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負重

他死了?

因為自己嗎?

這讓鍾雲從的心緒產生了一些波動,但他很快就把這些多餘的情緒從腦子裏驅趕出去,現在不是愧疚和自責的時候。

既然已經不小心害死一個了,那對剩下的那個就該悠著點,別再出意外了。

要是任琰也死了,他和蘇閑也得跟著完蛋。

他抽絲剝繭一般地調配著自己的力量,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提前開始了對自己精神力細化運用的訓練,而這本來是從訓練營畢業,進入治管局的預備隊之後才會進行的課程。從這個角度出發,他已經領先了其他學員一大步。

可就算他已經這般殫精竭慮、小心翼翼,還是出了差錯——他忽略了一件事,他的傷勢並不在他的控製範圍內。

他消耗了一整晚的精神力,本來就在山窮水盡的邊緣徘徊了,偏偏就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他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接著便是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差點站不住。

他施加在任琰身上的力量在眨眼間分崩離析。

得以喘息的任琰立刻就找到了反撲的機會,在維持爆炸時間停滯的現狀的同時,他竟然還有餘力幹涉鍾雲從的時間。

心跳驟然變緩,像是遇上轉彎路口後的急刹車,差點人仰馬翻——鍾雲從的視野開始變暗,各種嘈雜瑣碎的聲音在他耳畔晃了一圈之後又風卷殘雲般離他遠去。

鍾雲從吐血的時候,蘇閑就一陣心驚肉跳,他一把撈住了鍾雲從直直往後栽的身軀,見對方一臉痛苦地捂著心口,他瞬間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任琰!”蘇閑以從未有過的震怒語氣向他曾經尊敬的這位上司喊話,“你想怎麽樣?”

任琰已經得到了自由,甚至還能反向牽製住鍾雲從,可他並沒有放棄對場麵的掌控,這隻能說明一件事——他也不想死。

不過鍾雲從本來也沒打算讓他死在這兒啊。

“你放心,我不會讓他死的。”任琰彎下腰探著路遠的鼻息,須臾,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可他的聲音幹澀沙啞,還聽得出隱隱約約的顫抖,分明也是強弩之末,否則,蘇閑估計也要任他擺布。

任琰麵色難看,卻還算鎮定:“等到我安全離開之後,自然會放了他。”

蘇閑倒吸一口冷氣,立刻就領會了對方的意圖:他說的“離開”不隻是指逃出這個地下空間,而是徹底逃離。

他也知道自己的老底怕是要被揭個底朝天,落到他昔日的這個下屬手裏絕不會有好下場,這才狗急跳牆,來了個出其不意的絕地反擊,想為自己掙出一條生路。

這在蘇閑看來就是垂死掙紮,他現在想要弄死任琰並不比踩死一隻螞蟻困難,可偏偏他這一時半會兒還真不能拿任琰怎麽樣——要是任琰死了,爆炸立時繼續,他們所有人都要完蛋。

他明白這個道理,任琰自然更是心知肚明——要麽放他一條生路,要麽大家同歸於盡,再不濟,還能撈個鍾雲從陪葬。

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妙,眼瞧著蘇閑陰霾的臉色,他露出了標誌性的親切笑容:“你最好放棄帶著他離開我的掌控範圍的想法,一旦你挪動一步,我會立刻讓他死在你麵前。”

任琰胸有成竹,躊躇滿誌,認為蘇閑一定會按他說的做——因為他對這個下屬知之甚深,他太過於重情義,這是他的優點,也是弱點。

任琰有自信拿捏住對方,可萬萬沒料到,蘇閑並沒有如他所願——他猛地投出了手中的槍械,而後攔腰抱起陷入半昏迷狀態的鍾雲從,施展了不知從何處複刻而來的技能,然後他們就被一陣輕柔的風托起,頃刻間便消失在了任琰的視野裏。

任琰在蘇閑扔出槍的那一刻就打了個寒噤,他驀然反應過來,自己跟鍾雲從犯了同樣的錯誤。

他們都忽略了潛藏著的不穩定因素。

於鍾雲從而言,是他自己重傷的身體;對於任琰來說,則是一個人。

路遠。

那個他以為已經身亡的年輕人,此時已經“死而複生”,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

他接住了蘇閑的槍,冰冷的槍口此刻就抵在任琰的太陽穴上。

“我真是疏忽了,忘了你也可以鎖住自己的時間,陷入假死狀態。”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任琰歎了口氣,“其實,看資質,你要比任傑出色些,可惜……”

路遠淡淡一笑:“你兒子要是聽見你的遺言,估計會難過的。”

蘇閑背著鍾雲從竭盡全力地往外跑的時候,竟然與薑豈言打了個照麵。

先前撤離時,薑豈言是第一批被帶出去的,那時候他非要帶上薑楚楚的屍體。在那個當口,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要求,事實上,治安官們能帶上他就已經是蘇閑網開一麵了。薑豈言不識好歹的後果就是被敲暈,然後被強行帶走。

結果他居然又回來了。

蘇閑知道他有執念,可沒想到他決絕至此。

就在此時,槍聲突兀地響起,尖利地刺進耳膜裏。

“薑豈言!”他隻來得及叫他一聲,薑豈言充耳不聞,飛快地與他擦肩而過,義無反顧地跳進了地下通道入口。

蘇閑閉了閉眼,事已至此,何以為正?

