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夜探

度假得了,橫豎這幾天你都在享受工傷待遇。

“哇,我覺得有情況!”八卦偵查員馮小山同誌又開始跟他報告,“霍教官一直在盯著蘇長官,眼神怎麽看怎麽不善啊。啊,他站起來了!他走過去了!他朝……”

亢奮的匯報聲戛然而止,馮小山驀地閉上嘴,鍾雲從牙疼似的咧了咧嘴,接了一句:“他朝我們走過來了。”

霍璟一如之前的蘇閑一般,目不斜視地從對方眼前經過。

蘇閑見狀,挑了挑眉,笑意更甚:“幼稚。”

看著這一幕的鍾雲從表示,他們兩個都很幼稚,就差直接扒眼皮、吐舌頭、搖屁股:“略略略略略!”

霍璟徑直向鍾雲從的方向走去,蘇閑注意到了,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霍璟,人卻沒動。

他方才沒怎麽往鍾雲從那邊看,不過也不是一點注意力都沒分給他——他知道那小子現在落後得很厲害,連裝填子彈都不利索。

那個叫馮小山的小孩,自己水平也就一般般,讓他去教鍾雲從,那就印證了一句老話——近墨者黑啊。

霍璟大概是看不過去了,決定親自開個小灶。

說起來,他還沒見過霍璟當教官的樣子,也沒見過鍾雲從做學員的情形,這兩個人湊到一起,倒是勾起了他雙倍的興致。

鍾雲從一見到霍教官向他走來,就猜到是自己表現不佳,他有些緊張地停了手上的動作,等到霍璟在半個身位之外停下的時候,他與馮小山一起敬了個禮:“教官好!”

霍璟連句寒暄都吝嗇,幹脆利落地從他手裏取過槍支,麵無表情地開口:“我隻演示一遍,仔細看。”

鍾雲從屏氣凝神,眼睛都不敢眨,雙手貼著褲縫,一動不動地盯著霍璟雙手的動作。

手槍在霍璟的手裏靈活地掉了個頭,槍口斜指上方,和地麵形成45度角,右手拇指按壓彈匣卡筍,左手取出空彈夾,托彈鈑向上,右手將子彈裝入彈夾口,兩手協同將子彈壓入彈夾內。最後推彈上膛,關上保險,遙遙指著某個方向。

至少2/3的時間裏,鍾雲從都在全神貫注地學習,一絲不苟地記錄著霍璟的每一個動作,直到霍璟將槍口對準了……蘇閑。

“啊!”鍾雲從與馮小山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後者是驚異中夾雜著激動,“我以為至少要走個過場,沒想到直接開幹啊!”

鍾雲從可沒他那看熱鬧的心情,尤其是在蘇閑回了霍璟一個挑釁的手勢之後,他更是全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生怕向來雷厲風行的霍教官二話不說,直接就扣下扳機……

連思考的空當都沒有,他搶步上前,捂住了烏洞洞的槍眼,滿臉賠笑:“霍教官,凡事好商量,不要衝動嘛!”

霍璟冷冷地盯著他,緊繃的唇線如同鋒利的刀刃,讓鍾雲從的笑容逐漸僵硬。

壓力重重冷汗涔涔的鍾雲從還不忘偷瞄某人一眼,結果發現那家夥也是一臉不爽地抱著手臂,顯然並不領情。

哼!進退維穀的鍾雲從自覺像個操碎心的老媽子,兩邊不討好,左右不是人。

“還沒學會裝子彈,就敢來堵我的槍口了。”霍璟冷哼一聲,移開了槍口,隨後把手槍丟回給他,“日落之前,裝退動作再不到位的話,繞著操場跑20圈。”

鍾雲從悻悻地捧著沉甸甸的槍支,順帶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看著霍璟的背影,心裏怪委屈的:成成成,就算待會兒你們打起來我也不管了,行吧?

就我多管閑事!

他萬萬沒想到,沒過多久,他竟然一語成讖了。

據說,世界上80%的鬥爭與衝突,都來源於衝動。但這句話顯然不適用於蘇閑與霍璟。

雖然空氣裏的火藥味早就已經很重了,但也還隻是處於擦槍走火的邊緣,一定要追究的話,那首先點燃導火索的大概是蘇閑吧。

根據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八卦觀察員的報告,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的——

霍教官再一次從蘇長官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來幹什麽?”

目擊者表示,霍教官的語氣稍微有點衝,不過他平時也這樣,大家逆來順受,啊,不,是習以為常了,絕對沒想到事態會失控到那個地步。

蘇長官似笑非笑地瞅了對方一眼:“請問你是哪位啊?我有義務向你報告嗎?”

“這裏是訓練營,”霍璟橫眉冷對,“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哦。”蘇閑點點頭,然後指著自己的肩章,又點一下霍璟的,“大家都是一個部門的,我要是閑雜人等,你不也一樣?”

“我是這裏的教官。”

“哼,區區一個教官,很了不起嗎?”

霍璟輕輕勾起唇角:“別的不敢說,讓你從這裏滾出去的權力還是有的。”

“哇,我好怕啊。”蘇閑亦是冷笑,“我倒是想看看,你有什麽本事能讓我滾出去?”

