到底選誰?

耐心等待,伺機而動,這是她在職場摸爬滾打得出的最簡單有效的定律。

……

即便沒人敢輕舉妄動,但聲勢還是傳開了:公司的危機會解除的,因為我們背後是翟家的權勢,這不,大哥翟雲孝開著裝載全新馬達的挪亞方舟來拯救眾生了。

翟雲孝不僅在公司裏收買大權在握的重臣,在家族裏也開始拉攏股權在握的老臣。

周末,翟雲孝以翟家長子的身份邀請家族世交參加葬禮的還禮宴。中國傳統重視禮尚往來,但凡人們想見麵,總是會有無數理由開展永無止境的社交,不管你是不是出於真心。

這場還禮宴居然沒有邀請未亡人喬婉杭,理由是,她精神狀況不佳,不便見客。

翟雲孝家一樓的前廳有一半是玻璃,整個房間通透無比,花園裏也放了一些休息用的椅子和冷餐。

大家在這裏進行著友好和平的社交,翟雲孝放下往年當董事長的架子,在自家院子裏招呼這些商業夥伴們,自然要說一些“體己話”。“我這個弟弟啊,就是這樣,當初父親把雲威集團交給他的時候,就告誡過他,不要太心軟,現在身邊的人都不和他一條心,他屍骨未寒,就著急要賣他的公司。”

“是啊,始料不及。”桑總瞥眼看著他,接著道,“你這個做大哥的有什麽打算?”

“這畢竟是我們翟家的產業,當初父親給他的時候,我就做好準備了,如果真被他玩壞了,我這個做大哥的負責返修。”

那些渴望繼續分紅的既得利益者巴不得有人站起來挑起這副重擔,趕緊舉杯感歎:“翟家有你,縱使前方曲折泥濘,我們也願意和你蹚過。”

桑總並未舉杯,他是翟義禮培養的人,清楚老大翟雲孝和老二翟雲忠這幾年的關係,對老大到底是臨危受命,還是早有預謀,他心裏還是有筆賬的。幾個頑固派依舊冷淡,如同世外高人,看著這裏的一切,物是人非,又有幾個人還有當初的執念。

翟雲孝還是晚輩,上前給他送來了切好的糕點,精致的陶瓷盤子上是三色荷花酥,一層一層薄而酥脆,他用充滿對長輩關懷的語氣說道:“李老,知道您要來,我讓廚房做的糕點都是無糖的。”

李老手扶著拐杖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嗓子不好,這個咽不下去。”

服務小生送來了咖啡,被李老推了出去,“睡眠更不好,喝不了這個。”

翟雲孝讓服務小生送來了桂花茶:“這桂花是父親當年種的,那個時候中秋,都會邀請您上桂花園賞花,您還會給我們帶紹興黃酒,我三弟有一次在佛堂偷偷喝了一盅,還喝醉了,睡在菩薩腳下,哈哈……”

李老眉頭上深刻的皺紋鬆動了一下,憶往昔崢嶸歲月,惆悵萬千。翟雲孝拿起一顆荷花酥,李老接了過來,手有些抖,翟雲孝兩手捧成心狀幫他接著碎末,翟緒綱看自己父親如此卑微,趕緊拿來白色餐巾準備給翟雲孝擦手,翟雲孝狠狠剜了他一眼。翟緒綱趕緊收起餐巾,站在一旁不敢離去。

“手藝和那個時候比,不差吧?”

“做得倒是細致啊,可惜我現在老了,嚐不出什麽味道了。”

李老喝下一口桂花茶,衝翟雲孝點了點頭,說道:“茶還是自家種出的味道好,我們這批人都是老思維,雲威雲騰分家的時候,我不願意看到,那都是在你爸爸帶著我們一手做起來的,現在雲威這個狀況,到你手裏總還是在自己家裏,別辜負了老一輩的心血。”

不知是不是外麵的風迷了老人的眼,他眼角濕潤,站了起來,拄著拐杖緩緩走向大門,翟雲孝要送,他一擺手沒讓,司機在門口等著。

翟緒綱問:“李老什麽意思?”