隻得順其自然。

幾乎是同時,他們堪堪奔出地下通道,地麵便是一陣劇震,一聲巨響過後,兩人即被山呼海嘯般熾熱的氣浪掀倒在地。

混沌的意識在迷霧中穿行,像是被縷縷白煙死死纏繞住,勒得人透不過氣來。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鍾雲從抗爭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睜開了眼,結果卻被頭頂上那盞白熾燈晃得眼淚差點流出來。

他趕緊又閉上了眼,眼球正上下左右來回轉動的時候,旁邊忽然傳來了一嗓子:“他醒了!”

那驚喜到破音的嗓音伴隨著忙不迭的腳步聲飛快地遠去,鍾雲從心裏咯噔一下:莫非他躺了很長時間嗎?

還沒等他琢磨完畢,腳步聲驀地又回來了——這次是雜亂無章的一群。

緊接著,好幾個人聲就湊到了一起,嘈雜得像是有七八個音箱對著他的耳朵一通猛轟,還個個都調到了最大音量。

“鍾雲從你終於醒了!”

“沒事了吧?”

“你躺了一個星期,真是擔心死我了!”

“現在感覺如何?”

鍾雲從被震得耳膜嗡嗡直響,再讓他們這樣荼毒下去,他覺得自己可能會聾。

於是他趕緊睜開眼睛,太久沒接觸光亮,視野一時間還有些模糊,他隻覷見好幾張臉圍成一圈,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不約而同地透出了關切的意味。

他又眨了眨眼,這才看清了那幾個人——馮小山、項羽、“貴賓犬”、張既白,還有個一言不發的小桃。

除了張既白之外,其他人都是一臉緊張。鍾雲從的心底流淌著暖意,他試圖牽起嘴角笑一下,結果卻發現麵部肌肉似乎不聽他使喚了,僵硬得好似打了100針肉毒杆菌,除此之外,其他的後遺症也一並爆發了——全身的骨頭幾乎是散架了,每根都在泛著疼。

我這是被人暴打了100遍嗎?想笑卻笑不出來的鍾雲從茫然地想著。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頸椎一頓哢嚓亂響,像是很久沒護理過的機械零件,卡頓延遲得不像話。

不過這會兒他好歹能點個頭了:“……沒事兒沒事兒,你們都別擔心,啊。”

可他這副虛弱憔悴的模樣配上破銅爛鐵似的幹啞嗓音,讓他的話一點都沒有說服力。

其他人也就算了,馮小山同小桃這兩個年紀小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商量好似的往他身上撲,鍾雲從那還沒緩過來的骨架子被壓得生疼,一張臉登時就皺巴起來。

張既白皺了皺眉:“你們倆注意一點,他還沒恢複過來呢。”

這話倒是一點都沒錯,鍾雲從在病**躺了好幾天,身上的確很不舒服,不過他卻衝張既白搖搖頭:“沒關係。”

然後,他艱難地抬起胳膊,一手摟住一個,動了之後才發現手臂上還連著好些輸液管,好在動作幅度不大,沒把針晃出來。

“我把任傑送出去之後,再回來就發現你不見了,還以為你被壞人帶走了呢!”

馮小山趴在他肩頭,抽泣著,鍾雲從一麵搖頭一麵數落他:“是我把壞人帶走了才對。你是不是男人啊?多大了還哭得跟個小姑娘似的?你果然隻有3歲吧?”

馮小山一僵,隨後迅速地直起身,扭過頭,不知道是害臊還是賭氣:“呸!好心當作驢肝肺!我不理你了!”

鍾雲從失笑,笑完之後又側過臉顧著另一位——這位可是貨真價實的小姑娘,所以哭起來也比馮小山那小子好看多了。

鍾雲從看著默默流淚的小桃,也不知道她這段時間經曆了什麽,又瘦了許多,整個人基本上隻剩下一把骨頭。

雖然身上還不太利索,但鍾雲從發現自己的皮外傷都消失了,無論是槍傷還是異種留下的傷口,一看小桃那沒剩多少血色的臉,他就猜到了個中緣由。

她雙頰凹陷,含在眼眶裏的淚珠一滴滴滾落下來,鍾雲從又心疼又抱歉,他的手在姑娘單薄的肩上輕拍著:“對不起,又麻煩你了。”

小桃搖搖頭,淚珠子也跟著甩了出來,順著凹陷的雙頰流了滿臉,她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哥哥沒事就好。”

他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心底又變得柔軟了一些:“對了,你的家人呢?

他們還好嗎?”

小桃蒼白消瘦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嗯,還好,治管局找了個地方,把我們這些人都安置起來了。就是姐姐那天受了驚嚇,早產了。”

鍾雲從大驚失色:“她沒事吧?”

