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啟明

雖然鍾雲從離開了,但他留下的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依舊高懸於眾人頭頂,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當然了,張既白這個成功案例的存在,也在很大程度上安撫了市民們的心,而且他的新型抑製劑確實比以前的型號更能延緩病情的發作。

井然有序的節奏一旦形成習慣,他們的心便也漸漸沉靜了下來,有時候抬起頭望天,仿佛都能窺見“孤島”上空密閉的陰霾在漸漸散去。

在“孤島”之內,蘇閑這個名字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日漸被人淡忘,因為除了張既白之外,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沒有人知道,他被藏在了一個被定格的時空裏,在一片溫暖與燦爛中,安靜地沉睡著。

疫苗從研製到臨床再到生產,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鍾雲從再回到“孤島”

的時候,張既白發現他長出了白發。

他的麵容似乎沒有多少變化,但頭發真的白了不少,想也知道這幾年裏,他耗費了多少心血。

對著鍾雲從帶回的三期臨床評估通過後的樣品疫苗,張既白很有些抬不起頭:“對不起,‘破繭’那邊我還沒有……”

較之幾年前,鍾雲從愈發沉穩,聞言也並未露出失望之色,隻是淡淡笑道:“沒關係,現在安全的疫苗已經開發出來了,第一批試用後沒問題的話,就開始大規模生產。到了那時候,你也能抽出時間……不如出去跟那些學識和經驗都很豐富的老教授們一起研究吧?”

鍾雲從的建議大大出乎張既白的意料,他分外緊張,又分外憧憬:“我可以……出去嗎?”

鍾雲從被他的失態逗樂了:“張醫生,您是不是忘了,您已經不是感染者了?”

張既白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勉強鎮靜下來:“那也好,外邊的醫學水平要高得多,大家一起努力,肯定可以攻克‘破繭’的!”

鍾雲從含笑頷首,望向遙遠的天際:“等他醒來的那一天,一切苦難,都已經過去了。”

以“複樂園”為基礎研發出的疫苗在大規模生產、投放之後,又花了兩年時間,終於讓所有的居民都拿掉了“感染者”這個帽子。

除了存留於實驗室內用於研究的少數樣本之外,“失樂園”病毒算是從這座城市裏絕跡了。

從此之後,“孤島”終於重新變回了夢川。

政府在得知疫苗研發的工程之後,也或多或少地提供了方便,這也是疫苗五年內就能成功產出的原因之一。

隻不過,在開放城市邊界的問題上,政府采取了更謹慎的態度,於是,在又經過整整三年的觀察,確認“失樂園”病毒確實消失無蹤之後,昔日的隔離牆才一層層地撤去。

夢川人第一次踏足外界的時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不過糟糕的天氣對他們的好心情絲毫沒有影響。

外麵的人和物、花和草,乃至風和雨,都是令人向往的。

鍾雲從目送著撐著傘,前仆後繼地沿著分界線舊跡走出去的人們,不由一哂:“或許過不了多久,等雨停了,太陽出來,就能看見彩虹了。”

“或許情形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張既白卻沒他這麽樂觀,“說實話,夢川與外界脫節太久,我有點擔心他們沒辦法適應外麵的情形。”

“但總要去做的。”鍾雲從想起這句曾經從宗正則口裏說出的話,心裏傷感,但麵上笑容依舊,“未來並非都是美好的,可至少,我們衝破了藩籬。”

張既白亦微笑:“是啊,我們終於自由了。”

最後那三個字,真真正正地讓鍾雲從內心五味雜陳。

等了那麽久,夢川人終於等到了重獲自由的這一天。

可他們等到了,蘇閑卻還要繼續等下去。

“雲從!”一個嬌脆的女聲打斷了鍾雲從的思緒,他循著聲源處望去,發現是許久不見的以柔。

她撐著傘,滿麵興奮,腳步輕快地向他走來:“我聽他們說你跟張醫生在這裏,所以就過來了。”

鍾雲從見到她也很高興,擺脫了病魔的以柔看起來更加健康美麗,讓他很是欣慰。

“要出去嗎?”鍾雲從見她一身簡裝,背上還有個雙肩包,一看就是要出遠門的樣子,“不會就你一個人吧?任傑呢?”

“他也和我一起,我們打算出去旅行,順便結婚。”以柔羞澀地理了一下鬢發。鍾雲從與張既白對視一眼,齊聲道喜。

不過鍾雲從卻有點不滿:“那怎麽就你一個人過來?他人呢?不是說要找我算賬嗎?”

他話裏戲謔的意味很明顯,以柔不會聽不出來,於是越發羞赧:“什麽報仇不報仇的……你是我們的恩人啊!”

鍾雲從失笑:“既然是恩人,那不更應該過來道謝?”

