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通天塔

且……有些不尋常的本事。”中年男子的麵色變得有些微妙,他的兩名下屬亦是好奇而戒備地打量著他們,像是在欣賞某種珍稀物種。

霍璟的心仿佛沉入海底的潛水鍾,不斷地往下墜。

看起來,他們的未來,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自由。

他冷峻地掃了三人一眼,淡淡地發問:“然後呢?”

“需要你們跟我們走一趟。”中年男子將證件收到衣兜裏,做了個挺客氣的邀請手勢,算得上彬彬有禮。

但霍璟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始終放在鼓囊囊的褲兜裏,至於裏邊放的是什麽,很容易猜到。

另外兩個人同樣如此。

“如果我們不去呢?”

冰女猶如一隻受到威脅的貓,一瞬間豎起了全身的毛,咄咄逼人地盯著那三人,周身纏繞著若有似無的寒氣。

兩邊暗潮湧動的對峙,引起了不少路人的的注意,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熱鬧繁華的路段。

而冰女身上的異象,很快就被注意到,並且招來了很多人的竊竊私語。

這不是個好兆頭,霍璟敏銳地發現,對麵三人的眼神明顯變了。

“希望二位不要讓我們為難。”中年男子語氣刻板,眼神卻很銳利。

對方隻有三個人,身上帶的估計也是常規武器,他們要脫身不難。

問題是以後。

他們出來這一趟,並不是為了逃亡的。

而事實上,作為絕對的理智派,霍璟能夠理解對方的顧慮,盡管這一點著實令人不舒服。

霍璟暗暗地歎了一聲,驀地握住了冰女的手,在對方訝異的眼神中,他平靜地開口:“好,我們跟你走。”

冰女滿眼的震驚,嘴唇無聲地翕動:為什麽?

“他們在提防我們,”霍璟附到她耳畔輕聲道,“就跟我們提防異種一樣。”

冰女霎時間麵若死灰。

對於離開夢川,她麵上不顯,心底卻是雀躍的,她一出生就被困在“孤島”

裏,怎麽可能不向往外界?

在踏出夢川的那一刻,她連靈魂都在戰栗。

可她怎麽都沒想到,以為已經抓到手的自由,隻是陽光下綺麗的泡沫,一戳就破。

而根源就在於她異能者的身份。

在霍璟的溫言勸告下,她湧上頭的怒氣如潮汐般退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疲憊,她看了霍璟一眼,又麵無表情地轉移了視線,望著對麵三人:“隻有我是異能者,我跟你們去就行了。”

安全部門的三人顯然非常意外,狐疑地審視著霍璟,後者麵色自若:“沒關係,我也一起去。”

冰女急了:“你……”

中年男子皺了皺眉,一錘定音:“都上車吧。”

“不行!”冰女猛地提高了聲調,用力地甩開了霍璟的手,“你又不是異能者,湊什麽熱鬧!”

霍璟居然在這種時候笑了出來:“好久沒聽你一次性說這麽多字了。”

冰女心想,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霍璟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許,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跟他們走。”他頓了一下,又說,“我有預感,我們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所以你也不用太擔心。”

“隻是……”他的餘光掠過自稱是安全部門的三人,麵沉如水,又歎了口氣,“我們恐怕很難把接下來的旅行完成了。”

霍璟他們的經曆絕非個例。

任傑、項羽、冰夷,等等,幾乎所有的異能者,都在興衝衝地離開夢川後不久,被安全部門的人攔截了下來。

有些人同霍璟一般,在權衡了利害之後,選擇了妥協;但也有性格激烈的,直接與對方發生了衝突,依靠異能擊敗了對方,倉皇逃跑。

不過這些逃之夭夭的異能者們並不是真的占了上風,他們出手的時候,旁邊或多或少都有見證者,很快,那些五花八門的魔術般的超能力,就成了最大的新聞頭條,消息一夜之間傳開。

民眾們有驚奇,有驚歎,也有興奮,但更多的,還是憂慮和恐慌。

原因很簡單,這些突然冒出來的人,是一群異類,而且是擁有著神秘而強大的力量的異類。

對人類來說,最可怕的便是那些與自身相似卻又壓過你一頭的家夥。

這種恐慌的情緒像病毒一般蔓延,很快就擴散開來。

民間幾近沸騰的焦慮令安全部門壓力頗大,也令他們的上級部門震怒不已,很快,他們就采取了雷霆措施——發出了秘密通緝令。

雖然單人對陣不是對手,但安全部門的人數和武器足以彌補這種差距,更遑論還有那些不為夢川人所知的現代手段,譬如無所不在的監控設備,異能者在毫無察覺之時,便已經無所遁形。

耗費了一定的人力、物力,以及時間,安全部門終於將拒不合作的90%的異能者抓捕回來。

其間自然也免不了一些死傷,雙方都有,但安全部門的犧牲要大得多。

而這樣的結果,愈發讓相關部門對異能者的存在警覺且忌憚。

被抓獲的異能者們,全都被囚禁了起來,至於該怎麽處置他們,這是一個慎之又慎的問題。

鍾雲從與蘇閑離開夢川的時間,比絕大多數夢川人都要晚,而等到他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兩邊的衝突已經爆發了許久,正處於一個收尾的階段。