女孩抬起頭,感激地看了張既白一眼:“還好有張醫生在,總算是有驚無險,母子平安。”她說著抿嘴一笑,眉宇間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憂鬱也淡了幾分,“我現在,也是當小姨的人了。”

鍾雲從真心實意地為她高興:“太好了,小桃,恭喜你,還有你姐姐。”

小桃莞爾一笑,擦幹了眼淚,又拿起水杯:“你渴不渴?我幫你倒點水吧?醫生說你現在還不能吃東西……”

他看著絮絮叨叨的小姑娘,微笑著頷首:“好,謝謝你。”

她歡天喜地地捧著水杯走了,鍾雲從看著她的背影,眼裏的笑意漸漸隱去。

從前她不願意說,但不久前他從路遠口裏得知,路遠、她,還有她的姐姐弟弟,都是“生命之樹”計劃的產物。

一群因為偏執和私欲而被迫誕生的孩子。

“生命之樹”轟然倒下,這些人也如同四散的落葉,飄零無依。

聽她方才說的話,現在應該是治管局負責安置他們,可治管局會一直管下去嗎?

他滿腹心事,眼底也帶上了一點沉鬱,這個時候,張既白的聲音慢悠悠地傳到了他耳朵裏:“那姑娘,好像也就在你麵前,才看著高興點。”

鍾雲從搖了搖頭,閉上眼,沒有說話。

“對了,蘇閑今天恰好有點事,所以就沒過來。”張既白想起了什麽,跟他提了一嘴,鍾雲從點點頭,大概能猜到他在忙什麽。

“這樣……”鍾雲從目光一轉,忽然發現張既白今天並沒有穿著平時的白大褂,他略有些意外,又發現這病室的裝潢似乎有些熟悉。

“這是……濟世醫院?”他微微地變了臉色,現在的濟世醫院和慈幼院一樣,他提起來的時候總會有點異樣的感覺。

張既白知道他在想什麽,麵色淡淡地解釋了一句:“你肺裏卡著子彈,我那個小診所不方便搞那麽大的動作,所以就把你送到大醫院了。”

“濟世醫院……還要留著嗎?”

“不然呢?”張既白反問回去,“它可是‘孤島’上最大也是條件最好的醫院了,就算創辦目的不純,創始人不清白,可這麽多年來,它也確實發揮了很大作用。”

鍾雲從無言以對。

“你放心,濟世醫院現在已經由綜管局全麵接管了。‘暗影’的綁架事件之後,綜管局也往這裏增派了人手,日夜巡邏,基本上還是安全的。”

鍾雲從卻依舊麵色凝重,他想到了一個名字:“那個叫朱慈的女人呢?”

那個一手創辦了濟世醫院和慈幼院,同時也是“生命之樹”計劃的推動者之一的女人,她怎麽樣了?

張既白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朱慈在被抓獲前就畏罪自盡了。”

鍾雲從瞠目結舌。

“蘇閑今天到治管局總部,也是去報告這件事。”張既白歎了一聲,“或許,他還有些疑惑想解開吧。”

這間辦公室並不算大,裝潢陳設相當平常,甚至可以用簡陋來形容,唯有牆麵上兩條銜尾蛇相纏的肅穆徽紋透露了主人的身份。

“城南別墅裏發現的那具屍體,確認是朱慈無誤,驗屍之後,發現死者體內有氰化物殘留,初步判定是服毒自殺。”蘇閑在報告的同時遞出了一遝文件袋,“這裏頭裝著屍檢報告,還有現場拍攝的照片,以及在她房子裏找到的一些關於當年‘生命之樹’計劃的隱秘檔案,請您過目。”

辦公桌後的男人身形板正,端坐如鍾,他年過不惑,麵上很明顯地刻著歲月的痕跡,眼窩微陷,鼻梁兩側鐫刻著兩道紋路,緊繃的唇角愈發顯出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示意下屬把文件袋放在桌角,而後目光一掃,立時就注意到了對方略顯吃力的彎腰動作。

“傷還沒好?”可能是煙草攝入過多的緣故,他的嗓音低沉沙啞,讓一句透著關懷的寒暄顯出了沉重的意味。

腰部仍在隱隱作痛的蘇閑淡淡一笑:“好得差不多了,剩一點後遺症。”

“逞強不是好習慣。”他的上司往後一靠,後脊筆直地貼在椅背上,“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既然碎屍案的調查已經完成,我就特許你幾天假期,好好待在醫院裏吧,養好了再回來。”

他說完取過桌角的資料,拆開封口,頭也未抬:“還有其他事嗎?”

這是委婉的逐客令,盡管從他的語氣裏聽不出來那種交際中習以為常的客氣。這也使得這句話的本意被表述得更明顯,蘇閑自然不會聽不懂,但他並沒有動。

他忍著腰部的不適,站姿愈發挺拔,不過沒說話,就那麽站著,這讓對方一直以來保持的冷峻神情出現了一絲鬆動,眉宇之間流露出少許無奈:“有話想問?”

蘇閑低低地嗯了一聲,盯著他看,後者又投入到瀏覽資料的進程中,聲音也淡淡的:“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可知道了答案又能怎麽樣?”