節奏帶得差不多了,某種程度上,雙方也算是相當有默契,蘇閑這句話說完之後,兩邊都沒有再浪費時間,直接開戰。

霍璟右擺直拳,率先發起攻擊,拳頭裹挾著淩厲的拳風重重地砸向蘇閑的麵門;後者不退反進,抬起手肘,向左格擋,左手迅速挑開對方右手,抓扣對方右肩,別臂,抬肘,下壓。

霍璟右肩遭受重擊,卻麵不改色,反應也相當敏捷——左拳勾擊蘇閑腹部,趁對方受擊彎腰之際,右手夾住對方的頸部,隨即迅速頂膝彎腰,左腳同時撤步,利用頂膝和扭腰下拽的合力將蘇閑由右向左摔倒,接著右手彎折,虎口朝前,擰住對方的右腕。

當然蘇閑的應對也並不慢,倒地時,他以右肘右膝著地,並迅速反客為主,左腳伸直,以腳跟滑向左側反壓上霍璟的身體,左手推壓著對方頭部,右腕被對方擰住的那一刻,他也同步鎖住了對手的咽喉。

這場你來我往、勢均力敵的格鬥讓在場的學員們看得目瞪口呆。

馮小山撈了一把自己快掉下來的下巴,手肘撞了一下同樣瞠目結舌的鍾雲從:“這、這咋就打完了呢?我還沒看夠呢!”

鍾雲從回過神來,沒好氣地瞪了一眼這看熱鬧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而後又歎氣,心想之前怎麽沒發現自己還有烏鴉嘴的體質?

那兩位還在地上呢,能動的關節都被對方牢牢鎖住,雙方都動彈不得,隻得大眼對小眼,不屈服、不退縮地瞪著彼此。

“他們的關係……”鍾雲從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樣,“好像還不錯的樣子?”

馮小山嘿嘿直樂:“我也覺得,蘇長官我不了解,不好說;至於霍教官,要是對待他真正討厭的人,怕是一個眼神都不會賞,更別說這樣大動幹戈了。”

鍾雲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種感覺怎麽形容呢……仿佛兩條撒歡的狗子,又好似幼兒園大班班長爭奪戰。”

馮小山被這兩個絕妙的比喻震驚了,小雞啄米般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旋即,兩人不約而同地歎道:“真幼稚!”

這一回,蘇閑與霍璟仍是默契十足,冷颼颼的眼刀齊刷刷地朝這邊飛了過來。

霍璟道:“你才是狗子!”

蘇閑道:“你才是幼兒園班長!”

出人意料的是,蘇閑與霍璟打完那一架之後,竟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聊起天來。

鍾雲從隔得老遠,卻還是忍不住提心吊膽,生怕方才那一架隻是個排練,指不定啥時候就來一場正式的“演出”。

不過他的憂慮似乎是多餘的,那兩位大爺還真是純聊天,盡管談話的過程中他們堅持誰也不看誰,但這天愣是硬生生地聊了下來。

其間,鍾雲從還因為頻頻走神轉頭觀察情況,被霍璟斥責了。

“你要不要走過來看?”

鍾雲從登時就灰頭土臉地回過頭去,之後也沒敢繼續杞人憂天,老老實實地訓練起來。

總之,他倆別再打起來就好。

當然,真打起來……他也拉不住。

“本來就比別人落後,還這麽三心二意。”霍璟冷哼一聲,意有所指,“有空的話,好好管教一下。”

蘇閑遙遙瞥了一眼不斷重複裝退子彈步驟的人,唇角微微揚起:“你不是教官嗎?一個人管不過來?這是承認自己能力不足了?”

霍璟直視著前方,浮起一個冷冷的笑:“你是想再跟我比試一場嗎?”

好在蘇閑沒讓鍾雲從的擔憂成真,他聳聳肩:“你是不是忘了我還受著傷呢?”

“那點傷算什麽。”霍璟嗤之以鼻,“你越來越退步了。”

“年紀大了,當然比不上十七八歲的時候了。”蘇閑難得地沒有跟對方抬杠,他的視線掠過射擊場上年輕的學員們,觸目興歎,“所以才需要他們,不是嗎?”

霍璟一怔,總覺得他話裏有話,不隻如此,他這個假,本身也休得很古怪。

治管局向來人手緊缺,每個人都跟陀螺似的一天到晚轉個不停,雖然蘇閑自嘲上了年紀,但霍璟自認為還是了解他幾分的,腰傷而已,要是往常,這家夥是不會把這點傷當回事的。再說了,這貨嘴上說著休養,結果還不是不肯乖乖待在醫院,厚著臉皮往訓練營擠,怎麽看怎麽居心叵測。

最反常的是,這放假的命令據說是局長親口下的。

蘇閑受個腰傷罷了,至於這麽興師動眾嗎?

霍璟再遲鈍都能猜到這其中另有隱情。

他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於是也就很直接地將自己的疑惑問出了口:“發生什麽事了?”

蘇閑不知道是真沒聽懂還是明知故問:“啊?什麽發生什麽了?”

霍璟不耐煩地一挑眉:“你和局長。”

他直接把窗戶紙捅開了,裝傻失敗的蘇閑歎了口氣:“跟你沒關係,別問那麽多了。”

關於兩起碎屍案引出的那樁20多年前的舊事,知曉內情的人不多,即使是治管局內部,知情者也寥寥無幾,除了一部分高層領導,剩下的就是這次的案件參與者了。

而這些人,也被下了封口令。

蘇閑同樣對這位相識多年的同窗兼同僚知之甚深,他本質上是個很純粹的人,要是讓他知道了那些烏七八糟的舊事,怕是他比自己更不能接受。

有時候,被蒙在鼓裏也不是壞事。

因此,霍璟對此事的認知也就停留在碎屍案上,至於慈幼院地下的研究所,治管局對外也隻是含糊地宣稱是個犯罪窩點,反正那邊已經被炸成了一堆廢墟,什麽都沒剩下。

相應地,朱慈與“生命之樹”計劃本身都被刻意地隱藏了起來:後者緣由相對簡單,就是治管局想給自己留點顏麵,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至於前者,則要盤根錯雜得多——朱慈人已經死了,而且她死之前把自己的住處收拾得很幹淨,幾乎什麽關鍵證據都沒給他們留下;另外,她在“孤島”的地位非比尋常,一直以來,她都是被當作燈塔式的精神偶像大肆宣揚的,他們需要顧及市民的反應。況且,治管局還希望她的濟世醫院能夠繼續運轉,創始人的真麵目被揭露之後,醫院能否存續也是未知的。

