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畢業

礙,他也給自己開解得差不多了,於情於理都該回來複工了,不過他想起自己對鍾雲從的承諾,便想著再偷出一兩天的空閑,於是臨時改了口,“那個,還是不太舒服,可能要再養兩天。”

當著局長的麵說謊,縱然是他,也不免有些心虛,眼神飄忽了兩下,不著痕跡地與對方的目光錯開。

宗正則吃過的鹽不會比蘇閑吃過的米少, 一眼掃過去, 就看透了七七八八,不過也沒拆穿他,隻是皺著眉打量他:“既然沒好利索,你不好好待在醫院,瞎溜達什麽呢?”

“在醫院待得太無聊了,過來找熟人敘個舊。”

“哦,順便抓個通緝犯?”

宗正則唇邊浮起的冷笑讓蘇閑知道自己扯的謊真的挺拙劣,於是他討好地笑了笑,不再說話。

宗正則搖搖頭,嫌棄地揮揮手:“行吧行吧,還有什麽私事趕緊處理,這陣子局裏事挺多,盡快回來幫忙。”

蘇閑趕緊行了個禮:“是!”

他正要離開,忽然又被叫住了:“對了,你那檢討呢?”

蘇閑身子一僵:“才一晚上,哪寫得出來,再寬限幾天吧?”

宗正則微微一笑:“好。那就等你回來的時候交吧。”

蘇閑悄悄地鬆了口氣,心裏忍不住嘀咕:年紀大了,記性怎麽還這麽好呢?

從治管局離開之後,他徑直往城西的方向去,打算到朱慈的住處看看。

老實說,他現在手上也沒什麽線索,既然盈盈說鍾父跟朱慈有關係,那就幹脆還是從朱慈這邊入手吧。

隻是朱慈人已經死了,記憶也被抹得幹幹淨淨,隻能從她的身外之物查起。

朱慈生前住的是一幢獨棟別墅,位置很偏,遠離鬧市,孤零零地佇立在圍牆之內。

別墅兩層半高,紅瓦白牆,遠遠地看著還是挺氣派的,隻是走近了細瞧,那點殘留的華美就偽裝不了了,牆麵斑駁,爬藤瘋長,草皮枯黃,整個建築透出了一股子枯敗的氣息,如同一襲爬滿了虱子的錦袍。

不久前,蘇閑來過一回,那次是很多人一起來的,他們從屋子裏搬出了朱慈的屍體,並且將整個別墅都搜查了一遍,在確認沒有遺漏什麽重要線索之後才走。

所以他其實並不怎麽抱希望,跑這一趟,實屬無奈之舉。

室內比室外還要淩亂得多,畢竟經過了一次地毯式搜索,他們少不了翻箱倒櫃,屋子裏的擺設東倒西歪,加之有一段時間沒住人了,積了一層灰,不流通的空氣沉悶渾濁。

蘇閑掩著口鼻,避開滿地的雜亂,漫無目的地巡睃過一個個房間。

經過一條走廊的時候,他的腳步慢了下來,目光為掛在兩側牆麵上的油畫所吸引。

幾幅畫是如出一轍的抽象風,線條紛亂,色塊斑駁,意味不明,叫人看得一頭霧水。

它們被刷成蜂蜜色的橡木框子裝裱起來,大概已經掛了相當長的時間,畫框的顏色變得暗沉,而畫布上則出現了許多微小的不規則的龜裂,它們築成了一道道溝壑般的紋路,隻有走近了才看得到。

蘇閑一幅幅看過去,發現這些油畫出自同一人之手,右下角的署名為“肖隱”。

他思索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肖隱是誰——朱慈的丈夫、曾經的夢川市第一富豪,其實他才是這幢別墅真正的主人。

隻是這個人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他的死亡時間甚至早於病毒爆發。

蘇閑對這個人的認知,也僅限於“朱慈的亡夫”這個身份,至於其他信息,他一無所知,也是現在看到他的作品才知道,原來這位富豪還擅長作畫。

至於畫得好不好,以蘇閑那不怎麽樣的藝術修養實在是看不出門道。

不過還挺像那麽回事。

蘇閑沒怎麽把這些油畫放在心上,反倒對它們為什麽會被展示出來感興趣——以常理度之,這個舉動的背後多多少少透露出朱慈對亡夫的懷念之情。

可朱慈這個人,算是個正常人嗎?

