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南柯一夢

陷入恐慌之中,“生命之樹”計劃進行得如火如荼,治管局的許多人也都被卷了進去。

除了完成任務之外,他不能否認自己也有找樂子消遣的心思,他知道這樣挺齷齪,但他從來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而且那會兒隻覺得看不到未來,整天活得渾渾噩噩,醉生夢死,怎麽墮落怎麽來。

現在想起來,也覺得荒唐得厲害。

其實謝城記不太清楚苗林芝的模樣了,隻記得是個怯生生的年輕姑娘,求他放她出去的時候,哭得楚楚可憐的,他被她的眼淚弄得有點不耐煩,也覺得不是什麽大事,就應了下來。

後來他請了好友宗正則幫忙,對方也早就看不慣這件事,兩個人一合計,還真悄悄地放了一批女人出去,其中就包括苗林芝。

自那之後,那個女人就沒有再在他的記憶裏出現過,他以為他們不會再有交集,而他怎麽都想不到,她居然有了個孩子,還完美地遺傳了他的異能。

謝城恍惚了一會兒,又聽到小姑娘的聲音:“怎麽樣?我長得像她嗎?”

這個問題讓他有些尷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盈盈果然是個精明的女孩,察言觀色的功夫很不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窘迫,笑了起來:“哦,不記得她的樣子了吧?沒關係,你看著我就知道了,我跟媽媽長得很像。”

謝城默然。

在知道盈盈的存在之後,他就已經把她那樁案件的前因後果了解得清清楚楚了,鍾雲從是那個案子的參與者和見證者,要了解情況很方便。

他當然也知道,苗林芝是怎麽死的。

現在聽到她用這樣的語氣提起故去的母親,又聯想起鍾、蘇二人對她的評語,謝城的心情相當複雜。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去指責她,隻好繼續保持沉默。

“喂,你都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盈盈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回應,覺得有些無趣,她雙手撐著下巴,嘟著嘴吹著自己的劉海玩,“該不會看我幾眼就走吧……據我所知,要到這個監獄來,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啊。”

謝城被這個小姑娘的精明搞得有點無奈,加上身份尷尬,他真的頭痛,不知道該怎樣和她打交道,而盈盈顯然看穿了這一點,衝著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小狐狸一樣,不像他,那像苗林芝嗎?謝城回想了一下記憶中的苗林芝,然後也否定了這個猜測。

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她幾眼。

她在這個監獄裏已經被關了超過五年,就年齡而言,也算個妙齡少女了,可從外表上是一點看不出來。可能是在這個長期缺少陽光的地下監獄關久了,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幾近透明,日光燈下,幾乎能看見皮膚表層之下的青藍色血管。加上營養不良,她這五年來也沒怎麽長高,還是一副瘦弱的身形。

這幾年來,張既白都在潛心研究“破繭”的解藥,據說其他服用過“破繭”

的人都沒能熬過來,隻有盈盈生命力頑強,於是張既白經常拿她試藥。

變成小白鼠對盈盈來說算是有利有弊,張既白前期研製的藥雖然沒法根除“破繭”,但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她皮膚潰爛的症狀,她的身體狀況也因此改善了許多;當然副作用也有,在大劑量服藥之後,她的一條腿肌肉逐漸萎縮,到了現在,已經不怎麽能動彈了。

最初的時候,盈盈殺了張既白的心都有,可這麽一關就是五年,再強烈的怨恨也變得有些麻木了。

反正也出不去,這條腿是好是壞有什麽區別。

這樣的念頭偶爾也會在她的腦海裏浮現,讓她一天比一天絕望。

不過,一切就到此為止了。

她繼續托著腮,歪著頭瞧著謝城:“真沒有話說?那你早點走吧,我困了,要睡了。”

謝城窘迫地幹咳一聲,終於僵硬地出聲:“你今年多大了?”

盈盈發出一聲嘲笑:“你還真是把我媽忘得夠徹底啊?連多少年前遇上她都不記得了?”