以柔露出一個苦笑:“他臉皮薄,不好意思見你……所以我就一個人過來了。”

鍾雲從的餘光掠過遠處淋著雨背對著他們的一個身影,搖頭道:“嘖,還是這副討人嫌的性子。得了,隨他的便吧。”

以柔怯生生地看著他:“你別生他的氣,其實他心裏早就……就是臉上磨不開……”

鍾雲從笑起來:“得了,我還能不了解他嗎?行了,你也去吧,路上小心。”

以柔上前擁抱了他一下,一路邊走邊回頭揮手。

鍾雲從好不容易送這一對離開,結果又來了一對。

“你們也要去旅行結婚?”鍾雲從斜著眼打量著同樣帶著行李的霍璟與冰女,同時撞了一下張既白的手肘,“張醫生,你不覺得這是成噸的傷害嗎?”

無性戀張既白無所謂地攤攤手:“我沒感覺。”

鍾雲從氣結:一個一個的……

“咳咳,不是……”霍璟麵上沒什麽表情,耳根卻悄悄紅了,“就是單純地出去看看。”

冰女也還是那副冰塊臉,眼底卻閃過一絲羞惱。

鍾雲從竊笑不已:“霍教官,要是你一個人回來,我一點都不意外。”

霍璟一怔,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旁邊的妹子,後者連個眼神都沒甩給他,瀟灑地轉身離開,跟鍾雲從以及張既白揮揮手:“走了。”

霍璟好半天沒回過神,鍾雲從推了他一下:“你是不是傻?還不去追!”

後知後覺的霍教官這才反應過來,丟掉矜持,立馬追了上去。

鍾雲從隻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閃瞎了。

張既白拍了拍他的肩,轉移話題道:“我跟那幾位教授的研究,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快了。”

鍾雲從微笑點頭:“我等著。”

不就是等嗎?這麽多年都等過來了,再等等,也沒什麽。

隻是偶爾照鏡子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白發,會有種莫名的恐慌——他知道蘇閑一定會醒來,可他怕到了那一天,自己已經麵目全非了。

因著“複樂園”那一場大病,加上精神力的強大損耗,以及這幾年的頻繁抽血,鍾雲從的身體大不如前,有醫生私下警告過他,讓他多多休養,否則,很難撐過天命之年。

鍾雲從不在乎自己能活幾歲,可他害怕蘇閑等不了。

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搖頭失笑。

此刻,他倒真是能體會到朱慈的幾分心情了。

好在,張既白沒有讓他等太久。

鍾雲從的32歲生日過去不久,張既白在某天深夜來了電話。

剛一接起,鍾雲從就聽到對方激動到語無倫次的聲音:“成功了!雲從!我們能救他了!”

話筒從鍾雲從手中掉落,那一瞬間,他的精神力不受控製地暴漲,如同雨季過後的河流,迅速地泛濫,這座城市的風吹草動一下子變得格外清晰,天邊展翅翱翔而過的雀鳥也成了他的眼睛,朝他自己俯衝而去,意念相交瞬間,過往和當下的所有記憶在大腦中交匯,他的眼角微微濕潤。

終於,終於等到了。

蘇閑悠悠醒來的時候,他的時光依舊停留在八年前,周圍的陽光、青草和鮮花也沒有任何改變,可出現在他眼前的鍾雲從卻跟從前不一樣了。

他的頭發變成了斑駁的灰白色,乍看麵容沒有什麽變化,可仔細一瞧,眉梢眼角都沉澱著歲月的凝重。

他整個人的氣質都與從前天差地別。

“哎,”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卻依舊顯出了八年前的朝氣與張揚,“好久不見,感覺如何?”

蘇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注視著久別重逢的老友,問:“我睡了多久?”

“很久。”鍾雲從緩緩抬起眼,麵前的世界仿佛被雨浸過,令他無法看清眼前人的容顏,“我已經比你大了好幾歲……驚喜嗎?意外嗎?”

蘇閑發出極輕的哀歎聲:“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

鍾雲從原本想說,不久,八年而已,一眨眼就過去了。

可話到了嘴邊,怎麽都說不出口。

八年,也夠久了。

“你一定為我做了很多,”蘇閑歎氣,“你看起來老了很多。”

鍾雲從的笑容僵住了:“……真有那麽老嗎?”

蘇閑點點頭,一臉認真:“真的,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鍾雲從卻聽出了他一本正經的語氣後隱藏的戲謔,心想這人真是閑的,剛醒就有心情打趣他。

“我成天到處奔走,累得像條狗,是為了誰啊?”

他的語氣惡狠狠的,但玩笑意味很明顯,蘇閑卻笑不出來,眉眼間滿是沉重:“對不起。”

鍾雲從一怔,拍了拍他的肩:“要是躺屍的是我,你也會這麽做的,對吧?