比起早逝的肖隱,蘇閑對朱慈熟悉得多,雖然這個印象也截止於多年前——朱慈與他母親俞琬曾是閨中密友,兩個人是大學同學,算是誌同道合,病毒爆發後,兩人共同創立慈幼院。

因著這份交情,蘇閑小時候對這位朱阿姨也是極為熟稔的,在他更早的記憶裏,她是個溫婉秀麗、氣質極佳的女子,同他雷厲風行的母親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個時候,比起大大咧咧還不怎麽慈愛的母親,蘇閑更喜歡溫柔的朱阿姨。

朱慈對他也是極好的。在那個物質極度缺乏的時期,他三天兩頭就能從朱阿姨那裏得到新玩具和糖果,簡直羨煞了別的小孩。

“真羨慕你,有個這麽好的孩子。”他曾經聽到朱慈一臉落寞地對著母親喟歎,而他母親則是手忙腳亂地安慰她。

“你知道嗎?我多想有個他的孩子,可惜……”

不知道為什麽,朱慈的這句話,他一直記到今天,小時候聽不懂,現在卻明白了。

她提到的“他”,應該就是亡夫肖隱。

蘇閑的心情相當複雜,回憶裏似乎都是朱慈對他的好,可事實上,這個看似柔弱無害的女人,很可能是害死自己母親的凶手。

而他在得知此事之時,朱慈已經死了,想報仇都不能。

他加快腳步,穿過了這條走廊,推開了盡頭的房門。

這個房間不算寬敞,陳設簡單,僅有桌椅床櫃,唯一的優點是有一整麵的落地窗,光線明亮,而且正對著小花園。

可惜現在已經沒有什麽風景可賞了,反倒是一片凋敝蕭瑟,讓人觸景傷情。

好在“傷春悲秋”這個詞跟蘇閑八竿子打不著,他一走進去,立馬就進入了正題,在之前的那次調查中,他算是把別墅摸了個透,這間應該是朱慈的臥室。

他拉開衣櫃門,裏頭掛了好些女性衣物,他掃視了一圈,沒什麽發現,正要拉上櫃門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角落裏還有一些男士的衣物。

款式和質地都很講究,雖然看起來仍然挺括,但還是透出一股子陳舊的氣息,至於衣服主人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了。

看起來,她對亡夫真是非同一般地懷念。

不過蘇閑怎麽都不認為這些衣服能跟鍾雲從他老爹有啥聯係,所以他很快又轉移了目標,去翻別的地方。

他在另一個抽屜的角落裏找到了一大摞信件,拆開之後,一目十行地掃過去,發現原來是當年肖隱寫給朱慈的情書。

據說朱慈的出身相當平凡,當初與肖隱結緣,也算是現實版的童話故事。

蘇閑草草地將信件全部翻了一遍,沒看出什麽異樣,想了想,還是把這些信拿了出來,準備帶回去好好研究。

半個小時之後,他已經將這個臥室又徹底搜了一遍,半點跟鍾致遠有關的線索都沒找到。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沮喪,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怕讓鍾雲從失望。

他心頭湧上一股煩躁,又盡力按捺了下去,耐著性子,又環視了一圈。

他的視線緩緩地巡過屋子裏的陳設,依舊是單調又刻板的模樣,沒有任何的特別之處……

等等!

他的視線驀地停留在床頭正對著的牆麵上,那裏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矩形印記,看著像是個相框的痕跡。

相框?看那個尺寸,很可能是鑲著結婚照之類的照片。

蘇閑還記得,原本自己家裏,父母臥室的床頭,也掛著他們的結婚照。

所以……相框為什麽被取了下來?裏麵的照片呢?