謝城當然知道她今年幾歲,之所以用這個問題當開場白,是因為他實在不善言辭,想不到別的話題了,沒想到她會這麽質問自己。

他沉默片刻,低聲開口:“是我對不起她。”

“對不起什麽呢?”盈盈又笑了,“看你把她忘得這麽一幹二淨的,就知道當年也沒什麽感情吧?說不定隻是春風一度?結果就有了我這麽個孽種,想必你們都……”

“盈盈,”謝城皺著眉打斷她,“不要這樣隨意揣測別人,也不要……”這樣妄自菲薄。

麵對著少女譏誚的眼神,後半句話他說不下去了,索性跳過:“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之後,我很震驚,也很抱歉。”

“抱歉什麽?”

謝城垂下眼,錯開她的視線:“如果早知道,我不會讓你們過得那麽辛苦。”

“就這樣?”盈盈挑挑眉,“這個‘不那麽辛苦’究竟是什麽意思?你會娶她嗎?會好好地教養我嗎?”

謝城的喉結動了一下,沒有作聲。

“看來你的抱歉,”她嘲諷地提起嘴角,“也很廉價啊。”

他沒有反駁,因為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確實不多,也不夠。

“不過,反正你對我媽媽也沒有感情,因為睡過一晚上就要求你對她的整個人生負責,是有點強人所難了。”他還在難堪之中,不承想,那姑娘話鋒一轉,又為他開脫起來,“要是我,我也不甘心。”

謝城依舊不發一言,這並非他的真實想法,但跟一個孩子爭論這個,並沒有什麽意義。

這個時候,他的通訊器裏傳來提示聲,謝城低頭看了一眼時間:“時間到了,我得走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會再找機會來看你。”

盈盈沒有回答他,謝城有些失望,轉身往外走,就在他身後的門漸漸落下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了盈盈的聲音:“我不用你來看我,我也不想看到你。我隻想去看看媽媽。”

謝城的步伐頓住了。

“馬上就是她的忌日了,我被關了整整五年,她的墓,我一次都沒去掃過。”

謝城回過頭望著她:“對不起,我並沒那個權限。”

盈盈艱難地伸出了之前一直刻意掩飾起來的萎縮的左腿,跟健康的右腿對比起來,差別十分明顯。

“我已經是個殘廢了,就算出去也活不下去,況且,以你的能力,完全能夠壓製住我。”謝城緊鎖著眉,她咬著嘴唇,片刻之後,壓低聲音,“求你了,爸爸。”

可能是對自己的實力有絕對的自信,也可能是被她的最後兩個字打動了,謝城最後居然鬆了口,表示自己會遞一份申請書上去,至於能不能得到批準,他沒法保證。

盈盈有點失望,但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很乖巧地應了聲“沒關係”,而後又目送著他離開。

無論如何,已經有希望了。

在她輾轉難眠三天後,謝城去而複返,拿著一張蓋了個鋼印的紙,表示可以帶她出去兩小時。

“希望你不要讓我為難。”謝城囑咐道,“否則,怕是再也沒有下次機會了。”

盈盈自然是連連點頭,而她看起來確實行動困難,謝城停了下來:“能走嗎?”

少女的四肢都被鐐銬鎖住了,還拖著一條廢腿,卻仍搖頭:“沒事,我能走。”

這一趟算是放風吧,時隔五年,再次重見天日,盈盈的心情還是很好的,就算是除了謝城之外,治管局還派了兩個人跟隨著,也沒有影響到她的好心情。

她甚至還調侃了那兩個治安官:“看來,貴局對我真的很重視啊。”

那兩人坐在車前座,並沒有搭理她,同在後座的謝城皺了下眉:“你安靜一點。”

盈盈做了個鬼臉,倒是真的閉上了嘴,扒在車窗上,興致勃勃地看著大街。

謝城一動不動,但眼角的餘光卻跟隨著她,她自然能察覺得到。

她笑了笑,乖乖地坐好。

反正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

謝城對她的順從很滿意。

墓園距離治管局有些遠,光是開車過去就花了半個多小時,還要開回來,這樣一來,一個多小時就沒了。

謝城先下了車,然後提醒她:“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盈盈頷首,也跟著想要下車,無奈桎梏太多,腿腳還不方便,一不小心踩空了,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好在她還有個便宜老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我背你吧。”謝城直接把她甩到了背上,同時從車裏拿出了一束花,盈盈掃了一眼,眼神莫測。

“我都差點忘了,”她輕聲道,“她很喜歡花的。”