翟雲孝心情大好,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以後,你肩上的擔子就重了。”

不知何時,桑總已經和某位名媛跳起了舞,發福的身段比這草地還柔軟。

翟雲忠去世的陰霾在這裏早已消散。

一首《千裏明月寄相思》的舞曲不知何時響起,喬婉杭也不知何時坐在了賓客區。她穿著黑色的套裙,頭上別了一朵極小的白花,妝容素淡,能看出她還在服喪期。

翟緒綱注意到了所有歡愉氣氛中的某個岑寂的黑點,發現是喬婉杭,趕緊上前彎腰問候:“您過來怎麽也沒通知我們,我爸爸還擔心您的身體。”說著,還瞟了一眼她手腕上戴的一個極細的脈搏監控手表,“醫生說您心髒出了問題,我們以為您不來了……”

喬婉杭一眼都沒看他,站了起來,賓客們也都不說話了。翟雲孝靜靜地坐在一邊喝著咖啡,看著自己的弟妹有何舉動。

喬婉杭拿起一盅酒舉杯,各位賓客出於禮貌,也都舉杯,大家正準備喝酒時,喬婉杭對著西山的方向,把酒倒向草地。賓客們手頓在半空中,一時無措,隻見喬婉杭轉身鞠躬:“謝謝各位摯友在我丈夫去世後給予的幫助,他在天之靈定會感念各位的善意和恩德。”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以妻子的身份,敬各位。”

喬婉杭喝下一杯。

“父親一直叮囑我們要照顧好你和兩個孩子,看到你能恢複,很好。”翟雲孝站起來,笑容慈祥,高舉酒杯。大家跟著舉杯。

“讓大哥費心了。這個還禮宴很周到。”喬婉杭說完,把酒盅和杯子放在服務生的盤子裏,往大門走去,經過翟雲孝身邊時,說道:“你父親也同樣說過,做生意的學不會收手,會把自己口袋裏的也輸了去。大哥,你輸得起嗎?”

翟雲孝叱吒商界多年,遇到的對手不少,像這種說大話的他見多了。他淡然一笑:“我倒是很願意看到,我弟弟後繼有人。”

喬婉杭冷著臉出去了。

11.靠近獵物的時候

高層管理者的製勝秘訣就是信息優先,比如還禮宴上的種種細節,以及喬婉杭對翟雲孝的態度很快在內部悄然傳開,並引發了諸多猜測。

那筆從天而降的無息貸款,就這樣懸在了空中。

本身受波及最大的研發中心在大廈旁邊卻絲毫未受影響,照樣燈火通明。顏億盼的丈夫程遠,繼續住在公司旁邊的酒店不回家,仿佛在趕什麽任務一般。外麵也開始盛傳國際芯片企業高薪挖雲威研發人才的消息,其中以程遠的工資最高。那棟小樓裏麵的人是什麽樣的,沒有人知道。

外圍的人倒開始替他們著想,都在說:“這些人怎麽不著急?”

“人家著什麽急,他們領N+1走人才爽呢!”

“研發部的工資向來是公司最高,領完錢夠玩幾年了。”

顏億盼看著日曆表上給小張的倒計時,還有三天。如果這三天廖森定了和永盛合作,那麽,工廠就要關閉了。

她低頭發現一箱蘋果和一大包資寧特產鴨,貌似是小張那天留下的。那些東西的土味和這裏玻璃透亮的冰冷衝突得厲害。顏億盼皺了皺眉頭,找人來分了這些。

辦公室外麵,那幫員工在分鴨肉,吃得不亦樂乎。顏億盼拿著資料準備出門找財務,看看有沒有解決辦法。

顏億盼來到財務辦公室的時候,恰好遇到莊耀輝,他臉色鐵青,頗有怨氣,對顏億盼說道:“別去了,我已經問了一圈,參加項目的那幫人沒一個敢出頭接這筆款,聞風喪膽什麽意思,我現在是懂了。”