蘇閑一怔,下意識地想反駁,卻又聽到他說:“行吧,你非要刨根問底的話,那我就告訴你——是,我們治管局的確曾經是‘生命之樹’計劃的參與者,甚至最初的一批誌願者幾乎全是治管局的成員,除此之外,我們還為計劃的執行提供了不少支持,人力物力都有。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蘇閑本以為會大費周章甚至根本不可能探聽到的秘密,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治管局的最高領導人攤在他麵前,他一時五味雜陳,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知道這段曆史很讓人硌硬,甚至是無法接受。”治管局局長放下手中的資料,鼻翼邊上的紋路不易被察覺地**了一下,“可再怎麽肮髒醜陋,它就在那裏,我們抹不掉,也繞不過去。”他頓了一下,繼續說,“在你看來,那些參與者大概都是熱血上頭的傻子和不可理喻的瘋子,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可矛盾的是,最初的那批人,他們真的是懷著一腔赤子之心,抱著拯救家園的希望投入到那項計劃裏的。當然,現在聽起來是很可笑,但他們當初的確是那樣想的,因為我就是見證者。”

“隻是見證,沒有參與嗎?”

他這個問題可以說是相當不敬了,但被冒犯的上司並沒有發怒,隻是嚴正地否認:“我並沒有參與過。”

“為什麽?”

這個追問愈發膽大妄為,好在治管局局長也沒有要跟他計較的意思,隻是麵無表情地與他對視片刻,旋即給了他答案:“我那時候已經有愛人了,無法接受那樣的任務,而當時的治管局領導也並沒有勉強我。”

蘇閑不依不饒:“可您也沒有阻止。”

他的上司依然沒有生氣,隻是好笑地看著他:“我該怎麽阻止?換作是你,你能阻止嗎?”

蘇閑愣住了。

“20多年前,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摸索著讓大家脫離苦海的道路,有些人用錯了方法,甚至錯得很離譜,但你不能否定他們的本心。何況,這本來就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就算到了現在,我們一代代前仆後繼,也並沒有達到目標,不是嗎?在這樣一個漫長的過程中,你必須得允許有錯誤發生。”局長的手肘撐在桌麵上,手指按著眉心,淡漠的眉眼終是流露出一抹疲憊,“再說了,當年那件事的參與者,絕大多數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和你一樣,日夜為這座城市拚殺,直至生命的盡頭。而那也是你我結局的寫照。”他抬起眼,直視著蘇閑的雙目,“他們有罪過,也有功績,他們應該被唾棄,但也值得被尊重。”

蘇閑無力地閉上眼:“您想表達什麽?既往不咎嗎?”

“那你想怎麽咎?將他們從墳墓裏拖出來鞭屍嗎?”治管局局長冷冷地出聲,“還是讓治管局就此解散,大家一拍兩散,一起等死?”

那些犧牲的前輩,對蘇閑而言,從來都是他敬仰的對象,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功勳卓著的英靈們的背麵,可能就是罪人;而讓他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治管局,曾是助紂為虐的幫凶。

雙重衝擊交織在一起,幾乎令他呼吸不暢。

他再身經百戰,交手的也隻是行屍走肉般的異種和居心叵測的敵人,而與他們之間的鬥爭或許險惡,但絕不會如此複雜。

再說了,什麽是敵人?立場不同就是敵人嗎?同一陣營的,就一定是同伴嗎?

他的腰傷似乎又發作了。

他的表情讓局長忍不住歎了口氣,局長隨後起身,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我理解你的心情,我還是那句話,給你幾天時間,好好休息一下。要是邁不過這道坎的話,你想離開,我絕不阻攔。”

蘇閑避過他的眼神,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局長還想說些什麽,他卻主動開口:“對了,我還想跟您打聽一件事。”

局長挑了挑眉:“你說。”

“咱們治管局,有過能破開空間的異能者嗎?”他最終還是將在心底盤桓多日的疑惑問了出來。

他的上司難得地顯出了幾分意外之色,最後還是頷首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有過。不過那個人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怎麽死的?”

“因公犧牲。”

“明白了。”

他這麽沒頭沒腦地一通問,對方還是不計前嫌地回答了他,蘇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朝著領導潦草地欠一欠身,便轉身離去了。

局長看著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緊繃的嘴角漸漸放鬆,最後浮起了一個苦笑:俞琬,你還是把這孩子教得太善良了。

他低下頭,繼續翻閱著那些資料,而蘇閑忘記關上的房門,無風自動,嚴嚴實實地合上了。

他抽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個躺在沙發上的女人,雙目緊閉,大概是死前太過痛苦,她的五官有些扭曲,表情也有些猙獰。照片拍下的時候,人已經死了一段時間,皮膚的表麵,已經泛起了鮮紅色的屍斑。

典型的氰化物中毒的症狀。

他當然認識這個女人,甚至可以說相當熟識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對她的死亡感到難以置信。

朱慈,她竟然這麽輕易地就死了?還是自殺?

但無論他如何心存疑慮,屍斑是不會騙人的。

“你當年費盡心機把那個孩子送出去,20多年後,又接了回來……你到底想做什麽?”