夢川雖然名義上已經解禁,但並非全然開放,裏邊的人出去,需要經過數道煩瑣的流程,要提供包括詳細的體檢報告在內的許多文件證明。至於外邊的人,目前仍是被禁止進入這座城市的。

因而,夢川與外界的通訊並沒有徹底恢複,仍處於一個訊息閉塞的狀態。鍾雲從與蘇閑,自然也沒能第一時間得知消息。

“早知道我們就提前回來了。”

但不管他們怎麽懊悔,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能做的,也隻有補救。

鍾雲從在外邊負責疫苗研發那幾年,也跟一些社會名流打過交道,多多少少攢了些人脈,他利用同其中某一位的交情,跟安全部門中的某位中級官員搭上了線。

鍾雲從一直覺得對方會同意見他,跟疫苗研發的事脫不開關係,這件事本身是保密的,但被政府當作重要科研項目之後,還是會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

反應敏銳的,自然能聯想到那座被封閉多年的城市。

如今夢川部分解禁,卻依舊存在一堆懸而未決的麻煩,有關部門亦是感到頭大。

鍾雲從此時主動找上門,自然被那位官員視為解決問題的一個切入口。

據聞,那天的長談持續了十幾個小時,而後來也沒有人對這次長談透露過隻言片語。

隻在許多年後,一篇對鍾雲從這個爭議性頗大的人物進行點評的文章裏,刊出一句據說是鍾雲從當年說服那名官員的至關重要的一番話:“異能者的存在,的確會給社會增加風險,但我相信,除了風險之外,他們還能帶來別的東西。

“假設他們是一柄鋒利的刀,您可以把他們看作是傷人的凶器,也可以當成保護人的武器——一切都在您的一念之間。

“如果您當心刀刃太過鋒利,會割到手,那就為他們配上刀鞘吧。”

說實話,對那篇文章的可信度,必須畫個問號,而這所謂來自“特殊人群監察處”的奠基人的名言的真假,也著實存疑。

無論真相如何,那天過後的約半年之後,一個新的行政部門秘密成立了。

它的全稱是“特殊人群監察處”,簡稱特監處,這裏的“特殊人群”並不是指傳統的特殊群體,如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和流動人口等,而是被賦予了全新定義——異能者。

至於特監處的職能,跟它的名稱如出一轍,負責對所有異能者進行監察管控,一旦發現有異能者興風作浪,必須協助公安部門將之抓捕歸案。

說起來,特監處跟當初“孤島”的治管局有幾分相似,隻是權力、地位都不可同日而語,要受安全部門的監管,沒有自主的偵查權和抓捕權,必須經過上級部門簽字同意才能行事,可以說是相當被動。

在編製和待遇上,甚至都不算一個正規的行政部門。

與此同時,一部新的條例——《異常體質群體監督管理條例》也同步頒布。

這部條例裏的管控對象卻又擴大了一些,除了異能者之外,所有來自夢川的普通人,同樣受到了監管,不過相較異能者而言,對普通人的限製要寬鬆些許。

在登記了所有的個人信息之後,他們被強製性要求,每季度必須進行一次體檢;遷居異地以及搬離原住處都需要申請報備;入職、入學、購房等手續也要複雜一些;所有的夢川人都暫時被禁止出國。

除了這些共有的要求之外,異能者們還多了一副桎梏。

這並不是抽象的比喻和指代,而是實打實的——所有的異能者必須戴上一種特製的項圈,項圈裏麵記錄了他們的所有信息,一旦戴上,個人的行蹤便處於被實時監控的狀態,有關部門可以隨時追蹤,除非得到允許,否則個人無法取下。

更重要的是,項圈還設計有電擊以及麻醉裝置,一旦有人試圖強行取下,要麽被電暈,要麽被麻醉,還會觸發自動報警裝置,10分鍾之內,必定會有特監處的人來處理。

除了項圈之外,在最初的10年裏,異能者們不被允許同普通民眾共住一個小區,全國各地都設置了專門的異能者居住地。

還有一點,它並沒有被明文禁止,卻是不成文的規定:除了特監處外,異能者不允許擔任任何國家公職。

這三項極為嚴厲的管控措施,幾乎讓所有的異能者都難以接受,在他們看來,接受項圈,就等於從一個牢籠中轉移到了另一個牢籠中。

最初,願意主動佩戴項圈的異能者,不超過總數的5%。

鍾雲從和蘇閑,正是那第一批接受項圈的異能者。

他們被其他異能者視為背叛者,尤其是他們還都參與了特監處的建立,蘇閑更是擔任了特監處的副處長。

鍾雲從隻擔任了特別顧問這一個虛職,但外界普遍認為,特監處的雛形,就是他提出的。

甚至連《異常體質群體監督管理條例》的出台,都跟他脫不開幹係。

鍾雲從本人對這兩項指控從未正麵回應過,在特監處成立後,他長期深居簡出,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無數的媒體記者想采訪他,但從來沒有得到過機會。