想到這裏,蘇閑冷不丁地倒吸一口冷氣,他總算意識到哪裏不對了——這座別墅裏裏外外,處處都流露出朱慈對亡夫的緬懷,既然衣服、情書都保留著,那為什麽整個臥室裏,連一張肖隱的照片都沒有?

其實不隻是肖隱,連朱慈自己的都沒有,嚴格地說,是這整座別墅裏連一張照片都沒剩下。

因為沒看見,所以他一開始根本就沒注意到這個問題,現在想想,的確很反常。

如果朱慈是個不愛照相的人也就罷了,可那牆上的痕跡明明白白地顯示出,那裏曾經懸掛著相框,而且掛了很久,否則不會留下那麽深的印子。

難不成是她臨死之前,把她和肖隱的照片全燒了陪葬?

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性——有人刻意把肖氏夫婦所有的照片都取走了。

至於為什麽,大概是不想讓人看到。

這樣的手段,很容易讓蘇閑想起一個人。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將所有照片席卷一空的契機估計就是上次的地毯式搜索,那一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朱慈的屍體吸引,沒有參與到搜索中。

一定是那個人的意思。

可那個人為什麽不希望他看到照片?

假設是為了朱慈,那沒有必要,他對朱慈熟悉得很;這樣一來,就隻剩下第二種可能性,也是唯一的可能——因為肖隱。

有人不希望他接觸到肖隱的照片。

為什麽?

照片是幹什麽用的?是用來記錄的。

一個人看到一張照片,最直觀的印象便是上麵的人或物。

答案很明顯了——那人不希望他知道肖隱的長相。

可推測出了一個答案,蘇閑卻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之中。

看起來,那個死了快30年的肖隱身上也藏著什麽玄機。

否則那個人——也就是宗正則,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蘇閑的第一反應是回局裏問個清楚,可很快他就頓住了腳步——既然宗局一開始就不打算讓他知道這件事,那估計他問了也不會有結果。

想到這一層,蘇閑不免有些焦躁,不過他沒有讓這種糟糕的負麵情緒控製自己太久,他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了一個縫隙,清新的空氣灌了進來,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開始思考宗正則這麽做的理由。

毫無疑問,他不著痕跡地讓人把別墅裏的全部照片都收走,是不想讓自己看到,可為什麽呢?

他左思右想,也沒想出自己跟肖隱能有什麽聯係,因此,他把自己從中排除了。

如果這件事本身其實與他無關,卻又不得不回避他,他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那根源大概在一個跟他關係密切的人身上。

一旦他知道了,那個人也很可能就知道了。

在這個“孤島”裏,稱得上與他關係密切的人,屈指可數。

再加上宗正則那般謹小慎微、瞻前顧後,他要隱瞞的對象很明顯了。

蘇閑的心緩緩下沉——難不成,肖隱跟鍾雲從有什麽關係嗎?

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好幾種猜想,他又將它們一一斃掉了——不會的,太離譜了,肖隱都死了快三十年了,鍾雲從不過二十出頭,又是在外邊長大的,能有什麽關係?

他吐出一口氣,驀地起身,帶上該帶的東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坐在這裏憑空猜測沒有任何意義,他打算先試著弄來一張肖隱的照片什麽的,再做決定。

宗正則不想讓他看到肖隱長什麽樣,他還偏偏就要看。

要是尋不著,他再去找領導問個清楚好了。

他再一次穿過那條頗具藝術感的長廊,隻不過這一回他滿腹心事,再沒有閑情逸致駐足欣賞牆上的裝飾畫了。

蘇閑正琢磨著上哪兒打聽肖隱的長相,冷不丁背後一涼,有種被窺視的感覺。

他猛然轉身,厲聲喝問:“什麽人?”