可朱慈已經死了,這個問題,或許永遠都沒有答案。

蘇閑回到濟世醫院的時候,正好是夕陽西下的時刻。

漫長的寒冬終於過去了,白雪消融,露出的並非是全然的荒蕪,樹木抽出新芽,草葉也頂破阻礙,從泥土裏冒出了尖兒,放眼望去,一片灰敗中又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綠意。

談不上賞心悅目,但也不會雪上加霜,讓人的心情變得更糟。

蘇閑一路渾渾噩噩地走過來,腦子裏消極的念頭氣泡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冒出,在視線觸及這片景象之時,他大腦裏的那台泡泡製造機終於暫時地停歇了一下。

天際鋪疊著的橙紅晚霞綺麗如錦,淡金色的餘暉暖融融地披在他身上,不遠處的桃樹綻出了粉色的花苞,幾隻黑黝黝的新燕從屋簷下的泥窩裏探出腦袋,衝他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在這個草長鶯飛的初春,蘇閑的心情總算陰轉晴。

他來到病房外的時候,鍾雲從正好送馮小山出來。

馮小山見了他便戰戰兢兢地行了個標準的學員禮——挺胸收腹,兩個腳跟重重地往地上一蹬,靠攏,朝氣蓬勃地喊了一嗓子:“蘇長官好!”

聲若洪鍾,極富穿透力,也就聾子才聽不見。

蘇閑嚇了一跳。

不過他仍是和顏悅色地衝馮小山點點頭:“哦,先前去訓練營的那一次,我見過你。”

青瓜蛋子得知蘇長官居然對自己有印象,登時就受寵若驚,一張娃娃臉漲得通紅,話都說不利索了:“對、對……蘇長官,我叫馮小山,我一直很崇拜你來著,我……”

“我什麽我?”鍾雲從看不慣馮小山溜須拍馬的模樣,出言嘲諷,“得了,趕緊回訓練營吧!你不是才請假一天嗎?小心霍教官明天收拾你!”

他對馮小山的痛處了若指掌。果不其然,一聽到“霍教官”這三個字,馮小山就慌成了一團:“哎呀,那真是得走了,我到現在還組裝不出一支槍,天天被他罰!”他說完正要走,忽然又一拍腦袋,囫圇地給蘇閑鞠了個躬,“蘇長官再見!”又朝鍾雲從揮揮手,“走啦,你好好養傷,早點回來,霍教官說了,你到時候要是跟不上進度,有你好看的。”

本來成功唬住馮小山的鍾雲從萬萬沒想到自己也被將了一軍,他磕磕絆絆地打聽著:“霍教官真說了這話?不是你騙我的吧?”

馮小山翻了個白眼:“你可以當麵問問他啊。”

馮小山走了,鍾雲從卻還沒從他那句不知真假的警告裏回過神來,旁觀的蘇閑沒想到霍璟的威勢這麽強,隔著這麽遠也能把人嚇得夠嗆。

他往牆上一靠,抱著雙臂笑了起來:“看起來,你好像還挺怕霍璟的?”

“不是怕,是尊重。”鍾雲從一本正經地糾正道。

蘇閑微微一笑:“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什麽時候回去訓練啊?”

“誰說我好了?”鍾雲從一臉心虛,“我頭還暈著呢……還得再躺兩天。”

蘇閑一聲嗤笑,也沒揭穿他。鍾雲從看了看他,邀請道:“別傻站在這兒,進去坐會兒唄。”

坐下來之後,蘇閑便聽他喋喋不休。

“今天上午醒的,馮小山嘰裏呱啦地吵了我一天。中午吃了點流食,要是平時我肯定吃不下的,不過七天水米不進,再沒滋沒味也變成瓊漿玉液了。下午,小桃把她姐姐的孩子抱過來給我看了,早產兒,個頭偏小,但臉紅撲撲的,還是很可愛。”

“就這麽大——”他說著比畫了一下,而後又歎了一聲,“不過我沒抱到,手上紮了好幾個針頭,張既白不讓我動。”

蘇閑聽著他絮絮叨叨,看到他精神奕奕的模樣,不由一笑:看來還真是恢複得不錯。

不久,來了個醫生為鍾雲從進行例行體檢,蘇閑見狀,原本打算告辭,可臨時想起了一件事,便改了主意。

“沒什麽大礙了,明天再休息一天,後天就可以出院了。”檢查完畢,醫生很快有了定論,蘇閑鬆了口氣,鍾雲從卻歎了口氣:“又要回去訓練了。”

蘇閑笑:“小心我把你這話告訴霍璟。”

鍾雲從神色不善地剜了他一眼,

蘇閑嚴肅起來:“說起來,你那天是怎麽趕到的?”

鍾雲從聞言,笑意斂了起來,眼底有了些不知名的情緒:“你應該猜得出來吧。”

蘇閑眼睫微動:“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準確無誤地把你和任琰他們送過來的,大概隻有一個人了。”他低低地道出了那個名字,“盈盈。”

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他每每想起來,都是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鍾雲從理解他的心情,低低地歎了一聲,旋即點頭:“嗯,的確是她破開空間把我和任琰他們傳送過來的。”

蘇閑眉頭深鎖:“我聽說,‘暗影’那天晚上在東城放出了大量的異種,企圖造成暴亂,而且……以她為首的部分成員還一度占據了濟世醫院,劫持了200多名人質。又有十幾條性命葬送在她手裏。”

鍾雲從覷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知道她罪大惡極,但那天……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

聽了他的話,蘇閑的神情緩和了些許,搖搖頭:“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如果那晚不是你及時趕來,我們怕都是要死在那兒。跟我說說,你是怎麽跟她交涉的?”