別說上頭的領導了,就算是蘇閑自己一想到這麽一大串破事糾結在一起,處處都要左思右想,瞻前顧後,竟然也稍微能理解一點局長的心情了。

一旦掀了遮羞布,隨之而來的後果,沒有人敢拍著胸脯說自己能扛住。

瞞著就瞞著吧,蘇閑自問沒有那個本事,索性破罐破摔地這樣想道。

霍璟被反嗆了回來,眉頭皺起,正要追問個子醜寅卯出來,卻意外地發現蘇閑一臉鬱鬱,這樣的表情很少出現在他臉上,這讓霍璟有些心驚。

他不願宣之於口的,一定是個事關重大的秘密。

意識到這個事實之後,霍璟驀地啞了火,放棄了刨根問底,仿佛是被蘇閑傳染了,他薄唇緊抿,眸光轉冷。

氣氛驟然變冷,蘇閑暗暗地歎了口氣,想起個和緩一點的話頭,卻發現根本找不出來。

最近的糟心事一樁接著一樁,再說了,這是霍璟,又不是鍾雲從。

蘇閑張開的嘴,很快又無可奈何地閉上了。

“對了,”霍璟竟然主動開口了,讓他忍不住注目,對方卻微微側臉,掩去了自己的神情,“聽說薑豈言死在爆炸裏了?”

聽到這個名字,蘇閑也緩緩地垂眼:“嗯。”

霍璟那邊好一陣子都沒出聲,蘇閑這邊同樣是緘默。

大概他們一時半會兒地,都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吧。

蘇閑、霍璟,還有薑豈言,他們三個人當年都是從訓練營走出去的,還是同一屆的學員。

現在想起來,也差不多是10年前的事了。

蘇閑恍惚了一下,當年的那三個少年,從眼前一閃而過。

18歲的蘇閑,還沒有從青春期的叛逆中走出來,桀驁不馴,懷著一腔莫名其妙的憤怒,覺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對;18歲的霍璟,是個夙興夜寐、廢寢忘食、一心撲在訓練上的沉默少年,像隻警惕的刺蝟,隻要旁人靠近,就會亮出一身的刺;而18歲的薑豈言,是個令人如沐春風、長袖善舞的機靈少年,人緣比起蘇、霍二人,可以說是天差地別,那個時候,他妹妹還沒有生病,他的眼底或許藏著一點無傷大雅的野心,但遠沒有後來那麽偏執。

18歲的薑豈言,其實是很討人喜歡的。

他長得好,又會說話,成績也不差,幾乎贏得了訓練營裏所有女孩的芳心;不僅如此,他在同性裏也很受歡迎,甚至,連霍璟那身紮手的刺也能被他撫平。

蘇閑嘴上不承認,心裏也是把他看作為數不多的朋友的。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活該。”良久之後,霍璟冷冷地甩出兩個字,算是他對薑豈言的評價,那裏頭有憤怒、唾棄、不解,也包含著一點點惋惜。

不得不說,蘇閑也有過如出一轍的心路曆程。

這大概是他們對昔日同窗之誼唯一的祭奠和懷念吧。

金烏西沉,落日餘暉將這個湖心島籠罩在一座龐大的光牢裏,蘇閑迎著柔和的斜陽,終於將思緒從沉甸甸的回憶裏拉了出來。他掃了一眼遠處刻苦訓練的鍾雲從——他逆著光,變成了一片融著暮色的剪影,周邊卻被一層淡金色的暖光包裹著,既溫暖,又耀眼。

他想起霍璟與鍾雲從之間的那個約定,不禁挑起半側眉尾:“已經是落日時分了,不去驗收一下你的學生的訓練成果嗎?”

聞言,霍璟站了起來,腳步卻停留在原地,他望了一眼鍾雲從,又低頭看了一眼迤迤然的蘇閑,低沉地出聲:“鍾雲從,究竟是什麽人?”

對於霍璟的這個問題,蘇閑並不顯驚訝,甚至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鍾雲從被異種咬傷的事沒能瞞過霍璟,後者為他保守了秘密,這個人情,他很感激,而且是必須要還的。

當然,回答問題在蘇閑看來,不算在還人情的範疇,因此,對於霍璟的發問,他表現得也很爽快:“我也不瞞你了——他是從外邊來的,至於他為什麽會有異能,又為什麽會對‘失樂園’免疫,我也不清楚。”

蘇閑實話實說,可對霍璟來說,這個答案還是過於籠統,盡管如此,蘇閑的前半句話就足夠鎮住霍璟了。

“你是說,”霍璟難以置信地反問,“他是‘孤島’之外的人?”

蘇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很有耐心地解釋道:“是這樣。他大約是三個月前來的,在那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外麵的世界。”

霍璟深吸一口氣,迅速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壓下了無數個翻湧而起的疑問,揀了最關鍵的那個問出口:“他是怎麽進來的?”

蘇閑沉吟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被人送進來的。”見霍璟麵色微變,他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是‘孤島’裏的異能者幹的,但具體是誰你別問我,我現在也不知道。”

霍璟再一次安靜下來,他花了一點時間去消化這些險些顛覆他的認知的信息,他猜到鍾雲從的來曆可能不尋常,可絕沒想到,他根本不是“孤島”上的人。

可鍾雲從真的完全跟“孤島”沒關係嗎?