他身後的過道安安靜靜的,半個人影也無。

走廊兩邊都是牆壁,沒有什麽藏身之處,唯一一間屋子在另一頭,也就是他剛剛出來的,朱慈的臥室。

可此時房門緊鎖,也不像是有人進出過的樣子,而且那門是他親手鎖起來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當然,一旦有問題,那肯定不是小問題——潛伏著的很可能是異能者,一般人是做不到一瞬之間銷聲匿跡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蘇閑才這般謹慎。

盡管沒發現什麽蛛絲馬跡,蘇閑依舊沒能打消疑慮,他索性反向而行,沿著舊路又走了一遭,重新回到被鎖起的臥室,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仍然沒什麽發現。

他皺起眉,開始疑心自己是否太過草木皆兵了。

他聳了聳肩,轉過身,第三次從這走廊經過。

這一回,他有意放緩了步伐,目光掠過兩側懸著的油畫,心想它們估計也要嫌他這個不速之客煩了。

穿過大半條走廊,一切都還很正常,他正要鬆口氣,腳往前一邁,那種刺骨的被窺視感又一次席卷而來。

蘇閑有些惱火了,麵色不善地扭過頭,一切如故,完全沒有人跡,他愈發憤怒,正要發作的時候,目光無意識地挪轉,恍然間,卻意外地對上了一雙眼睛。

他怔在了原地。

的確沒有人窺視他,凝視著他的,是一幅畫作。

那副懸掛在他斜前方右側牆麵上的油畫,不知何時,浮出了一張栩栩如生的麵孔。

蘇閑倒吸一口冷氣,愣了片刻之後,又小心翼翼地往前邁了一步,旋即,那副麵容又化為了一堆雜亂無章的色塊。

後退一步,也是如此。

看樣子,這幅畫的作者玩了個小技巧,隻有在特定的角度和光線下才能機緣巧合地見到其中暗藏的人像。

蘇閑回到原來的位置,人像重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張臉。

那張……他很熟悉的臉。

畫裏的人……究竟是誰?

一個顯而易見的猜測如同氣泡一般冒出水麵,頃刻間又爆開,徹底地攪亂了他的思緒。

蘇閑不敢再往下想,他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浮起,須臾,又緩緩鬆開,他努力讓急促的呼吸平複下來,同時慢慢地走了過去,伸手取下了那幅油畫。

百密一疏啊。

在下屬把那幅暗藏玄機的畫像呈上之後,這是宗正則唯一的感想。

沒想到肖隱那家夥還留了這一手……真是吃飽了沒事幹!

宗正則心頭火起,麵對著蘇閑複雜難言的眼神,也沒什麽好臉色:“原來你就是去忙活這個了?”

蘇閑沒理會自家領導倒打一耙的質問,他直視著對方的雙眼:“畫裏的人……是誰?”

宗局長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鼻翼兩側的紋路也跟著**了一下:“何必明知故問?”

蘇閑閉了閉眼:“這就是你千方百計防著我的原因?”

宗正則手裏把玩著一支鋼筆,瞅了他一眼:“是。不過說到底,我也是不想讓你為難。”

蘇閑呼吸一滯,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艱難地問出口:“畫裏的人,跟他是什麽關係?”

這個“他”說的是誰,不言而喻了。

宗正則自然也不會不明白,他的笑容透出些許無奈的意味:“你猜得到吧?”

那個昭然若揭的答案一直像一團陰雲一樣籠罩著蘇閑,隻是在得到明確的肯定之前,他總是存在那麽一絲僥幸心理,此刻宗局長一句無可奈何的反問卻將他那點僥幸擊得粉碎。

“怎麽會?”蘇閑急切地問道,似乎想反駁些什麽,“肖隱死了都快三十年了,他才二十出頭,怎麽可能……”

宗正則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的質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去跟你那位醫生朋友谘詢一下,生孩子的方式,可不止一種。”

他一句話就把話頭堵得死死的,讓蘇閑啞口無言,好半晌,蘇閑才有氣無力地開口:“他母親呢?是……朱慈嗎?”