鍾雲從遲疑了一下,便如實交代了:“我跟她做了交易。”

蘇閑臉色微變,不過沒有出聲,而是用眼神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她媽媽苗阿姨剛下葬的時候,你們的鄰居李誌軍來祭奠過她,那個時候,他透露了一件事。”

蘇閑呼吸微滯,他當然記得——李誌軍說過,苗林芝在十幾年前,曾經銷聲匿跡了兩年,之後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是懷孕的狀態了。

關於孩子的父親以及那兩年的經曆,苗林芝絕口不提,旁人也就理所當然地以為那隻是一個無知少女被誘拐拋棄的狗血故事。

可現在想想,真相並沒有那麽簡單。

在地下隧道的時候,徐文鑫說過,“生命之樹”計劃進行到最瘋狂的階段時,為了獲得更多的母體,有人幹出了暗中擄掠年輕女子的行為。

而苗林芝,很有可能就是被擄掠的對象之一。

這樣一來,盈盈也有很大的概率是“生命之樹”的產物。

蘇閑也有所猜測,所以才會向局長打聽,治管局曆史上是否有過與盈盈異能相同的人。

而他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這說明,盈盈八成就是治管局成員的後裔。

蘇閑思緒翻騰:從一開始,這個計劃就是散不盡的陰影,時時刻刻地糾纏在他身邊,將他周圍的人一個個卷進去。

鍾雲從察覺到他臉色不太好,也能猜到他的所思所想,低聲道:“知道那個計劃之後,我就莫名聯想到了盈盈。那天任琰被我逼著對付‘暗影’,‘暗影’中的絕大多數成員都被治管局帶走了,除了盈盈。與任琰對峙的時候,我悄悄用異能探查過,發現她還在醫院裏,隻是隱匿了起來。那會兒我自顧不暇,本來不打算理會她,可後來又從路遠口中聽說你有危險,雖然濟世醫院與慈幼院之間有地下通道,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趕到的,無奈之下,我隻好求助於她。”

蘇閑大致猜到了鍾雲從是拿什麽條件與盈盈做的交易:“她的身世?”

“嗯。”鍾雲從點點頭,麵上浮現出一點後怕的神色,“我也是賭一把。

畢竟那時候我控製住任琰和路遠兩個人就已經很吃力了,她要是真想對我不利,我未必抵擋得住。好在有驚無險,她思考了一陣子,最後答應了我的條件。”

“你把‘生命之樹’的事告訴她了?”

“還沒有,畢竟時間緊急,而且我也就是知道個大概,還基本是靠猜的,手裏根本沒有證據。”鍾雲從抹了把額角上的冷汗,“我跟她約好,給我半個月時間,我查出她生父的身份,時限到了,她會來找我。”

他的話讓蘇閑霎時變了臉色:“你的意思是,接下來這幾天,她隨時有可能會來找你?”

鍾雲從一愣,還是點了點頭。

“你……”蘇閑本想說,盈盈是什麽人你不懂嗎?怎麽能隨便應下那種條件?可一想到他是為了救自己才做出這樣迫不得已的決定,責備的話又咽了回去,“不用查了,我知道她的生父是誰。”

鍾雲從的麵上顯出了驚訝之色,蘇閑搖頭:“治管局的陳年舊事……對了,”他說著看了鍾雲從一眼,“這幾天你就待在我身邊,先別回訓練營了,霍璟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跟他說一聲。”

鍾雲從喜出望外:“真的啊?”

蘇閑瞪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靠在床頭的鍾雲從又想起了什麽:“說到盈盈,那次我跟她見麵,發現她的症狀好像又惡化了。”

蘇閑沒說話,但鍾雲從能察覺到他呼吸的頻率明顯有了變化。鍾雲從喟歎道:“她的紅斑已經蔓延到麵部了,潰爛的麵積也擴大了不少,相應地,她的異能也提升了許多。”

“相應?”蘇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她異能的提升與病情的惡化有關係?”