“財務畢竟是湯躍在管。”顏億盼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湯躍是廖森的鐵杆。

“億盼,資寧科技園項目要黃了,這上億的賠款是要算在你我頭上的。”莊耀輝說完,仰天長歎了一聲就走了。

顏億盼沒有過多勸解,獨自下了樓。她並不希望給外界一個她在結盟對抗廖森的印象。

這局牌她隻能順勢打,搶著做莊是要被大佬斃掉的。

“是不是某種後遺症……”營銷部楊陽小聲猜測。

“上輩子是折翼的天使?”徐嬋嗤笑道。

大家突然看到出現在門口的“折翼天使”,沒敢過多議論。

“裝模作樣。”Amy看著顏億盼進了自己辦公室,撇撇嘴道。

顏億盼不吃家禽這件事,她從來也沒說過,但做下屬的總是會關注領導的喜好,看出她從不點這些菜,別人點了也從來不夾,幾乎也都能判斷了。

這天正好是顏億盼和程遠的相識紀念日,她總是期冀,兩個人也許還有修複關係的可能,便約他去兩人第一次見麵的西餐廳。

那時,顏億盼二十五歲,追她的人不少,程遠當時剛進研發中心不久,因為總悶在實驗室,在雲威被那些姑娘們給忽略了。她是因為一個項目找他做了技術顧問,所以時不時要去請教他。某天,程遠請她去了一家開在庭院裏的米其林餐廳。

顏億盼就是單純覺得程遠抹黃油、拿調羹喝湯的手極好看,便暗自期待,兩人能時不時一起出來吃飯。

機會不多,但每次她都把握了。

程遠有一日形容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便知道,程遠再逃不出她給他編織的美夢。

可夢終是要醒,程遠的家世、為人和學識都在日後的相處中一點點滲透過來,有個做院士的父親,自己也是中美頂級名校畢業,看問題總能直指本質,處事上有著無所顧忌的純粹和執著。

顏億盼看出了二人的差距,卻依然不想放手。

她本也優秀,也努力,用她婆婆曾經轉發的一篇公眾號文章來說就是“生得貧賤,心比天高”。隻是,她和程遠所處的環境終究不同,兩人都在各自的領域出眾,生活上卻漸行漸遠。

她等到了晚上九點,可他還有一個技術會議無法脫身。

顏億盼開著車獨自離開餐廳。

她即便如何懂得自製自控,回到家也沒有辦法偽裝。她打開過道燈,脫下高跟鞋,又開了客廳燈。客廳是統一精裝修的風格,看起來很高檔,大理石地板,中間有玻璃隔屏,黑白灰的色澤讓整個環境顯得冰冷簡潔,幾乎沒有鮮花、布藝等可以讓家看起來溫馨的裝飾。

有時候她都懷疑程遠是太喜歡工作,還是太不喜歡這個家。

她心中苦悶,卻又無處訴說,自己從冰箱裏翻出些發蔫的青菜,擇青菜的時候跟青菜有仇似的,用力把葉片扒下來,菜稈一根根扯斷,在水裏使勁兒搓揉,最後放在水裏煮了,然後隨便放了些調料拌了拌,就著蘇打水,坐在餐廳裏吃著,最後還是沒吃幾口,就又倒掉了。她呆坐著翻了下手機,看了看微博熱搜,沒什麽有趣的,便又關了客廳的燈,回到臥室,胡亂洗了個澡,就倒在**睡了。