蘇閑也在想同樣的問題,並且生出了一點沒來由的懷疑,讓他心驚的是,這懷疑像一滴墜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在他心底擴散開來,暈染出一片陰影。

當初把鍾雲從弄進來的人,究竟有什麽目的?

這個被他刻意忽略了許久的問題,終於再一次從海底浮起。

而他有預感,這個問題的答案還僅僅隻是真相的冰山一角。

霍璟說話算話,太陽落山之後,果真來檢驗鍾雲從的訓練成果了。

鍾雲從戰戰兢兢地給他演示了一遍,雖然還是有些緊張,但所謂熟能生巧,重複了一個下午的動作,他的肌肉都已經對此產生了記憶,裝彈退彈,流暢連貫,一氣嗬成。

霍璟的麵色一如既往地淡漠,讓人看不出半點情緒,鍾雲從不由自主地咽著口水,像受審的犯人一般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審判的來臨。

“馬馬虎虎。”霍大教官終於出聲了,甩下這四個字之後,他轉向眾人,大聲宣布,“今天就到此為止,解散!”

總算避免了被罰跑20圈的命運,鍾雲從大大地鬆了口氣,他側過臉,眼角餘光正好掃到蘇閑,他正在和霍璟說話,然後他們便一起離開了。

看方向,應該是朝著食堂去了。

鍾雲從笑了一下,本來還想請他吃頓飯以表謝意,現在看來可以省筆錢了。

他聳聳肩,繼續留在靶場內練習。

“真沒想到有一天能吃到你請的飯。”蘇閑也不完全是打趣,他與霍璟少年時就不太對盤,從在訓練營起就一路暗中較勁,進入治管局之後又互相看不慣對方的行事作風,見了麵,往往是冷臉相對。

如今日這般促膝長談,甚至霍璟還要盡地主之誼請客吃飯,擱到以前,的確是難以想象。

到底是長了年歲,桀驁不馴的少年心性終究被時間磨平了。

蘇閑正惆悵著呢,霍璟冷不丁地就來了句大煞風景的:“吃完這頓就滾蛋!”

蘇閑失笑,心想自己還真是高看了這家夥。

說話間,蘇閑突然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的麵孔。

蘇閑認識這個娃娃臉,知道他和鍾雲從關係好,此刻他卻是隻身一人,不見他同伴的蹤影。

鍾雲從人呢?蘇閑尋思著,有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與他並肩而行的霍璟察覺到了,有些不解地瞅了他一眼,蘇閑隻當沒看見,等到落後幾步的馮小山趕上來之後,如他預料的那般,娃娃臉中氣十足地跟兩位治安官打了招呼。

霍璟沒說什麽,隻是還了一個禮。蘇閑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又狀似不經意地問起:“怎麽就你一個人?”

馮小山心思單純,沒聽出他在拐彎抹角地打聽鍾雲從,不過他在這個訓練營裏也沒有其他好朋友了,就很實誠地交代了:“鍾雲從覺得他跟別人的差距太大了,在給自己加強訓練,說不去食堂了,讓我隨便給他帶點吃的。”

霍璟聽了這話,顯然挺認同鍾雲從的做法,微微頷首:“還是有點上進心的。”

蘇閑倒是反應平平,隻是衝馮小山微微一笑:“那你趕緊去吃吧。”

“哎!”馮小山興衝衝地應了一聲,拔腿要跑,卻又被叫住了:“不過飯就不用給他帶了。”

娃娃臉迷茫地啊了一聲,怔怔地看著蘇閑,後者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讓他餓著好了。”

少年離開之後,霍璟皺著眉問道:“你是在開玩笑?”

“誰說的?”蘇閑斷然否認,聳聳肩,“我可是認真的。”

霍璟輕哼一聲,別過臉去:“無聊。”

蹭完霍璟的一頓飯之後,蘇閑想了想,又去找了鍾雲從,畢竟他本來就是為了保護鍾雲從而來的,如果為了敘舊反而把正事拋到了腦後,就說不過去了。

正是晚飯的點兒,饑腸轆轆的學員們紛紛化身為餓狼,一股腦兒地覓食去了,偌大的射擊場分外安靜,外圍幾盞照明燈有氣無力地亮著,為整座靶場籠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蘇閑到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被拉得斜長的影子,他的視線逐漸延展,最後落在了擺著架勢練習雙手據槍的人身上。

他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到鍾雲從刻苦努力的模樣。

他身姿挺拔,目光堅定地看向前方,雙手握著槍械,不停地調整細微的動作。

那個初到“孤島”時茫然無措的影子,已經徹底從他身上剝落了。

蘇閑緩步接近那個訓練到渾然忘我的人,他並未刻意隱藏自己的腳步聲,可鍾雲從實在太過投入,竟然不曾發覺。

“姿勢不太標準。”背後猝然響起的聲音令鍾雲從渾身一顫,倒不是驚嚇,而是這聲音他實在太熟悉,他有些意外,聲音的主人為何去而複返?

他放下槍,笑著轉過身去:“那蘇長官能指導我一下嗎?”

蘇閑沒說話,直接走到他身邊,開始細細講解:“懸臂據槍的關鍵在於穩固,這跟臂力大小沒有太大的關係,更多地取決於用力是否均衡。要做到這一點,總共要把握住五個環節。”

“第一是站。左腳在前,右腳在後,前後左右協調平穩。”他的手按在了鍾雲從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兩腳距離縱向稍比肩寬,橫向距離為一個腳掌……注意調整。”

鍾雲從深吸一口氣,站得筆直,雙肩下沉,重心落在兩腳之間。

“第二是握。右手虎口正對握把,拇指自然伸直,食指的第一節靠在扳機上,內側與槍之間要留下空隙。”他解說得很詳細,相當出乎鍾雲從的意料,他稍一分神,動作有些走樣。

蘇閑見狀,皺起眉:“你還行不行了?”