“嗯。”鍾雲從點點頭,“我懷疑,她,或者‘暗影’也許有某種手段,能讓異能在短時間內快速提升,但同時異能者本人也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蘇閑緘默片刻,而後搖頭:“飲鴆止渴。”

“也許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呢。”鍾雲從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她那麽小的年紀,哪來的這麽多雄心壯誌。”

蘇閑垂著眼,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掩去了重重心事。

鍾雲從還是沒能享受到延長假期的特殊待遇,倒不是蘇閑出爾反爾,問題出在霍璟那邊。

事實證明,蘇閑還是低估了霍璟油鹽不進的程度——他遞話傳聲的效果並不理想,甚至起了反作用,霍璟完全不買他的賬。

蘇閑無奈,正準備親自去找那姓霍的一趟,結果對方的行動比他還迅速,傳話被拒絕的當天,馮小山又到醫院來了——這次是帶著霍大教官的口諭來的。

“‘既然恢複了就滾回來訓練,不然別想畢業。’”馮小山半是同情半是嘲諷地轉述道,最後還強調了一句,“這是霍教官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改。”

這也確實是霍璟的風格。鍾雲從啞然失笑,而後轉過頭去看蘇閑,無奈地聳了聳肩:“那就沒辦法了,我可不想被中途勸退。”

蘇閑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他皺著眉望向馮小山:“鍾雲從被‘暗影’的人盯上了,隨時都有危險,這個情況他不知道嗎?”

馮小山似乎對他的質疑了然於胸,不慌不忙地應對:“‘難道我會讓我的學生在我眼皮底下出事嗎?’這也是霍教官的原話。”

蘇閑抱起雙臂,冷哼一聲:“他霍璟對自己還真有自信啊!對方可不是頭腦簡單的異種,而是神出鬼沒的異能者,不是我小瞧他,他還未必真能護得住他這學生。”

馮小山小心翼翼地問道:“蘇長官,這話能說給霍教官聽嗎?”

蘇閑挑起半側眉尾,冷笑起來:“能啊,為什麽不能說?就是要讓他聽到。”

鍾雲從歎了口氣,拽了張口欲言的馮小山一把:“你幹嗎呢?想看神仙打架啊?別煽風點火、火上澆油了,好嗎!”

馮小山撇了撇嘴,不吭聲了。鍾雲從伸了個懶腰,順帶舒展了一把筋骨:“你回去吧,告訴霍教官,我明天就返營參加訓練。”

蘇閑未置一詞,但緊抿的嘴角流露出了他的不悅。

“你也別太小看我了,好吧?”鍾雲從無奈地笑起來,“我現在也是讓人不能小覷的對手了,而且……”他頓了一下,引來了蘇閑的注目,他半垂著眼,眼神有些莫測,“我覺得盈盈對我,似乎並沒有那麽大的敵意。”

“那並不意味著她不危險。”蘇閑眼底的陰霾之色愈發地濃重,“隻能說明,她對你有更深層次的企圖。”

蘇閑側過身去,背對著他,聲音冷淡:“知道了,想去就去吧,我不會攔你的。”

鍾雲從唯有苦笑。

鍾雲從離開醫院的時候,去探望了任傑。

任傑先前中了瘦子那一槍,傷得也不比他輕,而且他沒有小桃那樣的超級外掛,恢複程度無法與他相提並論。

鍾雲從見到他的時候,他連床都下不了。

鍾雲從並不是不知道任傑與他同院,隻是有所顧慮,一直拖著,遲遲沒有與對方見麵。

當然了,也不是說現在顧慮就不在了,隻是他覺得該說的還是得說,一直拖著也不是個事兒。

他敲了門之後,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人他也認識,是以柔。

她仍是一身護士打扮,也許是日夜照顧任傑的緣故,她嬌美的臉龐看起來有些憔悴,見到鍾雲從,麵上卻露出了幾分喜色:“是你啊,來看任傑嗎?”

鍾雲從看到她喜笑顏開的模樣,便猜到她並不知道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回什麽好,倒是以柔熱情地招呼道:“先進來吧。”

“噢,好。”鍾雲從走進那間寬敞明亮的病房之後,才發現病床前還坐著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顯然年紀不輕了,眉宇之間與任傑頗有幾分相似,鍾雲從大概猜出她的身份了。

令他意外的是,這位女士身上穿的竟然是治管局的製服。

難道任傑的母親也是……

他正琢磨的時候,對方的視線已經落在了他臉上,巡視了幾個來回之後,出聲發問:“你是?”

鍾雲從一怔,而後朝她欠了欠身:“您好,我是……”

他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跟任傑的關係,還是以柔替他解的圍,她笑著對那位中年女士說:“這是鍾雲從,任傑的朋友。”

朋友……他跟任傑,還能成為朋友嗎?

任傑母親的目光暫時從他臉上移開,轉而停在了以柔那邊,也沒說話,就那麽麵無表情地盯著以柔,直至後者的笑容僵硬到凝固。

“他的父母不喜歡我。”鍾雲從想起以柔對他說過的,暗暗地歎了一聲。

任傑的母親在治管局的職位應該也不低,渾身上下都充斥著上位者慣有的疏離與淡淡的威勢,表情和眼神都很冷漠。

以柔默默垂頭之後,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鍾雲從身上,她一邊審視一邊發問:“你就是那個救了所有人的鍾雲從?”