還是那個熟悉的地方,明明已經離開快二十年了,此刻卻看得真切無比。

籠子裏裝滿了雞鴨,在鐵籠子裏撲騰騰地跳著,鋼絲製的籠子比她還高,低低地壓在她的頭頂,周遭濕冷臭濁,嘈雜的雞鳴鴨叫混合著斬殺動物的慘叫聲讓她想走,卻挪不開腳步。

因為,她看到裏麵有一隻雪白的天鵝,站在角落裏,引頸嘶鳴。

很多人伸手去抓,都落了空,有人還被它咬掉了肉,嚇得都躲開。

“億盼,你去抓吧。”顏億盼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她稚嫩的手裏捧著山裏采的紅彤彤的野果,蹲在籠子邊上,顫巍巍地伸著手靠近那隻天鵝。天鵝看到了她,扇動了翅膀,穿過那些啄米的雞鴨,走了過來。

她一手讓天鵝吃果子,一手輕輕撫摸著天鵝的翅膀,柔軟、漂亮,羽毛的光澤甚至有些刺目。

天鵝仰頭吃下幾顆果子以後,她變化了撫摸天鵝的力度,忽地反手一把掐住了天鵝的脖頸,將天鵝拖了出來,天鵝的瞳孔在收縮,狠狠地盯著她,黑色的眼睛立刻因充血變得鮮紅。

顏億盼猛然醒過來,額頭上全是冷汗,睜著眼看著窗外漆黑的夜。

她記起小時候,父親帶她去山裏捕鳥,告訴她:靠近獵物的時候,要帶著愛它的心,而不是殺它的心。你腦子裏但凡有一點要傷害它的想法,都會轉變成氣味,它嗅覺靈敏,一旦聞到了,就會飛走。

第二天清早,顏億盼在辦公室看新財年計劃書的時候,接到檢察院劉江的電話,詢問她:“翟雲忠辦公室裏的遺物是不是寄回辦公室?”

“從哪兒拿的,放哪兒去。”顏億盼答道。

她對劉江很是防備,知道這個人不簡單,總是在尋找機會套話,巴不得套出點她和翟雲忠之間藏的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好吧,還有私人物品,”劉江一副擔憂的聲調,“那個辦公室會不會有新總裁搬進去……”

這句話倒是提醒顏億盼了,她想到了一個更周全的方法:“你寄到他家裏去吧,他妻子可以接收。”

“好嘞!”劉江很快掛了電話。

12.是你,是你害死了爸爸

律師Eason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喬婉杭麵前的茶幾上,說道:“你給的方向沒有錯,工廠旁邊的溫泉酒店是翟雲孝的,做得很隱秘,我們通過內部審計在一筆資金流裏查出來的,就放在雲騰下屬地產公司的項目下麵。”

她拿出文件來翻閱,確實隱秘,雲騰那麽大一個集團藏這麽一個酒店,為了什麽?就為了和自己弟弟搶一塊地?

“不過,不是他們兩個在搶這塊地。”Eason否定了喬婉杭的想法,“翟雲忠先生在他們確認建度假村以後,才在旁邊建工廠,現在工廠施工沒完成,他們一直沒辦法開張。”

寂靜的夜裏,電話鈴聲剛響起就停下,喬婉杭接起了電話,壓低嗓音:“喂。”

“資料都看到了吧。”黎坤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來,黎坤是翟家在美國處理業務的律師事務所老板。這個人的特點就是在家族中的天平總是很穩,不偏不倚,隻做業務,不介入家族糾葛。

“黎叔,你說雲忠死前到底是想做什麽,是想收回雲騰?”

“唯有一種可能性比較大,他在那裏建廠是想拖住老大的資金鏈,如果工廠一直是在建狀態,老大的度假村無法順利開張,資金不能回籠。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度假村在工廠旁邊,生意也會受影響。翟雲忠先生在臨死前應該是在和自己的大哥對抗。”

“從老爺子帶雲忠進公司那天,老大就開始防著他,對付他,出的全是陰招狠招,最後還把他的公司給拆了,雲忠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反擊。”喬婉杭試著解釋丈夫的行為。

“翟太,你有什麽打算?”