鍾雲從有點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沒有……就是有些受寵若驚,你這兩天是不是對我太好了點?”

“報答救命之恩而已。”蘇閑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行了,別廢話了,要學就好好學,別浪費我的時間。”

鍾雲從鬆了口氣:“這才是我熟悉的蘇治安官啊……”

“你說什麽?”

“沒什麽!”

蘇閑臭著一張臉,講完了剩下的三個步驟。

“右手腕要自然挺住,讓槍身軸線和你的右臂軸線在同一個垂直麵,注意扣壓扳機的時候保持以手握槍的力量不變。”

鍾雲從一麵聽一麵點頭,蘇閑也摸不準他聽進去多少,索性用實踐檢驗:“來,打一發實彈,看看我的辛苦有沒有效果。”

鍾雲從一聲不吭,摸出手槍,擺好了架勢,蘇閑在一旁看著,發現竟然一個步驟都沒錯,剛想誇一句“進步很大”,就見他扣下了扳機——子彈直接從一排靶子麵前飛了過去。

簡直就是偏到姥姥家去了。

蘇閑默默地咽回了自己的表揚,用感歎“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盯著鍾雲從。

“朽木”吞了口唾沫,賠笑道:“蘇老師你這樣監考一樣站在我旁邊,我有點緊張……”

蘇閑無語,片刻後,退了兩步。

“再遠一點吧?”

蘇閑又退了幾步。

“行了吧?”

“還不夠。”

“那要多遠才行?”

“在我10米之外吧!”

蘇閑忍著暴打他一頓的心,轉了個方向走到他視線的盲區,冷冷地開腔:“別磨蹭了,趕緊地!”

沒有監考官的幹擾,實彈訓練的效果立竿見影——精準度節節拔高,就算一時還沒到正中紅心的程度,可脫靶這種事也沒再發生過。

鍾雲從頗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得意揚揚地扭過頭去尋他,卻意外地發現蘇閑蹲坐在牆角,抬眼望著高高懸起的照明燈,眼底沒有倒映出光,而是藏著重重心事。

鍾雲從一怔,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向他走去,等到蘇閑察覺到動靜的時候,他已經走近了。

蘇閑朝他微微一笑:“練完了?”

“看來我剛才的出色發揮你沒看到。”鍾雲從歎了口氣,停在他麵前,也跟著蹲了下來,“想什麽呢?”

蘇閑垂下眼,一圈淡淡的陰影投在下眼瞼,不易被察覺地晃動了一下:“一些沒想明白的問題。”

鍾雲從的嘴唇動了一下,對方沒有隱瞞到底,但也沒有要如實相告的意思,他也就沒有多言。

反正蘇閑如果想說,自然會告訴他的。

蘇閑看了一眼腕表,忽然問了一句:“累不累?”

“啊?”鍾雲從有點蒙,搖頭,“還好,不是很累……”

“那,”蘇閑摸了下鼻頭,“能不能幫我個忙?”

人家剛才幫過自己,鍾雲從自是投桃報李,爽快地道:“你說。”

蘇閑的請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我想讓你去探一探朱慈的記憶。”

“我記得你能開車?”朱慈的屍體停放在治管局總部,蘇閑領著鍾雲從到了一行一字排開的汽車前,鍾雲從以為他開了車來,便點點頭:“嗯,能開……盡管你們這裏的車型舊了點。”

“那就好,待會兒你來開。”他一邊回話一邊繞著幾輛車打轉。

鍾雲從跟在他後麵,好奇地問道:“哪輛是你的?”

“都不是我的。”蘇閑微微一笑,鎖定了目標,屈肘撞碎了副駕駛座的窗戶。

鍾雲從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你該不會是想……”

蘇閑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他的手已經探入了洞開的車窗內,反手一擰,車門應聲而開,他利落地掃掉碎玻璃,坐了上去,然後轉頭,笑眯眯地望著鍾雲從:“反正都是公家的,借用一下嘛。”

鍾雲從沉默,心想還好是舊車,不然報警聲就夠驚動整個訓練營了。

接著,蘇閑又從方向盤下方拽出一摞電線,找出了點火開關三根線,正負極相互摩擦,又把馬達線湊過去碰了幾下,不多時,車身一震,引擎聲響了起來。

鍾雲從再次沉默,還好是20年前產的舊車,如果是在“孤島”外頭,蘇閑這簡單粗暴老掉牙的套路,怕是對付不了現代汽車的防盜係統。

駕駛座的車門被推開,蘇閑在車裏衝他招了下手:“上來。”

鍾雲從慢吞吞地鑽進了駕駛室,踩下油門的同時小心翼翼地轉向蘇閑:“我就想問一句……你這麽溜的偷車技術……哪來的?”

蘇閑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臂:“翻牆撬鎖偷車一條龍,治管局培訓所包教包會。”

鍾雲從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滑,車子差點拐進湖裏,蘇閑抓著車頂的扶手:“還能不能行了?”

回歸正途之後,鍾雲從斜了鄰座的人一眼:“那什麽,我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吧?”

蘇閑哈哈大笑:“也沒這麽糟糕吧?就算拯救不了‘孤島’,也能學幾項謀生的手藝啊。”

鍾雲從一張臉沒能繃多久,很快就破功了:“你最近‘人設’崩了啊,怎麽越來越幼稚?”