“我不知道。”出乎意料的是,宗正則幹脆利落地搖頭,“朱慈那個女人,從來不按常理出牌,我不知道那孩子跟她有沒有關係。”

“那,雲從的出生,跟她一定有關係吧?”蘇閑的麵色相當難看,“說不定,跟‘生命之樹’也有關聯……”

按照宗局的說法,那個計劃裏,也有一部分孩子是通過人工的方式誕生的。

這一次,宗正則沒有否認:“應該是吧,但具體的內情,我也不清楚,那女人早就瘋了,做事從來不能以常理度之。”

“既然你知道她是個瘋子,為什麽還縱容了她這麽久?”蘇閑冷冷地發問,語氣裏多少有些不恭敬,好在並沒有觸怒宗局。

宗正則疲憊地往椅背上一靠,按著眉心:“你問我為什麽?因為‘孤島’需要她,需要她的財力、威望,不隻我們,隔壁綜管局也是一樣。”

所以她就可以為所欲為了?蘇閑把這句衝到嘴邊的質問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他有預感,一旦問出口,話題會陷入一個死循環,而這樣的過程,他已然經曆過一次了。

算了。

他搖搖頭:“我知道了。”

他拿起畫框,想走,卻感到手中的畫像有千斤重,他的手顫抖了一下,油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宗正則歎了口氣:“你要是不想帶著,可以放在我這裏。”

蘇閑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想拒絕這個提議,可舌頭臨時轉了個彎,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宗正則看出了一點端倪,挑起半側眉尾:“我問你,你敢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鍾雲從?”

這個問題仿佛繩索一般緊緊地勒住蘇閑的咽喉,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也在捫心自問:你敢嗎?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敢去想,鍾雲從知道這件事時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宗正則無聲地歎了口氣,隨即輕敲了兩下桌麵:“放下吧。”

這一回蘇閑很順從,俯身把畫框靠在了一條桌腳上,也沒打招呼,就渾渾噩噩地往外走。

宗正則也沒留他。

走出那道門的時候,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回頭望了一眼,大概是先前的角度選得好,這一眼,他又看到了肖隱的那幅自畫像。

直到此時,他才驚覺其實肖隱和鍾雲從長得也不是一模一樣,輪廓五官約莫有八分相似。比起年輕的鍾雲從,畫裏的人顯然要年長一些,也顯得成熟了幾分。

不過最顯著的區別還是兩人的氣質——鍾雲從大多數時候都是活潑外向的性子,溫和中還摻著點討人嫌的天真;至於肖隱,他並不了解這個人,但在這幅自畫像中,可以明顯看到他有雙陰鬱冷漠的眼。

這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這樣的兩個人,真的會是父子嗎?

蘇閑冷不丁地想起鍾雲從的正牌老爹——鍾致遠,其實他也沒見過,不過鍾雲從曾經畫過鍾致遠的肖像,到現在,他腦海裏隻剩下個囫圇的印象。

一個白胖和藹的老頭兒,總之外貌上跟他兒子一點都不像。

蘇閑挫敗地發現,光看臉,肖隱是鍾雲從的生父的概率要大得多。

他到底還是沒有把自己的發現告訴鍾雲從,隻推說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鍾雲從不疑有他,那份信任反而令蘇閑愈發過意不去。

可比起抱歉,他更擔心鍾雲從承受不了真相帶來的打擊,糾結許久,他仍決定暫時保持沉默。

等到了合適的時機再說吧。他心想。

可什麽時候才是合適的時機,他毫無頭緒。

任傑終於回來了,在臨近畢業的前夕。

那時候的鍾雲從已經順利地通過了射擊課程,正在進行格鬥訓練,他能夠從霍璟手下走過10招。

或許聽起來沒什麽特別的,可於他而言,已經是巨大的突破了,樂觀的鍾學員如是安慰自己。

“你這樣是拿不到優秀的。”霍璟雙手插兜,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剛被他撂倒的鍾雲從。

鍾雲從的氣還沒喘勻,卻不忘露出一個討好的笑:“那合格應該夠了吧?