“我現在還沒想好,我隻是想知道他為什麽會自殺。”喬婉杭頓了頓,聲音不自覺地有些發顫,“我知道他資金出了問題,但往常更糟的時候也都過來了,這麽多年,我還是不了解他,我不該那時候……”

“你身體要緊,不要多想。”

“黎叔,我不懂,真的不懂。”

“有些事,自然會明朗……如果還有需要我做的,盡管說。”

掛了電話後,喬婉杭翻看這些資料,試圖厘清所有的頭緒,但迄今為止,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讓大哥接手雲威,不是他所願。

不知不覺坐到了天色漆黑,阿姨才敲門告訴她,下午的時候警務人員把一些翟雲忠的遺物給送了過來。東西現在擱在儲物間,詢問夫人要怎麽處理。

喬婉杭讓阿姨帶著孩子去臥室,自己把東西一箱箱搬進書房。

書房裏靜悄悄地,箱子居然已經被拆開過,不知道是不是送過來就這樣。

喬婉杭翻看箱子裏的東西,發現裏麵都是一些他簽過字的公司文件,一時半會兒她也看不明白,還有護照、身份證什麽的。

在最下麵,她看到有一個塑料袋裝著兩部手機,一個是黑莓,一個是蘋果。

她摩挲著手機,常摁的鍵有磨痕,卻很冰冷。

她找了充電設備,給兩台手機都充上電,開機後,依然靜悄悄地,沒有任何新信息,估計警方已經檢查過裏麵的資料。現在離他去世已經快兩周了,沒有人再會給他短信和電話了。

蘋果手機最後一個撥出電話顯示:杭。

撥打時間:2019年12月25日 7??00。

這個電話是往美國家裏撥的,她沒有接到。

按照死亡證明書的記錄,這個時間點他應該正在樓頂。

跳樓前,他曾經聯係過她。

她心裏猛地一抽。

那天她在做什麽?

她不想去想那些無法挽回的事情,繼續低頭小心整理著東西,不想吵到孩子們。

“我聽到你們吵架了,”身後突然傳來女兒發顫的聲音,“爸爸來美國看我們的時候,你們吵得好凶,摔了盤子,凳子都扔在地上,警察還來了!”

喬婉杭驀地坐直了身子,回頭看向門口的女兒,她穿著單薄的睡衣,臉上掛著淚。

“你根本不愛他,你說再也不想見到他,爸爸很生氣!”女兒突然嘶喊起來,“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爸爸!”

喬婉杭隻覺得頭暈目眩,她傷心、痛苦,甚至憤懣都無處發泄。

“你不想見他,他才去……”小姑娘哭得喘不上氣,“去那裏的,都不見我們……”

她一把抓住膝上的資料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情緒一時難以自製,抬眼看著女兒,衝上前,喊道:“住口!”

女兒很害怕,反而衝上前踢打她,阿姨聞聲跑了過來,口裏一個勁地道歉說以為她睡了,就去帶老二了。她讓阿姨先出去,任由女兒踢打夠了,才跪了下來,用力抱著女兒,讓她在自己懷裏抽泣。

她這才想起,從回來到現在,女兒一直都不和她說話,今天大概是警方過來送東西,這孩子自己先拆了看。

她抱著女兒,直到女兒累了,困了,在她身邊睡著了。

夜色太濃,濃到黏稠,直將人困於其中,無法喘息。

她把女兒抱回房間後,又呆呆坐了很久,女兒的淚痕已經幹了,她那顆枯萎的心卻好似撕裂出一個巨大的口子,血汩汩地淌著。

他們最後兩年的回憶並不美好,孩子都看到了,並且記住了。

她回到臥室,翻開堆在一邊的行李箱,在淩亂的衣物裏抽出一條白色褲子,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骰子,是麻將桌上那種小骰子,瑪瑙質地,紅得剔透,紅得耀眼。她緊緊捏在手裏。