蘇閑一頭霧水:“啊?什麽‘人設’?”

狂炫酷霸拽的“人設”,鍾雲從在心裏默默地接了一句。

這時候,蘇閑卻冷不丁地出聲了:“騙你的,小偷小摸的技巧不是治管局教的,是我自學成才的。”說著側過臉朝他笑了一下。

鍾雲從愣住了。

他母親過世之後的那段時間,他應該過得很辛苦吧?鍾雲從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嗓子眼兒卻澀澀的,有些發幹。

不承想,在他的安慰說出口之前,蘇閑卻先一步出聲了:“鍾雲從。”

“啊?”他倏地從打草稿的環節中回過神來,卻發現對方一臉嫌棄地瞪著自己:“方向反了。你怎麽這麽笨?”

安慰個屁啊!你這麽聰明,你怎麽不早點發現呢!

好不容易開到金雀街63號治管局總部附近,應蘇閑的要求,鍾雲從把車停在了一個偏僻的小巷子內,兩個人趁著夜色偷偷摸摸地向那所莊嚴肅穆的白色建築靠近。

鍾雲從頂著凜冽寒風,脖子差點給縮沒了:“瞧你這架勢,看來我們是不打算走正門了?”

“朱慈的屍體被嚴密地看管起來了,沒有那幾位領導的簽字是進不去的。”蘇閑壓低了聲音。

鍾雲從吃驚:“你也不行?你不是這起案件的經辦人嗎?”

蘇閑苦笑一聲:“我都被‘休假’了,你說呢?”

鍾雲從愣了一下,他先前隻是單純地以為蘇閑受了傷需要休養,上司體恤下屬,所以才……

現在看來,事實並沒有那麽簡單。

蘇閑猜到了他的想法,冷哼一聲:“咱們那位局長平日裏都把我們這幫人當牲畜用的,什麽時候主動給過假?”

鍾雲從一個激靈:“那他這樣有意防著你,難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蘇閑沒作聲,某種程度上也算是默認了,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雖然不想承認,但在經曆了“生命之樹”事件後,他對領導層的信任確實產生了動搖。

他期待真相,卻又害怕真相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

可我想要的真相到底是什麽樣的?他捫心自問,心底卻是一片迷霧,唯有一陣陣回音模糊不清地來回擴散。

他瞥了與他並肩而行的人一眼,或許這個人能撥開那片迷霧,讓自己看清背後的隱秘——無論那是不是他想要的。

離治管局總部的大門越來越近,鍾雲從能看見鐫刻在建築外壁上的銜尾蛇徽紋以及在門前執勤的兩名治安官,本來就不太安穩的心更虛了。

他糾結了好一陣子,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你還在休假中,我又不是你們的人,待會兒咱們怎麽進去?”

“最好不要驚動別人。”蘇閑挑了下眉。

鍾雲從一見他挑眉,就有不太好的預感:“不會是……翻牆吧?”

蘇閑莞爾,旋即拍拍他的肩,指著三樓某扇閉合無光的窗:“我都已經踩好點了,那裏就是朱慈屍體的所在地。”

鍾雲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踩點……術語還挺專業。

“這裏內外都有人巡守,我想低調行事,大門是走不通了。”蘇閑歎了口氣,“待會兒我帶著你,直接躍上去,從窗戶進去。”

鍾雲從再次在心裏嘀咕:偷溜就偷溜吧,還“低調”呢。

大概是他嗤之以鼻的表情太明顯了一些,被蘇閑看出來了,他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你有意見嗎?”

“沒有。”鍾雲從見風使舵地說瞎話,順便提問,“就是想問一下,窗戶還關著呢,我們要怎麽……”

蘇閑但笑不語,鍾雲從盯著他嘴角邊的謎之微笑,眼前一黑,心想好家夥,今晚翻牆撬鎖偷車一條龍都給我演示齊全了!

他忍不住笑出聲,蘇閑的表情有點繃不住了:“你不願意就算了,回去吧。”

“不是不是!”鍾雲從趕緊否認,“我就是覺得三生有幸,畢竟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見識蘇治安官的獨家秘技嘛!”

蘇閑怎麽聽怎麽覺得像挖苦,可對方卻是一臉挑不出毛病的真誠微笑。

“……行吧,既然如此,那就上去了!”蘇閑抓著他的肩膀,複刻異能,飛身一躍。

果不其然,蘇長官撬鎖的技術跟他偷車的技術一樣爐火純青,也就十幾秒鍾吧,這種舊式的反扣鎖頭就被攻破了。

整個過程中,鍾雲從有些無法直視他身上的製服,總覺得它的主人怪對不起它的。

窗子剛漏了條縫隙,鍾雲從就敏感地察覺到裏頭流出的空氣要比外麵的冷上幾分,落地之後,一股涼意撲麵而來。

“朱慈在哪兒啊?”他下意識地向蘇閑身邊靠近,也忘了蘇閑的禁言令,“這裏怎麽這麽冷啊?怪瘮人的……”

好在蘇閑自己也忘了:“這裏當然冷,因為有製冷設備。”他說著頓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這裏是幹嗎的了?”