於是,公眾也從來不知道,這個人內心的真實想法。

特監處還有個很特別的地方在於,這個部門是雙負責人製,據說是硬性規定,一把手隻能是普通人,而二把手則通常是異能者。

底下的職位分布也差不多,異能者成員與普通人成員對半開。

這樣的體製自然會引起雙方的摩擦,爭端發生之後,總要上報,由於最後都是一把手決定,所以常常是普通人那邊占上風。

沒辦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由於偏見和恐懼,異能者都處於歧視鏈的底層。

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初的10年內,特監處還是很和諧的,因為一把手是霍璟,二把手則是蘇閑。

有傳聞說,霍璟能夠擔任處長一職,是鍾雲從推薦的,當然他本人也具有相當大的優勢——他來自夢川,曾在治管局任職,卻又不是異能者,與特監處的理念完美契合。

至於蘇閑,據說一開始是拒絕的,是鍾雲從勸了許久,他才改變主意,點頭當了這個副處長。

而鍾雲從自己,在當了兩年的特別顧問之後,便辭職離開,過起了無官一身輕的日子。

他的好友蘇閑,則為特監處服務了整整10年。

隨著特監處的運轉逐漸走上正軌,越來越多的異能者放棄了最初的堅持,選擇接受項圈。

有的人應邀加入了特監處,也有人融入了簡單而平穩的生活。

不過鍾雲從的隱居生活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安逸,他時常會遭到威脅甚至暗殺,幾乎都是來自對他恨之入骨的異能者們。

始終有一部分異能者拒絕接受項圈和管理條例,而他們之中有一些便始終被幽禁著,還有一些,便是最初成功出逃的那10%。

他們除了在失衡的心態下,擾亂社會治安、引起民憤之外,最經常幹的事,就是騷擾鍾雲從。

他們將鍾雲從不回應不解釋的態度解讀為默認,認為是他一手將異能者重新推入火坑,個個都想殺之而後快。

可惜鍾雲從太過強大,何況他還有一撥同樣強大的朋友,因此這些暗殺從沒有成功過。

鍾雲從沒有把那些蚊蠅一般不斷前來騷擾的家夥放在心上,他更在意的,是怎樣改善異能者們乃至所有夢川人的處境。

他對外宣稱隱居,但事實上,仍長期在為此奔走。

他還花了許多資金用於網絡輿論公關,打算潛移默化地讓年輕的人群逐漸改變觀念,接受異能者的存在。

這必然是一個艱苦卓絕的過程,堪比修建通天塔。

可鍾雲從、蘇閑,以及特監處的前後輩們,都在為之努力。

縱然腳下鋪滿荊棘,但路總是要走下去的。

“我初到‘孤島’之時,因為與眾不同,連小孩子都敵視、欺負我,那時候我就知道,如果有一天,裏麵的人到了外麵,被歧視和排斥都是免不了的。”鍾雲從在同蘇閑的一次閑聊中,忍不住歎氣,“因為不論在什麽時間什麽地方,人類的心態都是差不多的。”他望著窗外的晴空,沉默片刻,眼底有些迷茫,“我們的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蘇閑隨著他的視線望了出去,笑了笑:“成功也好,失敗也好,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裏透出了一點緬懷,“我小時候,母親給我念過一本書,裏邊有一句話,你可以聽聽。”

鍾雲從來了興趣:“什麽?”

蘇閑念給他聽:“一個符合進步的勝利值得鼓掌,但一個英勇的失敗也應該得到同情。一個是宏偉的,另一個是崇高的。”

鍾雲從失笑:“你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蘇閑搖搖頭:“沒有一點自我安慰,真的很難堅持下去。”

鍾雲從低低地出聲,像是安撫,又似是憧憬:“希望,我們都能等到那一天。”

盈盈詫異地看著突然出現在玻璃牆之外的男人,他身形高瘦,鬢發斑白,五官深刻,胡子拉楂,看起來憂鬱又頹廢,典型的失意中年人的形象。

但她還是能從對方的眉梢眼角看出蓄意隱藏的陰鷙與鋒利,他一定是個習慣壓抑和掩飾自己的人。

哪怕如今已不再需要隱藏身份臥底,但他也無法矯正這個習以為常的行為模式了。

盈盈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他,可她第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

“是你啊。”少女眉眼舒展,唇角微彎,露出一個春日初陽般的笑,“長得倒是不錯,難怪她會看上你。”

謝城顯然被這個口無遮攔的小姑娘驚到了,盡管在申請這一次探望之前,鍾雲從就給他打過預防針了,對方原話是這樣的:“嗯……盈盈她……跟一般的小姑娘不太一樣,她是個矛盾體,有些方麵早慧得可怕,有些方麵又幼稚得可怕,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總之,”鍾雲從又添了一句,“你別太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就行了。”

謝城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個女兒,連她母親,若不是鍾雲從當初在他耳邊提起,他也想不起曾經還有過這麽個女人。

他跟苗林芝那一段完全是個偶然,那時候“孤島”才封閉不久,所有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