那天聖誕,她不在家,非常任性地把孩子交給了阿姨,她真的厭倦了聖誕之夜,兩個孩子輪番轟炸地問她:“爸爸怎麽沒來?我們怎麽不回中國?……”

那天,丈夫死的那天,她在打麻將……那天,她手氣出奇地好,也許是她和牌的時候,他跳樓了……事實上,阿姨在門口叫她回去的時候,她一把搶過了骰子,在手裏顛了顛,還對牌友們說:“我不回來,不許開局。”

她走回家,看到黎叔直直地站在車外等她,回家懵懵懂懂地收拾了行李,一時好像沒有聽清黎叔說的話,又不敢再去確認,然後有人送她坐上飛機,飛機上她一直沒闔眼,下了飛機以後,她恍惚還覺得翟雲忠會像過去一樣在出口接她。

昏昏沉沉中,在家族律師和翟雲鴻妻子的陪同下處理了各種事情。當時老大和老三都在外地,趕回來時被媒體糾纏,整個家族都混亂無比。她身在其中,從頭到尾,沒有見過丈夫最後一麵,沒聽他說過一句話。腦海裏總回**著,他怎麽了?怎麽了?到底……

從恍惚迷茫,再到悲傷無力,此刻的絞痛突然而起。她站起來扶著窗台不停地深呼吸,直到平息下來。

有時候她都不敢相信,自己這些年就這樣過來了,生孩子,帶孩子,與麻將為伴。一直到翟雲忠去世,她都不知道確切發生了什麽。

翟雲忠已經連續兩年沒回家過春節,更別說聖誕節了,這天底下有幾個董事長做成他這個樣子?雲威集團是一家全球企業,外國員工放聖誕節假期的時候,他要和中國員工在中國加班;中國員工過春節的時候,他要和外國員工共同探討技術問題。這麽多年她也早已習慣,但讓她覺得無比吊詭的是,這樣努力的一個人,最後竟然走到這一步。

自己原本偏安一隅,卻忽地被扔進了一個絞殺場。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或許,他並沒有死,就是不想見她……那些都是假象……等她證明自己不是那樣的……或許,他會回來呢?

屋內安靜無比,穿過過道,客廳掛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中的喬婉杭穿著花色旗袍和小香風的外套,發型是當時流行的波波頭,很複古也很優雅,女兒坐在爸爸的手臂上,他們肆意地笑看著兒子舉著雙手步履蹣跚地往前衝。

曾經這個家也有溫暖幸福的時刻。

現在,這個家分崩離析。

女兒說得對,是她害死了他。

她讓他生無可戀。

從此,她要負疚前行,直至死去。

13.一個對公,一個對私

喬婉杭一早就見到了廖森,他一直在別墅外大門前站著等她,比上回的姿態低了不少。

事實上,翟雲孝那張邀請函是廖森轉送給她的,這個人巴不得看到兄弟反目的戲碼,做職業經理人的沒有一個喜歡家族企業的裙帶關係。

廖森這次被請進別墅後,也轉變了策略,分析局勢的話不再多說,先行道歉:“我這個人性子急,您不要計較。以後,您如果覺得我把公司打理得不好,可以隨時讓我走人。”

頗有誠意,但喬婉杭沒有回應他的道歉,說道:“下周約永盛見一麵吧。”

“好,沒問題。您什麽時候方便?”

“就和你上次約我的時間一樣,哪一天都行。”

廖森離開後,喬婉杭一直放在身邊的手機響了,那是翟雲忠的手機。

她看著來電顯示是:中國超速小分隊。

這名字好像是故意和翟雲忠平時穩重的做派搗亂一般。

她接了起來,卻沒有說話。

“羽先生……您總算開機了!”那邊的聲音很欣喜,看起來並不知道機主去世的消息,羽姓應該是化名,取了翟字的部首,對方繼續說著,聲音變得很謹慎,“年度冠軍賽今晚就開始了,這個活動如果沒有您讚助,早就不辦了。團隊去年的會費您還沒交,這都跨年了。”

“本來您說年底資金會到賬,我們也都墊錢準備了,拖太久大家心裏都犯嘀咕……”

“在哪?”