慈幼院的爆炸事件後,鍾雲從也算是聲名遠揚了。那晚的事跡先是經過幸存者的轉述,然後口口相傳,到最後,還沒從訓練營畢業的他,已然成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據說治管局局長都知道了有這麽個人。

對其他人來說,他或許是英雄,可對於任傑母子來說,恰恰相反——他甚至可以說是間接害死任琰的推手。

這點鍾雲從自己也無法否認,但他並不後悔。

對任琰的所作所為,治管局並沒有大肆宣揚,畢竟人死燈滅,他在那場大爆炸裏灰飛煙滅,屍骨無存,想拉出來鞭屍都難。

人都死了,再加諸其他懲罰也沒有多大意義,況且,他能做到副局長的位置,也並不是沒有功勞的。

在確認他的妻兒與他的罪行無關之後,治管局繼續了消極的處理風格——沒有牽連任家母子,任琰的妻子依舊是治管局的高層,而任傑也仍在醫院休養。

“您過獎了。”對方的反問讓鍾雲從有些尷尬。

對於他的回答,任傑的母親依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卻淩厲了許多,壓迫感也強烈了許多:“我聽說,是你逼著任琰去地道的。倒是看不出來,你有這樣的手段。”

鍾雲從愈發地窘迫,額角的細汗也冷冷地滲出了一層,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任琰直到死的那一刻都還在算計他,那個結局,也算是咎由自取。

可在這對母子麵前,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會感到愧疚。

“媽。”

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柔也不顧任母的冷眼了,一臉緊張地奔到病床邊:“你醒了?”

鍾雲從同任母一起望了過去,任傑依舊麵白如紙,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白得瘮人。

“媽,你和以柔都出去吧,”說話對此時的任傑來說並非易事,就這麽短短半句話,他已經有些喘了,“我想跟鍾雲從單獨聊聊。”

在麵對蒼白虛弱的兒子之時,任母剛硬的神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小傑,你現在還……”

“媽。”任傑叫完這聲之後就閉上了雙目,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

任母沉默片刻,終於妥協,瞥了鍾雲從一眼:“不要太久,他精力不濟。”

鍾雲從點頭:“我知道。”

當屋子裏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鍾雲從終於邁步上前:“還好嗎?”

任傑睜眼,嘴角象征性地彎了一下:“你說呢?”

這裏頭並沒有太多複雜的意味,隻是透著淡淡的苦澀。鍾雲從抿了一下嘴唇,而後還是問出了口:“恨我嗎?”

任傑的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要是恨我的話,”鍾雲從閉了閉眼,艱難地開口,“等你好了,來找我報仇,我不會逃避的。”

他像是等待宣判一般等著對方的回複,卻沒想到,等來了任傑的笑。

他疑惑地看著任傑,後者一邊笑一邊搖頭。鍾雲從被他弄迷茫了,磕磕巴巴地問道:“我、我是不是哪裏說錯了……”

鍾雲從被他的話震住了。

“我已經知道了,我父親做過的事。”任傑麵色灰白,“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大概不會攔著路遠殺他。”他咧了咧嘴,“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對於他的死,我竟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悲傷。”

鍾雲從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嘴上不說,可從小到大,都是以他為傲,也把他當成自己的目標和榜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任傑的表情有些扭曲,“我從來不知道,我英雄般的父親也有那麽不堪的一麵……事已至此,我寧願他死了,否則,我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鍾雲從的喉結滑動了一下:“他或許對不起其他所有人,可他對你……”

“我知道,我是那個例外。”任傑痛苦地閉上眼睛,“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如此地痛恨他、痛恨自己。”他的手緩緩地移到了自己的心口處,“如果我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運,接受自己活不過20歲的事實,或許他就不會為我鋌而走險了。”

“任傑,”鍾雲從在他的病床邊蹲下,緩慢而堅定地搖頭,“想活下去,並不是一種錯誤,沒有必要為這個苛責自己。”

“自從知道這顆心髒的來曆之後,我總覺得,在我胸腔裏跳動著的是一顆不定時炸彈。”任傑喃喃道,“我再也沒辦法心安理得地依靠它活下去了。”

鍾雲從歎氣:“那你想怎麽做?把它挖出來還給原來的主人嗎?你最好不要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

仿佛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任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你說,我該怎麽做?”

“贖罪。”鍾雲從直視著他的雙目,瞳孔中心的微光讓任傑紊亂的呼吸一點點平複下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把這顆心髒當作枷鎖,負重前行,竭盡全力地替他贖罪吧。”

霍璟看到那個人的時候,臉色陰得堪比暴雨將至的天空。

那人卻視若無睹,大搖大擺地從他身前走過,招呼都沒打一個。

於是,霍璟的麵色更難看了。

“哎,蘇長官怎麽來了?”射擊場裏,正在為缺課一周的後進生鍾雲從補課的馮小山瞥見優哉遊哉地在一旁溜達的蘇閑,驚訝地開了口,“難不成,咱們要多一名教官了?”

鍾雲從擺弄著手槍,也跟著瞟了某人一眼,微笑起來:“大概是來當保鏢的吧。”

“啊?”馮小山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保護誰啊?”

鍾雲從但笑不語,餘光掃過蘇閑的側臉,他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視線在靶場內遊移不定,看得出有些興奮。

之前蘇閑說不會攔他,倒真是沒攔,任由他回去參加訓練。

蘇閑宣稱自己完全是為公務而來,美其名曰“來觀察下新一代的苗子長勢如何”。

這死要麵子的架勢,差點讓鍾雲從笑出聲,心想要不您老索性說自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