鍾雲從怔住了:“想起來了……停屍房……保存屍體……明白了。”

雖然是有那麽一瞬間怕了一下,但他鍾雲從是有尊嚴的,也是愛麵子的,絕對不會在這家夥麵前承認,於是他硬著頭皮,梗著脖子,“誰怕了?你才怕呢!我可是相信科學的無神論者……哇,有鬼啊!”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自打臉,因為他驚恐地發現,一隻毫無血色的手悄無聲息地搭上了蘇閑的肩。

蘇閑的反應很快,在鍾雲從喊出“有鬼”之前,他就察覺到了自己身後多了一個人。他不動聲色,在那隻手碰到自己肩頭的那一刻驟然出手,一把擰住那隻纖細的手腕,正要拉肘別臂重擊對方腹部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有一股寒意迅速地順著指尖蔓延,他猛地反應過來。

既不是詐屍,也不是鬧鬼,對方是他很熟悉的一個人。

“冰女,是我,蘇閑!”手指已經僵透了,為了避免全身都被凍成冰棍的命運,他趕緊開口自報家門,對方一怔,隨後寒氣退去。

蘇閑鬆了口氣,艱難地鬆開手,順便尷尬地寒暄了一下:“真巧啊。”

看來,在他撬窗而入之前,冰女就已經在這裏了。

至於她為什麽會在這裏,他心裏也有點數。

果不其然,冰女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蘇組長,你還真來了。”

這話一出,蘇閑的猜測算是證實了——對方擺明了是在守株待兔,待的還是他這隻特定的兔。

蘇閑有些窘迫,好在屋子裏黑燈瞎火的,對方也看不出來。

“噗!原來是冰女姐姐,難怪這屋子這麽冷。”可惜,天不遂人意,他有個豬隊友,此時此刻,豬隊友憋不住笑就算了,還落井下石,“我想采訪一下蘇長官,你又是翻牆又是撬鎖的,最後還被自己的下屬當場抓包,請問你現在是什麽心情?”

想弄死你的心情。蘇閑礙著有旁人在場,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決定把這貨當個屁放掉了。

鍾雲從甫一出聲,就引來了冰女的注意,她不客氣地質問道:“你是什麽人?”

“呃,”鍾雲從認真地思索了一下,坦誠而欠揍地實話實說,“我是你們蘇組長的同夥。不過偷車和撬鎖我絕對沒有參與,也就翻了個牆,還是他帶著我翻的!”

字字句句都透出“他才是主犯我隻是個從犯,還是半推半就的那種”的意味,他把責任推卸得一幹二淨,蘇閑冷冷一笑,沒有作聲。

冰女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和語氣,倒是漸漸翻出了記憶:“你是那個預備隊的……38號?”

鍾雲從聽了前半句,剛要誇一句“小姐姐記性真好”,誰知她的後半句就蹦了出來,他頓時哭笑不得,在黑暗中斜了某人一眼,心想這“吉利”的數字不會要跟隨他一輩子吧?

冰女沒有再理會他,聽動靜,她似是轉了身,向前走了幾步。蘇閑有預感她要去開燈,連忙阻止:“燈就別開了吧?”

說是阻止,實則是懇求。

他處於半停職狀態,又違規闖入禁區,就算冰女是他的下屬,他也端不起什麽上司的架子了。

冰女的步伐停滯了一下,近乎諷刺地一笑:“不開燈,你看得清朱慈的屍體嗎?”

雖然話不太好聽,但她終究還是賣了他一個麵子,沒讓停屍房的燈亮起來。

她倒是把蘇閑的來意猜了個大概,隻是沒料到一點——有鍾雲從在,他們是不需要開燈看的。

這主要是緣於冰女對鍾雲從的了解僅止於預備隊38號的程度,至於他的異能,她沒興趣也不關注。

蘇閑抓著這點空子,忙不迭地推了鍾雲從一把,後者一個猝不及防,踉蹌了幾步,接著膝蓋便撞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他摸了一下,竟然是一雙冰冷僵硬的腳。

天啊!鍾雲從哀歎一聲,知道這應該就是朱慈的屍體了。

蘇閑這家夥,肯定是蓄意報複!

不過本來就是來幫他的忙的,盡管毫無心理準備就和屍體打了個照麵,但他還是很鎮定地深吸一口氣,一邊罵娘,一邊探索屍體去了。

他不好意思摸女士的腳,於是繞著停屍台走了幾步,估摸著到了身側的位置,才緩緩蹲下,將手從白布下探進去,尋到了死者那雙僵冷的手。

鍾雲從並不是第一次跟屍體接觸,可前幾次似乎都是在十分危急的情況下,那時候亂七八糟的事情堆成一團,恐懼根本排不上號。

今天倒是難得的風平浪靜,當然,這隻是鍾雲從以為的,反正蘇閑是主謀,天塌了也先砸到他。

鍾雲從把手放在朱慈的手背上,冰冷的觸感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皮膚上也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過這種感覺其實很難一言概之,恐懼、詭異,還有點汗顏。

大半夜的,跑來摸女人的手,哪怕對方已經死了,他還是覺得自己很失禮。

都是蘇閑的錯!

道完歉,又默念了幾遍安息,他閉上雙目,開始感知朱慈的記憶。

蘇閑還在拖住冰女,他並不是擔心冰女去告狀,以他對這位性格耿直的下屬的了解,這事怕是很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換成項羽還有點可能。

再說了,既然有人讓她駐紮在這兒,說明那人也挺了解他的,已經先下手為強了。

蘇閑懶得去猜是誰下的這個手,反正這事肯定兜不住了。

所以他也沒想著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事後挨罰就挨罰吧,別連累鍾雲從就行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把朱慈的記憶摸清楚,因此他才全力為鍾雲從爭取時間。

他正琢磨的時候,忽然聽到冰女冷笑一聲:“你是在拖延時間嗎?可惜來不及了,換防的時間就要到了,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替我,你們自求多福吧。”

蘇閑牙疼似的倒抽氣,鍾雲從那邊不知道完沒完事,他現在不敢走,隻好拎起自己那不知有沒有三兩重的麵子懇切地求情:“能不能給我行個方便?”