所以,用不著道歉。”他頓了一下,又說,“也不用道謝。”

蘇閑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好一會兒才搖頭失笑:“那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鍾雲從微笑:“那不如聊聊晚飯吃什麽。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裏。”

張既白見到多年不見的好友,也頗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偏偏這個人,就算躺了那麽多年,也沒有半分長進,一見麵便嘲笑他:“張醫生,你真的老了挺多的。”

張既白內心淩亂:你以為我累死累活是為了誰?

不過被紮心的不止張醫生一個人,還有鍾雲從,他的毛奓得比張既白還厲害:“哎哎哎,你說誰呢?”

蘇閑的嘴角抽搐:“我就隨便跟張既白開個玩笑,你也不用自己往上趕吧?”

“我看你就是在指桑罵槐。”對號入座的鍾雲從繼續無理取鬧。

蘇閑啞然失笑:“我看你的心理年齡反而小了幾歲。”

張既白卻頗為唏噓,這些年裏,鍾雲從哪裏這樣開朗過,那個沉靜內斂的鍾雲從,差點讓他忘了最初的他是什麽樣子。

“你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張既白伸了個懶腰,“我打算找一所醫科大學去進修。”

鍾雲從與蘇閑對視一眼,鍾雲從微微一笑:“我想先帶他回家一趟……去見見我媽。”

鍾雲從指的是昔日的養母。他回去之後,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沒有把真相說出來,隻說鍾致遠因為急病死在了異鄉,養母雖有幾分感傷,但見到他平安歸來也很高興,他便也繼續把她當親生母親看待,母子倆的感情倒是一如往昔。

蘇閑渾身一僵:“……你之前沒說要去見你媽啊?”

鍾雲從笑了:“那你在外頭又沒有房子,不借住我家的話,想淪落街頭啊?”

蘇閑一時無言。

此時,診所裏來了就診者,張既白忙去了。

蘇閑見他離開了,才幹咳一聲,問道:“那我是不是應該準備下見麵禮什麽的……你媽喜歡什麽?”

鍾雲從一愣,然後大笑:“你不用這麽緊張吧?我媽還挺好相處的。”

蘇閑死鴨子嘴硬:“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緊張了?”

鍾雲從冷哼一聲:“行吧,那我就不告訴你我媽喜歡什麽,你自個兒猜去吧!”

蘇閑:“……”

在他們預備離開夢川的那一天,大概是太過激動了,兩個人都沒有睡好,心照不宣地起了個大早,窗外都還是黑的。

收拾行李的間隙,鍾雲從偷懶,披著件外套來到了窗邊。

蘇閑一個人忙得滿頭大汗,見他如此清閑,氣不打一處來:“你太過分了吧?”

許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避免被嘮叨,鍾雲從抬手指著東方天際:“看,啟明星!”

蘇閑倒真是被分散了注意力,也跟著湊了過來,透著窗欞格望了出去,發現天將亮未亮,大片的天幕仍是一片幽藍,但顏色不斷遞減,到了地平線邊緣,已然隱隱透出了晨曦的淡金色。

而啟明星就掛在色塊最深的天幕上,瑩白色,神秘而幽邃,仿佛亙古不變的天空之眼。

“看樣子,”蘇閑莞爾,“天快亮了。”

鍾雲從往窗台上一靠,滿眼的希冀:“嗯,等天亮了,我們就走了。”

啟明星耀,黎明將至。

—正文完—

噩耗來得很突然。

事發之時,霍璟跟昔日的同事冰女經過一路跋涉,剛剛到達鄰省的省會J 市,這裏是他們的旅程的第一站。

當時他們在找住宿的旅館,與現代社會完全脫節的兩個人,頗有種鄉下人進城的感覺,當代的通信工具還沒學會,又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便選擇了紙質地圖。

就在他們埋頭研究地圖上距離最近的一家旅館的路線的時候,一輛黑色的汽車無聲無息地停在了他們身邊。

霍璟與冰女的警覺性都不低,立時便察覺到了不對勁,車門開了之後,下來三名便衣男子,看起來似乎沒什麽特別的。

“兩位好。”為首的中年男子向他們出示了一張工作證,神情嚴肅地進行了簡單的自我介紹,“我們是安全部門的。”

霍璟在聽到“安全部門”這幾個字的時候,腦子裏的某根神經驀然繃緊,危機感如同春天的野草一般迅猛生長,洶湧地將他包圍。

“有何貴幹?”盡管如此,他麵上依舊不動聲色,並且不著痕跡地扯了一下驚弓之鳥一般的冰女的袖子,示意她放鬆。

“我們得到上級指示,聽說二位來自剛剛解禁的夢川,不僅身份特殊,而