我的目標就是合格。”

霍璟臉一沉,目光不善:“你再說一遍。”

“不說了。”鍾雲從做了個閉嘴的手勢。

霍教官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還不夠,給我繼續練!”

鍾雲從等他走遠之後才爬起來,正半蹲半坐唉聲歎氣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陰影,他打了個寒噤,還以為是霍大教官去而複返,他揚起一張苦瓜臉:“您就讓我歇口氣吧……”

話說了一半,他卻愣住了,觸目所及,並非凶神惡煞的霍璟,而是許久未見的任傑。

他瘦了不少,兩頰上的肉都瘦沒了,顯得顴骨有些突兀,臉色也有些蒼白,好在眼睛很有神,看起來似乎恢複得不賴。

“好陣子沒見了,”任傑微笑著開口,“你進步了很多。”

鍾雲從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驚喜交加:“任傑!你的傷終於好利索了?

太好了!”說著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不起,這段時間都沒怎麽去看過你……”

“用不著,我還是喜歡清靜點。”任傑擺擺手,又瞥了他一眼,挑挑眉,“你還打算繼續偷懶嗎?”

鍾雲從赧然一笑,正要起身的時候,對方卻伸出了一隻手,他愣了一下,然後緊緊握住,借著他的力站了起來。

站穩之後,鍾雲從正要把手收回來,卻發現對方似乎並沒有鬆開的意思,而且力道越來越大。

他的手被攥得隱隱作痛,他看了一眼麵沉如水的任傑,苦笑起來:“看來你恢複得真是不錯,力氣很大。”

任傑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開口:“鍾雲從,跟我較量一番吧。”

“啊?”鍾雲從下意識地以為是指異能方麵的較量,自然而然地想起他們上回的博弈,那次他便是險勝,此時任傑大病初愈,自然更不占優勢,他不好乘人之危,隻好委婉拒絕,“下次吧,今天我狀態不是很好……”

“不是比異能,而是體能。”任傑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霍璟離開的方向,“就像剛才你和霍教官那樣。”

鍾雲從愈發頭大,體能一直都不算是他的強項,但這將近三個月的鍛煉也不是過家家,提升效果還是很明顯的,雖然沒法跟霍璟、蘇閑那樣的怪物比,可比起以前的自己,乃至未受訓的一般人,都要強得多。

任傑肯定不算是一般人,可他剛剛出院,而且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有參加集訓,鍾雲從對自己再沒自信,也不認為這樣的任傑能夠贏過自己。

不過這樣一來,是不是很容易打擊到任傑?

任傑是個驕傲的人,加上先前在訓練營的地位超然,要真輸給了他,他還真有點擔心任傑會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

他不是擅長掩飾的人,任傑一見他那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眉梢微揚,扯了扯嘴角:“你就覺得自己一定能贏我?未免也太有自信了吧?”

言畢,他便揮出了一記左直拳,鍾雲從一驚,好在反應不慢,偏頭避開。

任傑跟著又是一記右橫踢接上,鍾雲從暗暗地歎了口氣,知道任傑並不是在開玩笑,便神色一凜,開始認真應對。

約莫三分鍾之後,任傑被撂倒在地上,鍾雲從意外地發現,自己好像學會了霍璟先前對付他的那招。

無論如何,也算是個意外收獲了。

這一回輪到任傑躺在地上喘氣了,鍾雲從也沒急著把他拉起來,而是蹲下來陪他。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任傑的臉色,看到他微微合著眼,看起來有些疲憊。

鍾雲從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確定自己是否出手太重了。

“任傑……”他欲言又止。

任傑睜開眼,衝他笑著搖搖頭:“我果然不是你的對手了。”

“別這麽說,”他急切地想安慰對方,“你才剛出院……”

“沒有那麽多理由。”任傑雙手撐地,支起了上半身,“不如就是不如。”

鍾雲從張了張嘴,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放心,我不會鑽牛角尖的。”任傑拍拍他的肩,“現在是不如你,但再過段時間,就不好說了。”

鍾雲從一愣,隨後欣慰地點點頭:“那你可要加油!”接著又大大咧咧地拍著胸口,“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任傑斜了他一眼:“誇了你兩句,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啊?”