冰女毫不猶豫地拒絕:“不能。”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蘇閑倒也不慌,隻是朝她那邊靠近兩步,壓低了聲音:“我的麵子不夠,那霍璟的呢?”

他話音剛落,就聽對方呼吸一滯,停屍房內出現了三秒詭譎的時間斷層,他趁熱打鐵,在冰女出聲之前先一步開口:“我自有脫身之法,你隻要當作沒看見就好了。”

冰女未置可否,隻是門外的腳步聲漸近,她淡淡一笑:“人來了。”

蘇閑暗歎一聲,一把拽過屏氣凝神的鍾雲從。

門被推開的時候,窗麵的碎玻璃正好落了一地,來人被這動靜驚到了,立時開燈。房間裏一切完好,那一整排的大冰櫃摞得整整齊齊,蒸籠似的,中間停屍台上的屍體也沒什麽異樣,依舊蒙著白色裹屍布,隱隱約約的人形從白布下僵硬地透出來。

冰女正趴在窗台邊往下看,他匆匆走過去,也跟著望了一眼,發現底下黑漆漆的一片,什麽都沒有。

“真來了?”

冰女麵無表情地轉身:“來了,又走了。”

“呃,是蘇……”她的同僚遲疑了一下,卻被冰女打斷:“不知道,太黑,沒看清。”

“他來了就走了?”

“嗯,發現有埋伏就逃了。”

“這麽說,他沒來得及檢查朱慈的屍體?”

“沒有。”冰女麵不改色,蘇某人確實沒有檢查,接觸屍體的,是另一個人。

“你居然沒把人凍成冰雕?”

冰女睨了他一眼:“沒來得及。”

“能從你眼皮底下全身而退的人,咱們局裏也沒幾個吧?”治安官咧了咧嘴,“還是說,他使了什麽特別的法子?”

女治安官麵色一沉:“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如果真是那個誰的話,你經常在一號所執勤,跟他的關係也還不錯吧?”

“哪個誰?”冰女冷冷地勾起嘴角,周身已然有絲絲縷縷的寒氣縈繞,“話說清楚,哪個誰啊?”

她的同僚登時就慌了:“這麽說,不是姓蘇的……”

冰女冷冰冰地盯著他。

“那總不會是姓霍的吧?”

冰冷的目光直接化為實質,冰錐般穿透了他的腦袋。

“行了行了,開個玩笑而已,不管是姓蘇的還是姓霍的,我都不是很想得罪。你說沒看見那就沒看見吧。”治安官攤了攤手,“不管怎麽樣,咱們局長還真是神機妙算啊,佩服佩服!”

治安官慢騰騰地爬上窗台,嘴裏還嘀嘀咕咕的:“人影都不見一個,還追個屁啊……”

他一句牢騷都沒發完,就從三層高的窗台縱身躍下。

冰女朝某個方向瞥了一眼,匆匆往外走:“我仁至義盡了。”

她剛邁出門,那層層疊疊籠屜似的冰櫃倏地發出了一點異樣的聲響,而後其中一個被緩緩地推了出來,蘇閑的頭也跟著冒了出來。

他敏捷地跳出冰櫃,顧不得頭上身上還掛著星星點點的冰霜,迅速地拉開了另一個冰櫃,把裏麵的鍾雲從拽了出來。

鍾雲從的身體素質不如他,在冰櫃裏凍了一會兒,麵色青白,看著也快成死人了。

“凍傻了?”他伸手在鍾雲從眼前晃了一下。

鍾雲從這才戰戰兢兢地回過神來:“請問你們治管局是有收藏屍體的癖好嗎?這麽多冰櫃全存著屍體啊?”

他說完走過去掀起屍體上蓋著的白布,又看著蘇閑:“你確認一下,這到底是不是朱慈的屍體。”

蘇閑隻來得及看了一眼,熟悉的麵孔,鮮紅的屍斑,他肯定地頷首:“我確定是。”

鍾雲從張了張嘴,卻被他一把拖走:“有什麽話晚點再說!”

外邊已經有雜亂的腳步聲快速靠近,他沒敢往外跑,隻能帶著人翻上窗台,一勾一躍,利落地上了天台。

落地之後,兩個人才好好地喘了口氣,等到鍾雲從那口氣喘勻之後,蘇閑才開腔:“怎麽樣?”

鍾雲從知道他問的是什麽,他沉重而緩慢地搖頭:“沒有,什麽都沒有。”

蘇閑難以置信:“你是說朱慈的記憶……”

“除了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鍾雲從歎了口氣,“不單是記憶,意識、精神世界,甚至她一生的過往都點滴不留。那具屍體,隻是空****的軀殼而已。”

蘇閑麵色驟變,又想起了什麽,皺著眉問道:“所以你之前才問我屍體是不是朱慈的?”

鍾雲從點點頭:“嗯。”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你說是,那大概沒什麽問題了。”

蘇閑方才的確是肯定的,可現在被鍾雲從這麽一問,先前的篤定也不由得動搖了幾分。

他不懷疑鍾雲從得出的結果,便隻好懷疑是那具屍體本身的問題——畢竟人家都能算準他必定要來這兒跑一趟,早就擺好陣勢要收網了,要不是他在冰女那兒還有幾分薄麵……好吧,那其實是霍璟的麵子。

總之,他們既然能防他一手,為什麽不能防他第二手?

既然不想讓他查到,那麽可以布置人手,也可以移花接木,弄一具假屍體在這兒。

蘇閑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他打定主意,走到天台邊緣。鍾雲從見了,緊張地跟了上去:“咋了?要走了嗎?”

鍾雲從眨眨眼,胡亂地點了下頭:“哦……好。你自己也小心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