她能感覺到謝城的後背一僵,她無聲地笑了笑。

那兩名治安官盡職盡責地盯著她,而謝城看似關照體貼,實際上也是一刻未曾鬆懈。

該怎麽找到突破口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沉了下來,成敗在此一舉,要麽死,要麽逃。

她毫無預兆地回過頭,兩名治安官顯然有些猝不及防,但應對得很謹慎,下意識地拔出了槍,正要喝問的時候,就見女孩衝他們笑了一下,瞳孔中黑暗彌漫,轉瞬之間,他們手裏的槍已然消失,接著二人就驚恐地發現,槍被轉移到了她手裏。

謝城在她催動異能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覺了,然而他確實是小瞧了這個小姑娘的實力——“破繭”確實是一種毒藥,然而它真正的恐怖之處是能夠激發出人體的極限。

盈盈體內的“破繭”到底沒有被根除。

在她將自己的異能發揮到極致的時候,他驟然有了危機感。

然而已經晚了一步,冰涼的槍口貼在他的頸上,他耳邊傳來她帶著笑意的聲音:“多謝你了喲,親愛的爸爸。”

盈盈知道自己的爆發隻是須臾之間的事,撐不了多久,於是在毫不猶豫地給了謝城一槍之後,她迅速打開空間通道,縱身躍入。

謝城捂著頸上血流如注的傷處,就在苗林芝的墓前,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惡魔一樣的女兒逃之夭夭。

空間通道裏的盈盈長長地舒了口氣,她並不擔心謝城會追上來,因為剛剛那一槍,足以要了他的命。

“什麽嘛,也不過如此。”她得意地勾起嘴角,身體卻倏然感到一陣虛脫,雙腿一軟,險些倒下。

“破繭”的後遺症。

“還好,還算順利,不然的話……”她心有餘悸地喃喃著,就在此時,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覺得太順利了點嗎?”

那一刻,她全身的汗毛都豎起,呼吸幾近停滯:“……是你?”

“是我呀。”那個聲音聽起來很輕鬆,“很久不見了,想我嗎?”

盈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渾身一震,而後她睜開雙眼,正好與玻璃牆前修長的人影相對。

她恨恨地瞪著這個人,從牙關裏擠出幾個字:“鍾雲從,你耍我?”

“沒有啊,”鍾雲從微微一笑,“滿足一下你的心願嘛,不開心嗎?”

還以為逃出生天,原來是南柯一夢。

她咬著牙,沒吭聲。

“你這個不安分的小東西,”鍾雲從麵沉如水,“突然賣乖求好,我一看就知道沒好事,虧你爹還真想給你爭取一個掃墓的機會。說真的,他對我有恩,要是你通過了我的測試的話,我真的可以讓你出去放放風。”

盈盈滿眼陰沉地別過頭去。

“心還是一如既往的狠,看來這幾年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她冷冷地回道:“就算有血緣關係又如何?對我來說,他也不過就是個陌生人而已。”

鍾雲從嘲諷道:“對養了你十幾年的母親,你好像也沒有手下留情啊。”

她嗤笑一聲:“對啊,我就是這種壞人,你不也說我是個魔女嗎?你最好別讓我找到機會,否則,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正好,我也想借今天這個機會告訴你,想出去?有我在,你想都別想。”

鍾雲從淡淡地道,“準備吃一輩子牢飯吧。”

他說完轉身即走,盈盈惡狠狠地瞪著他的背影,恨不得生啖其肉。

地下監獄的走廊裏,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站在燈光下,安靜地等待著他。

“你難得回‘孤島’一趟,還要為我的事操心,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鍾雲從走了過去,看了一眼謝城,“對了,你想知道她的夢境的內容嗎?想的話,我可以……”

謝城閉了閉眼:“不用了,就這樣吧。”

“那你以後還會來看她嗎?”

“會,是我欠她的。”

“這小丫頭片子未必領你的情。”

“我知道,沒關係。”

鍾雲從沒能說服他,也不勉強,伸了個懶腰,看了麵無表情的宗沅淇一眼:“說起來,我也該去看看宗局了。”

謝城微微動容:“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而後他瞥了雙目無神、人偶似的宗沅淇一眼,歎了口氣:“她也一起去吧……宗局見了她,應該會高興的。”

鍾雲從緘默片刻,頷首道:“好。”

宗沅淇像個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