鍾雲從聳聳肩,心底很有些難以言述的喜悅,他索性也席地而坐,同這位小別後重逢的好友東拉西扯地聊起天:“最近以柔怎麽樣?”

“挺好的,就是這段時間太麻煩她了,她都有點累瘦了。”

“她對你是真好,你可要好好對人家姑娘。”

“這還用你說?”

“不是,她跟你媽怎麽樣了?”回憶起任母,鍾雲從仍是心有餘悸,“你媽看著就不好對付……”

果然,他一提這話題,任傑便愁容滿麵:“還是老樣子。”

“嘖嘖,果斷點行不行?拖得越久,越有你受的。”

“那你說怎麽辦?”

鍾雲從笑:“問我幹嗎呀?我又不用處理婆媳關係。”

任傑仍在發愁:“就假設一下,要是你是我,你會怎麽辦?”

“呃……想象不出來。”鍾雲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媽沒這麽難搞。”

兩人這樣天南海北地扯著,都很默契地沒有提起任琰。

那之後的日子,任傑幾乎是廢寢忘食地訓練,拚命地想把因傷病而和大家拉大的差距縮小,鍾雲從看在眼裏,擔心他的身體狀況,卻也不好多說什麽。

雖然知道任傑不是容易多想的人,但勸慰的話說出來,還是很像風涼話。

於是他幹脆全都咽回去。

正式考核那天,天公不太作美,一大早就陰沉沉的,到了傍晚,竟下起雨來。

考核的項目與平時的訓練項目大同小異,目的就是要讓學員們將他們這三個月的所學毫無遺漏地展示一遍,隻是標準比起受訓時期要提高了不少。

好在霍璟本來就是個鐵血風格的教官,平日裏對他們采用的標準一直都是十分嚴苛的,和考核標準比起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學員們往常怠惰的時候,不免有些埋怨,一部分受不了的就直接退出了,至於堅持下來的那部分,可以說是輕而易舉地通過了考核。

直到這時候,順利通過的準畢業生們才懂得感謝霍教官的用心良苦。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鍾雲從。

他拿到了85.5分,勉強夠到了優秀學員的標準,其中大部分的功勞源自射擊及精神力測評這兩項,其他的都隻能說還過得去。唯有在槍械與精神力這兩部分,他還算有點天賦。

不過話說回來,他覺得自己純粹是僥幸,可事實上,這一屆學員大多天賦平平,達到優秀標準的寥寥無幾,總共60名合格畢業生,優秀學員不過區區3人。放眼望去,鍾雲從的分數已然是名列前茅。

任傑的努力換來了回報,他跳過了合格的分數段,進入了良好的行列。不過他本人似乎並不是很滿意,但也隻能接受這個結果。

“這一屆的優秀學員是不是有點少?”宗正則雙手背在身後,微笑著看向那些年輕學員們。他們的表情很豐富,有的沮喪,有的驚喜,有的很淡定,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富有活力的。

60人裏,不到一半的人選擇了治管局,大多數人還是覺得任職於綜管局會安逸舒適一些。

宗正則不算失望,因為事實如此。

蘇閑站在他身側,很狗腿地為領導撐傘,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就是,一屆不如一屆了,比起我們當年可是差遠了。”說完側過臉瞟了一眼板著臉的霍璟,“是吧,老霍?”

被點名的人掀了掀眼皮,沒理會他。

“嘁!”蘇閑回過頭去找上司告狀,“宗局,您看看他這態度,是不是該管管?”

宗正則冷哼一聲:“我看你才是越來越沒出息,還學會打小報告了?”

一直悶不作聲的霍璟冷不丁地接了一句:“他一直這樣。”

蘇閑立刻抓住了他的小尾巴,變本加厲地告起狀來:“他不也在說我壞話?還當著我的麵說!”

宗正則沒忍住,給了他一下:“說起來,你那5000字的檢討是不是還沒交給我?”