“……”對方聽到聲音,愣了幾秒,“您是他什麽人,他人呢?”

“他……他的事情現在我在代理。”沒來由地,她不想說出翟雲忠去世的消息,既然他選擇不用真名,那些人也沒必要知道他的下落。

“哦?這樣啊……”對方好像不太相信,但還是繼續問道,“您剛剛問地址是要來現場?”

“不能去嗎?”

“沒什麽不能的,不過羽老板從不出席……地址我一會兒發給您。晚上八點開始。”那人繼續說著,“那會費……”

“我過去交。”

“行,到時候見。”

她掛了電話,又開始翻手機裏的照片,事實上,這兩天她沒事就看,工作那台手機上都是一些產品圖,確切地說就是芯片設計圖、主板圖,還有截取的一些最新研究論文的圖片,中英文都有。這些產品她不算十分了解,現在也隻是在網上查閱雲威的網站,開始拿著本子一一記錄雲威曆屆出產的芯片型號和參數。私人用的手機上就是幾張孩子的圖片,還有一張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在美國逛超市的圖片。

反複翻看後,並沒有更新的結論,這才是可怕的地方,這些圖片對她而言沒有形成一個可以勾起無數回憶和聯想的線索,很單薄,很陌生。

此刻,她卻極度想了解有關翟雲忠的一切,那些他在見家人前隱藏好的紛紛擾擾,那些讓他一直堅持的動力,和讓他突然放棄的原因。

短信提示音響起,對方發來了一個地址,她看著這個陌生的地址,心中莫名有些期待,這似乎是翟雲忠過往生活的延續。

一直到入夜,她安頓好兩個孩子,才動身出發,司機看到她給的地址,也有些迷惑。她讓司機循著導航開過去,車穿過鬧市區,最後開到了一個像是廢棄的工廠地帶,裏麵彎彎繞繞,有一些帶院子的民居,司機也迷路了,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個小時才到。

導航提示到達目的地,她下車後,看到眼前是個二層樓,外麵就是灰白的水泥牆,布滿淩亂的塗鴉,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怪異而又鮮明。像是某個藝術家的工作室,但外麵還有一個小黑板,寫著當天的特價酒水和快餐,像是個酒吧。

生鏽鐵門上有個燈牌,歪歪扭扭寫著:暗火。

司機要陪同進入,被喬婉杭攔住了,讓他在外麵等,她不想表現得需要保護。

她推鐵門時,手上立時染了一層紅鏽,一股熱浪迎麵而來,有節奏的鼓點像在腦袋頂上一個勁兒地猛敲,她眼前發亮,抬頭看到掛在二樓平台上的一個巨大的幕布,投影著幾輛摩托車在一個荒郊狂奔,四周漆黑,偶有路燈,音效極佳,感覺車的馬達聲都引起了地板的震動,屏幕下人頭湧動,隻要有超車,歡呼聲和口哨聲就會傳來。

大屏幕下還有五台小屏幕,是車的主觀視角,直接能看到摩托在賽道上飛速前行,旁邊的樹木和標記“咻咻咻”地往後飛,車越過障礙時方向盤的搖晃如在眼前。

砰!砰!砰!有一輛紅色的摩托車連撞了三輛車,其中一輛還撞到圍牆,翻了車,煙霧頓起,尖叫聲傳來,有人卻高舉酒杯碰杯慶祝,也有人摔東西叫罵。

喬婉杭隻覺得頭皮發緊,這種地下活動,真是……二啊!

忽地,DJ打碟的聲音爆開來,人群散開,有潮男潮女,也有看起來很普通的工薪族。跳舞的、喝酒的,大屏幕下排列著五六台電腦。喬婉杭感到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