蘇閑變了臉色:“這都多久了,您怎麽還記得這事兒啊?”

宗正則被他氣笑了:“怎麽著,你以為我老糊塗了?”

蘇閑免不了一番賠笑和保證,領導的臉色依舊不見好轉,無奈之下,他隻好暗暗地撞了一下霍璟的胳膊肘,示意他幫忙求個情。

霍璟掃了他一眼,唇邊浮起一抹冷笑:“宗局,要是他哪天交了,您千萬要仔細分辨上頭的字跡,可別被糊弄了。”

宗正則聞言睨著某個膽大包天的下屬:“我回去之後會把他以前交的拿出來看看。”

蘇閑的冷汗涔涔而下,眼刀冷颼颼地衝著霍璟飛過去:你給我記著!

可惜霍璟自帶保護盾,視而不見,通通屏蔽。

考核結束之後,便是畢業典禮,由治管局最高領導人宗正則對新鮮出爐的治管局新人們進行訓話。

雨勢不減,宗正則也不是話多的人,他的演講並不冗長。

“……我們生在人間地獄,或許還要再可怕一點,盡管如此,但我想你們對家鄉的熱愛不少於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人。我們這代人是特別的,在最危急的時刻被賦予保衛家園的責任。我不會推卸這一責任,我歡迎這一責任,我相信你們亦是如此。你們在報名的那一刻就明白將會迎來怎樣的未來,也清楚我們將要擔負的任務是何等艱難,可我們還是要去做,就算難度堪比修建通天塔。它不會在一個月之內完成,也不會在一年之內或者十年之內完成,甚至不會在我們有生之年完成。但是,讓我們去做吧。”

他停頓了一下,沉聲道出治管局引以為傲的箴銘——用你的刀,剔去軟弱。

用你的血,洗去彷徨。

用你的眼睛,銘記罪與功。

至死,方休。

全場肅穆,方陣裏的學員有力而整齊地揮舞著手臂:“至死方休!”

最後一個環節是前輩為20餘名後輩帶上治管局徽章。

蘇閑走到鍾雲從麵前的時候,鍾雲從的頭發已經被雨水徹底打濕,水珠順著尖削的下巴一滴滴落下。

鍾雲從衝他微笑。

蘇閑按捺住為他拭去雨水的衝動,莊重地將徽章扣在他的前襟上,而後鄭重其事地伸出手,說出了他今日重複過無數遍的話:“我很榮幸,能與你並肩戰鬥。”

明明是程式化的套詞,鍾雲從卻眼角微微發熱,他握住了蘇閑的手:“我也一樣。”

今年的20多名新成員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第一時間正式入職的,隻有考核分數達到良好以上的才被允許加入由經驗豐富的治管局老人所帶領的任務小組。

蘇閑不幸被選中,搭檔是項羽,帶著三個新人組建了一個新的小組。

“頭兒,你說咱們這是給人當奶爸了嗎?”項羽瞥著三隻規規矩矩站著的菜鳥,橫看豎看都看不順眼,“是不是還得幫忙換尿布啊?”

三個新人中,鍾雲從算是跟這位其貌不揚的大力士很熟了,對他的口無遮攔並沒有放在心上,隻是淡淡一笑。倒是項羽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誤傷了人,畢竟他跟鍾雲從也算有點交情,加上這一位跟自家老大又關係匪淺……“啊,鍾兒,哥說的不是你!”項羽悄悄瞄了眼波瀾不驚地正在喝茶的蘇閑,拿不準上司是什麽反應,但這也不妨礙他給自己找台階下,“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鍾雲從笑眯眯地瞅了瞅身旁兩個臉色不是很好看的同伴,連連點頭:“不會的,我知道你說的不是我。”

既然不是說你,那就是說我們咯?他一句話拉了雙份的仇恨,馮小山和任傑的眼刀都齊刷刷地衝他飛去。

馮小山是個欺軟怕硬的,又初來乍到,立時就被項羽的下馬威嚇著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